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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逢珠玉-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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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哀顺变。”刘遇顺口说了一声。

    林征道:“虽然心痛,然其实那位伯父并非我朝夕相处之人,亦不算特别近的血亲。如今的心情,终归还是‘可惜’二字多些。该节哀顺变的另有其人啊。”

    确实。刘遇眼睑微颤,想起那位有一面之缘的表妹来。他曾经感受过那份失去骨肉至亲的无助和伤痛,便是想发泄也找不出口子,只有在漫漫长夜里紧盯着床边的烛台,靠着烛火的光大口大口地喘息,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无眠之夜。这样的痛楚,又怎么会是旁人一句无关痛痒的“节哀顺变”能安慰的?

    “一路顺风。”他祝福道,也不知是说给即将远行、回到军营里去的大表兄,还是从此得踽踽独行于人间的表妹。

    林滹和林徹虽然不像林征那么走不开,到底都是有官位在身的,也不好一直留在苏州,好在老宅的下人也都训练有素,收拾行囊,将田宅该处置的处置,该变卖的变卖,丫鬟仆从愿意跟着走的就走,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也不必赎身,将身契还回去改了籍,允他们自去过活。

    宋氏打理家事本就是一把好手,又有林华等老人相助,没几天就处理好了杂事,只是出乎黛玉的预料,林华并不打算跟去京里。

    “这老宅子也要有人打点,佃户们逢年也要来交租子收成,我也老啦,不想走多远,到了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办什么差事,兴许还不如他们毛头小子伶俐,大姑娘勿怪。”林华心里只想着,人家六老爷家里也是做了三代官的人家了,家里自有可靠的管事,他去了算怎么回事呢?便是看着大姑娘的面儿,六老爷、六太太也会给他个体面的位子,可他其实能帮上什么忙呢?何况,他也是真的不想离了这出生长大、娶妻生子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方。

    刘遇的账还没有查完——他不愿意太过出头,就算带了信物,也没真如父皇所允的那样先斩后奏,提那些还在任上的没定罪的人过来审,何况那些人有不少都还是先皇在位时便得宠的,在江南人也多,手也长,见他年幼且不曾大动干戈,以为逃过一劫,又开始活动开来想要掩埋许多事,因而进度稍有些慢,林家人回京的时候,他的差事还没办完,不过这次倒是摆了桌酒,比送林征的时候客气了些许。

    他从前与林家的表兄们玩得极好,只是如今身份大不同。他虽还是亲切一如幼时,舅舅却拘谨了许多。刘遇也没强求林滹等人待自己一如往昔,他倒是不介怀那些虚礼,不过如果真有人仗着共苦的情谊像父皇还势微时那般随性,父皇可是要动怒的。舅舅家识趣懂礼,对他来说是件大好事。

    “父皇允了宫妃娘家人每月来宫里请安不说,还允了她们回家省亲。”刘遇给自己斟了杯酒,脸颊飞起一抹绯色,红得能灼人眼睛,“周昌敬给家里头盖省亲别墅呢,挺下血本的,为了买那块地,连祖宗留下来的庄子都卖了。”他摇摇头,眸子带水,唇角含笑,不知是嘲讽还是难过,“得亏我母亲去得早,否则她回来省亲一趟,舅舅家就算有三舅舅相助,一家子还是得喝好一阵子的西北风。”

    这说的倒是大实话,林滹也不觉得丢脸,只是劝还年幼的外甥:“殿下最近事多,少饮些酒为妥。”

    “迎接一个宫妃尚需花销如此,接驾四次的那家,到底哪来的钱啊。”刘遇笑着说道,“我还当父皇够宠爱我,分府的时候给我许多优待呢。这么看起来,我的王府恐怕还不及人家一个四品官家里库房的零头。我都嫉妒了。”

    皇上的确相当宠爱他的头生子,刘遇出宫开府的时候,甚至有言官一纸奏折告去了太上皇那儿,他的王府规格、店铺庄园的数目比忠顺王等叔父还要高出一些来,这实在不合祖制。只是不管言官们怎么说,皇帝既不训斥,也不听从,刘遇也没上书辞谢,他们也只能麻木地盯着那座逾制的王府迎进它年轻的主人。

    可是现在,刘遇说他还不及甄应嘉家里的零头,连林滹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都忍不住瞠目结舌起来。

    刘遇趴在桌上,吃吃笑了起来:“我晓得我现在的模样丑陋得很,不过倒真的想知道,那些人,没有甄应嘉这样来钱法子的那些人,用哪里的钱去接驾呢。”

    他喝醉了。

    林滹捏紧了拳头,这张酒桌上只有他们舅甥两人,屋外头的廊下坐着羡渔和其他几个永宁王府的长使。

    永宁王自然并不是他在外头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谦逊的贤王模样,事实上,他比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世家子弟还要更斤斤计较一些。只是那些人一旦小气起来,便会用些龌龊手段报复,而他还记着自己身份不同,勉强能忍耐下去。

    “待我回京,再去拜访舅舅吧。”刘遇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女眷所在的船只方向,再次地重复了那句祝福,“一路顺风。”

    “王爷也仔细身子,不可过度操劳。”林滹叮嘱道,“如今江南多雨,殿下衣裳也多穿一些。”

    刘遇背着手,乖巧地应了一声。一旦清醒过来,他又变成那个几乎无懈可击的永宁王,“代我问候表妹,三舅父的功绩,等我回京后,自有史官书写,流芳后世。”

    自古文人好名,他不知林海是否也是如此,不过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他能做到的,也不过就是帮着他青史留名,至于这些能不能安慰到黛玉,他也不得而知。不过,总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荣国府的人若还要去接表妹,舅舅可千万别答应。宫里新封了位贵妃,是他家的,恐怕也要省亲了,表妹戴孝之人,并不适宜去凑那个热闹,人家欢喜闹笑,衬着咱们孤苦伶仃的。”

    他这句“咱们”并不妥当,不过林滹也不敢细说,只能躬身应了。

第 9 章() 
林滹的府邸自然不如荣、宁二府的气派奢丽,只是这家到底根在江南,一砖一木,一草一树皆带着她所熟悉的苏州老宅的韵味。府上的下人早闻了信,俱褪下钗环,着了素服,连一路的灯笼都换下了大红的罩纸。

    宋氏亲领着黛玉坐上了小轿,一路指给她看:“这里是几个管事的住处,账房也在这个院子里,咱们家一共三个管事的,回头领来让你屋里的丫头们认一认,以后每月领月钱,就叫她们到这儿来支。这里是你大哥住的院子,离咱们有些远——你大哥是习武之人,院子里有演武场,怕吵着大伙儿,他媳妇也是将门虎女,颇有其父之风,现下在晋阳,日后就能见到了。这边是正厅,平常咱们也不来。往后头是你叔叔的书房,里头是有些好书的,你要是有想看的,外头买不到的话,不妨叫你三哥来里头替你找找。你院子里我也给你修了书房,放你父亲的书,比这个小些。这条路往东去,那两个院子住着你二哥和你三哥。你二哥已经订了亲,刘家姑娘现给她母亲守孝呢,过两年就能过门了。你三哥是个闷葫芦,二哥倒是好玩些。”宋氏指着西边,“咱们往那儿。”

    又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穿过了家里的花园儿,方到宋氏的屋子,正面有五间上房,两边廊下悬着各色鸟雀,各自通向两边厢房。宋氏领着黛玉依旧往前,指着一处小院道:“这是你馥环姐姐未出阁的时候住的,当时她才一丁点大呢,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住在她旁边的漱楠苑,咱们过去看看。”

    漱楠苑同林馥环所居的院落一般的大小,青砖雪墙,颇有古意。院中翠竹遮映,鸟雀微鸣,几株杏花开得分外浓烈,像铺天盖地的云,更衬得竹愈翠,花愈白。庭院中央有一个铺了卵石底与大理石边的小水池,引院外活水而入,养了几尾金鱼,看着很是自在。院子朝南是黛玉的卧室,朝东那一排屋子给轮班的婆子丫鬟,朝西则是一栋二层小楼,挂着一块匾,上书“揽月”二字,便是书房了。

    屋子里也是琳琅满目,黛玉如今在孝期,用不得鲜艳颜色,然而屋里的古玩字画、屏风摆设一样不少,俱是名家精品。绣娘也裁好了几身衣裳,并几件素银首饰,一一给她过目。

    宋氏道:“往后安心住下罢。你姐姐当年念书时候的教习也归家了,一时也找不到正经的女先生。且先跟着我读书好了。只我知道你聪慧,我也不过略读了点书,教不得你许多,到时候不许笑我。听你父亲说,你已经读过四书了?”

    黛玉忙自谦了几句,连说“不敢”,她从前在家也听父亲说话,林家全族上下,无论男女,皆需读书识字,倒与外祖母家不同。宋氏之父是当世有名的诗画双绝,她自己也才思敏捷,在黛玉看来,比许多男儿亦毫不逊色。她虽感激外祖母的养育之恩,却也觉得人外有人,见了婶娘这样的,才知自己从前也颇是孤陋寡闻。

    叔叔家的女子都颇有些传奇经历。尚未曾谋面的长嫂葛氏出身江门,祖父曾任兵部尚书,其父葛菁,当年因不受忠义太子招揽而惹祸上身。堂堂亲王太子,竟也使出了下作手段,买通葛菁亲信,与山上匪寇勾结,取了他的性命。葛韵婉自幼习武,闻讯领家丁与父亲亲兵夜袭匪寨,把那穷兄恶徒的头颅割了下来为父报仇。先皇感其纯孝,赦了她私动兵吏、不报而诛的罪过。虽逃过牢狱之灾,葛氏原先定下的亲事却因此告吹。倒是林征听此义举,心生向往,求了父母去葛家说亲。如今葛氏随他在晋阳,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夫唱妇随,可谓恩爱。

    这样的女子,黛玉从前只在戏本里见过,更不提这桩婚事并非父母做主,而是林征自己的主意。李纨、宝钗这样连听木兰从军都要嗤笑,说绝无可能的,不知道听了葛氏的经历,是不是要瞠目结舌。可是这样的人成了自己的大嫂也没什么不好,她想着林征粗糙却温暖的手,心里想道:“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唯有这等有胆识有气魄的女子,才好与他相配。”

    不多时,有丫鬟来报晚膳已备好。宋氏便道:“你叔叔今儿个不在,就咱们四个,论理男女不当同席,不过你们自家兄妹,今日是头次着家,且吃一席,互相热络热络。到明日,他们也就在各自院里,懒得来烦我了。”

    黛玉从前在荣国府,和宝玉自小顽惯了,饮食起居并不刻意分席。如今听宋氏说本家兄妹尚需避讳,不觉面上一臊,好容易掩下去,跟着宋氏一道去了她屋里。

    林徹和林徥俱已候了许久,他们同林征长得其实很有几分相似,但气质神态却截然不同。林徹从前是出了名的神童,年纪不大,却考学多年,现下在吏部当差,言谈间很是和善风趣,叫人如沐春风。林徥恐怕的确压力不小,如一张随时绷紧的弓弦,令人侧目。

    因林海去世没多久,他兄弟二人也为人子侄,席上并不见酒,菜色也以清淡为主,黛玉要给宋氏盛饭布菜,却被宋氏拦着:“显得我自己没手似的,我知道你外祖母家那样的高门大户,必是守这些规矩的,只是咱们家不至于要你来服侍我吃饭,这不弄得我好似白聘这些丫头么?自家人,且自在些。”

    一家子皆遵守食不言的古训,倒是不紧不慢、细嚼慢咽地用了饭,竟是先有丫鬟送上香片铜盂来,黛玉先漱口拭手,方有人捧上茶盏来,倒合了从前林海的教育了。

    宋氏对林徹道:“我屋里那本你外祖手誊的诗经,是不是你拿走的?还不快还来,你妹妹读书呢。”

    宋子宜是书画大家,他所誊抄、又注了备录的书可算了不得了,林徹撒娇道:“外祖父写字豪放,妹妹文质柔敏,不定习惯。我有临摹的一本,只略略改了笔锋,妹妹一会儿看看,喜欢哪本就用哪本,可好?”

    四书五经黛玉倒都是有的,也觉得拿人家的心爱之物甚是不妥,不过到底好奇心重,想见一下大家手笔,亦有心看看林二哥这位远近闻名的才子的字,故而推辞一番,也就答应了来。

    宋氏嗔怪道:“你妹妹才刚到家,你就欺负她。”

    林徹哈哈一笑,命人回去取书。不一会儿,竟抱回四五本诗经来,装订封皮全是一样,翻开来,竟是每个字都是一般的隽秀斜飞,洒脱自如,黛玉心里一颤,不由地心里叹道:“不管是‘大师’还是‘才子’,都是名不虚传了!”又想,“二哥素有神童之名,想必才智机敏,不是我等往常自负的小聪明能比的,有此等天赋,尚连临摹也要精益求精,眼下看到的是这几本,私下不知写了多少去呢。”

    宋氏亦跟着瞄了一眼,指着其中的一本,朝黛玉使眼色。黛玉心知那必是宋公亲笔,虽十分向往,但并不欲夺人所爱,瞧了半天,选了本墨迹最新、笔迹十分恣意的。

    “妹妹好眼力。”林徹不仅有些得意,“这本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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