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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祖父这头一次见面就知道她未婚有孕、不知自重不守妇道,还能让她再进这方家大门?还如何为她做主?老夫人那一关可怎么过得去?就算自己苦心筹划一番嫁进了徐家,却连点嫁妆都拿不出手,日后还怎么在徐家抬得起头?
方筠瑶惶惶垂泪,难道自己真的要一辈子顶着这个“外室”的名头吗?她跟着徐肃流离五年,难道只能为他生下孩子后滚蛋吗?
老爷子敛好情绪,声音苍老辨不出喜怒:“你就是前驸马徐肃?”
徐肃一噎,无意识地抓紧了拐棍,胡乱点了下头。
“哼,轻薄无行、品性不端、辜恩背义、不堪为父!”老爷子眼皮也没抬,把手中儿子的遗书小心折好,按原样放回了匣子里,慢悠悠地道:“圣旨上头这四个词,不知虚也不虚?”
徐肃铁青着脸,这是他心上最大的疮疤,当场被人掀开的感觉实在不爽。这些天来,他甚至无数次奢望那日听到圣旨的每个人都是聋子,那些人明着暗着的嘲讽鄙夷他没有听到,但光是心里想想都要疯掉。
不能说公主,不能说皇家,不能说驸马,不能说小世子,不能说腿,不能说走跑跳……这半个来月徐府中的下人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话里头带了哪个字犯了徐肃的忌讳。就连几个下人凑得近了些,徐肃都会以为他们在说自己的坏话,按了个“玩忽职守”的名头打了一顿板子。
府里头都这样,至于徐府外头,徐肃根本没敢出去。
他答不出话来,方老爷子也不需要他答,自顾自往下说:“今日♂你与丫头一同进门,老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腊月以来公主府那事闹得沸沸扬扬的,老头子我权当笑话听来逗趣的。”
“可万万没想到——”方老爷子神色一冷:“丫头你也搅合了进去!还撺掇着这小子得罪了公主与皇家!”
方筠瑶小脸一白,愈发楚楚可人。
徐肃再也不想看他心尖上的瑶儿在这糟老头子这里受气,握了她的手起身就要走。
“目无尊长!给我站住!”方老爷子厉喝一声,霎时一种无形的气势压在人心头上,就连久经沙场的徐肃都止住了脚,不敢向前再踏一步。
“如今你徐家早就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了,徐家小子你以为你慢待了公主还能讨得了好?刨开皇家的人不说,就连这京城百官之中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想抓住你的小辫子,卖公主一个好。”
“圣上不过是不想在年前大动干戈破了福气,过了这个年,定会寻个错处彻底清算了你徐家。你且看着,你徐家的命数定超不过三月。”
方老爷子声音淡淡,闲话家常一般,似乎说得是无关痛痒的事。可徐肃听完这几句,脑门的冷汗唰得就下来了。
这些日子他气得狠了,被皇家打脸、被江俨弄残、被公主赐了毒酒的滋味让他怒火滔天,却在冥冥之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原来不对劲的地方是这里——文宣帝和承昭太子看他的眼神极冷,似乎像看个死人,又怎么会轻易地放过他?
徐肃僵硬着身子冷汗涔涔,瞪着方老爷子不语。方筠瑶比他知变通得多,立马挣开徐肃的手又跪地叩了个头,声音里的哭腔都没了,一派正经恳求道:“祖父息怒,我二人无知,还请祖父搭救。”
方老爷子没搭理方筠瑶,任由她跪着,只看着徐肃,话音一转:“说到底这徐家的事与老夫毫不相干,可青廷是我最疼爱的儿子,丫头你又是青廷唯一的孩儿,老夫少不得要帮你们一把。”
徐肃惊疑不定地看他,刚才那逐客令十分明显,他都气得要甩袖子走人了,老爷子这里居然峰回路转?可他一个三品官员,能帮徐家什么?如果皇帝一家真的要收拾他,方老头儿又能帮到他什么?
方老爷子接着道:“这京城已经没有你徐家的立足之地了,你若真的孝顺,就赶紧趁着过年奏请陛下外放,带上你祖母到地方上熬个几年。等公主几年后再嫁他人了,皇家忘了这码子事了,到时候再另作打算。”
徐肃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徐家先祖跟着太♂祖马上打江山,几代老祖宗忠心耿耿,徐家最繁盛的时候在京城三品以上大员中足足占了七人。如今你居然要让我徐家举家离开京城?”
这些日子徐肃憋着一股子火,堂堂一个大老爷们被公主休夫、被皇家羞辱、被公主弄残一条腿、差点还被公主毒死……无数奇耻大辱凑一块儿他恨不得扛把大刀杀进宫去!他都已经成了被折腾成这副模样,他们竟还不放过他!
徐肃越想越气不过,这时候索性破罐子破摔:“哼,这京城徐家是我徐家老祖宗留下的地方,凭什么要我们离开?”
方老爷子重重一拍桌案,怒喝道:“竖子无状!老夫好言相劝,却还如此不识抬举!给我滚!”
方筠瑶赶紧小声劝道:“祖父息怒!”两人吵得太厉害,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缩着脖子像只鹌鹑。
方老爷子听到她说话,顿时想起了还有这么一人,沉声质问:“丫头你来说,你是要跟着这人还是要回方家?”
方筠瑶瞪大了眼,不是在说徐家么,怎么一下子扯到她身上了?还没等她想清楚,徐肃已经用力握了她手,大跨步走了。
方筠瑶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子力气,使劲挣脱他的手,扭回身痛声哭诉道:“祖父大人,我们虽未行礼,可我早已把他认作是我的夫君了!乐儿都已经是两岁大的丫头了!如今我腹中又有了他的孩儿,就算陛下年后要惩罚徐家,无论如何筠瑶也是不会离开的!”
泪花中的为难恳求之意太明显,亮晶晶地看着方老爷子,像抓住了最后一把能救命的稻草。
却在看到方老爷子冷冽神色后的瞬间,那希冀恳求都熄灭了,眼里闪烁的光点飞快地消失了,只有两道泪痕晕开了胭脂,更显得狼狈不堪。
筹划谋算了大半辈子的方老爷子心防甚重,可这眼泪就像一匣子钢针一样,字字戳心,戳得他心口疼。
方老爷子记不太清了,当年青廷带着他后来纳的平夫人——带那个边城女子回府时候是怎么求他的?不,应该不是这样声泪俱下的,他最疼爱的孩儿怎么可能做出这般有损仪态的事?
是了,是青廷纳的那个平夫人罢?那女人哭起来,好像也跟这丫头一样梨花带雨的。
如今徐肃和方筠瑶两人这一个哭求、一个气怒,仿佛和曾经的场景重叠了一般,看得老爷子心神恍惚。
方老爷子心尖微苦——当时若是答应了青廷,就好了;当时若是答应了让那女子做他的正房夫人,就好了;当时若不是自己毅然决然地要断绝父子关系,就好了。
他记得就连青廷生前最后一次进京述职时,好像他说得还是“你来作甚?”“你回去蓟州吧,老夫只当没你这个儿子。”
方老爷子唏嘘一声,如果那时候让青廷进门来就好了。就算老天爷注定这孩子的命数止在蓟州,可他们父子二人之间能有个正正经经的告别,总是好的。
直到如今,他都没来得及告诉过他最亲爱的孩子,其实他早就不生气了,毕竟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再大的气和怨也该消散了。他不过是被结了仇的亲家骂得失了脸面,拉不下脸来跟儿子和解。可青廷这些年每月从蓟州寄来的书信,每一封他都认认真真反反复复读过许多遍的。
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现在想说也没人听了。他这送走黑发人的白发人,连儿子的尸首都没见着。剩下的那座衣冠冢,他也不想去看。
方老爷子神情疲惫,好像一瞬间又老了十岁。他撑着椅子站起身来,声音苍老感慨道:“丫头先在府中住着罢。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你一个未嫁女住到徐家也不合适。”
徐肃又要发怒,方筠瑶却听懂了方老爷子的言外之意,连忙扯了徐肃认真听方老爷子说话。
方老爷子见徐肃阴沉着脸,更不高兴了,沉声道:“如今丫头肚子大了,这亲是一定要成的,可如今京城人人都盯着你徐家,巴不得抓到你的丁点错处。你二人这亲事非同小可,得细细谋划,半点草率不得。再者说了,我方家好好的姑娘,没名没分的住到你徐家成何体统!”
看徐肃还是冷着脸,方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这肚子都显怀了,老夫还能把她嫁到别人家去?回你的徐家给我好好等着!年后挑个日子就让你们成亲!”
方老爷子想起方才那张被火焰吞没的公文,心中缓缓思量:三个月内,这京中必有大乱,到时陛下尚且自顾不暇,想来顾不得这些小事……
方筠瑶惊喜交加,一连几声“谢谢祖父!”“筠瑶感激涕零!”……说得胡言乱语。
至于徐肃简直就是傻了,他以为今天跟瑶儿来方府不过是拜见下这劳什子祖父大人,没成想这老头儿噼里啪啦把事解决了!
也不知怎的,在方老爷子嘴里好像什么事都不算个事!与皇家生了龃龉不算个事,未婚先孕不算个事,徐老夫人的反对不算个事,市井百姓的嘲讽辱骂更不算个事!
似乎这老头子天生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信服的能力,似乎只要经他盘算过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徐肃这些日子的焦虑愤懑不安,放佛一霎间都被这几句如雷贯耳的话抚平了,顿时觉得满心开阔,颇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一时喜上头来,想也不想地扔开拐棍,跪下也给方老爷子磕了个响头。
这头磕得实打实的,脑瓜子撞在地砖上“咚”一声脆响,可见其真心诚意。方老爷子嘴角一抽,暗骂道:傻小子!
没脑子、缺心眼、傻大个!方老爷子忍不住腹诽:他的孙女眼界低也就算了,却不知道五年前公主是怎么看上这小子的?
【公主摊手:随手点的喽……】
第34章 春联()
这一日文宣帝在坤宁宫里写了半天的对子,皇后念一句,他就照着写一句。文宣帝小时候不爱学那些咬文嚼字的文章,更爱看那些民间百姓对朝政的时事杂评。
前朝时候平头百姓讨论国事,这本是朝例所不许的,偏偏总是有人顶风作案。后来大兴立国后,便取了那言论禁制,无论朝政社稷,还是邦交国策,凡大兴子民都有建言献策的权利。但凡于国于民有益的通通可以谏言上策直言不讳,朝廷自会给些嘉奖。
初时只有文人中的清谈一派惯爱空谈哲理,擅长娓娓清谈,讲些不切实际的大道理;后来有些技巧匠人大公无私,主动贡献了自己所掌握的技术,又有朝廷推广,所以大兴朝的农田水利冶铁技术很是先进。
不过那时读书人所占的比例不足十之一二,真正于治国有益与朝政相关的建议却不够多。而读书人,其中读死书的又居多数,空谈治国能夸夸其谈,纸上谈兵却不能实干兴邦。
这大兴朝数百年的传统使得民间百姓言论极为自由。那些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或是见多识广的说书人写的一些个民俗话本,里头三教九流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什么都有。文宣帝小时候常常看这些,耳边听着帝师的治国理政之道,眼中看着老百姓眼中的人生百态。虽有不务正业之嫌,却颇有些新鲜体悟。
文宣帝文采一般,平时公文诏书都有人照着他的意思草拟。故而这写对子当真不是文宣帝的强项,哪像皇后这样想都不用想、随口拈来的轻松?
皇后随口念一句,他就照着写一句。
刚开始写的行书,跌扑纵跃枯润有度。后来渐渐成了草字,笔走龙蛇,最后变成了龙飞凤舞的狂草。估计文宣帝写完,自己都认不得写的是什么。
皇后瞥他一眼,见他眼神根本不在纸上,而是朝着自己这里看。她沿着文宣帝视线的方向低头瞅了瞅,见自己搁在桌案上的手腕处衣袖被蹭上去了一些,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腕子。
手腕内侧的细嫩手肤上有几条极浅极浅的割痕,条条伤口被新肉覆盖,看上去有点丑陋。
皇后轻轻吸口气,这腕上浅浅的痕迹牵扯出记忆深处一些不堪的旧事,这都这许多年过去了,用了宫中最好的雪肌膏也未能消得干净。
文宣帝就盯着那一小块雪白肌肤上的浅浅刻痕眼也不眨地看,连笔上的墨汁滴到了春联上都不自知。
皇后拉下衣袖,把那一小块肌肤遮好。见皇后发现了自己的视线,文宣帝转开了眼似无异样,心中的滋味却也只有自己知道。
书案上的这副春联写得龙飞凤舞不说,还被滴落的墨汁染黑了一小团,皇后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轻扯嘴角违心地夸道:“写得不错。”
文宣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