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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不过两三年间,老太爷、夫人并两位奶奶就都走了,虽有个老夫人还在,却也是整日拿汤药吊着命。那时候,府里隔三差五地办白事,满府里尽是烧纸钱的味道,从府门口走到后院儿,那一路就瞧不见一丁点儿的颜色,一片白连着一片白,就和下了雪似的,叫人瞧着就觉着冷得慌。”
霍嬷嬷抬手抹了抹眼角,声音比方才颤抖得更加明显:“便到了如今,老奴有时候睡着做梦,还能梦见那时候的情形,常常的便从梦里头冻醒,然后便整宿地睡不着觉,唉。”
她叹了一声,摇摇头,满是皱纹的脸映着那炉中炭火,有一种难言的悲凄。
陈滢安静地听着,心头亦极恻然。
裴恕的身世委实叫人感叹,也难怪他会变成如今这么个矛盾的性子,正是其来有自。
此时,便闻霍嬷嬷又道:“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外头的传言就开始变了,说是侯爷和大姑娘姐弟两个,才是真正的‘天煞孤星’,是要把一家子克死了才罢的。侯爷那时候才十岁,又是个男孩子,这些话他听见也当没听见。可是,大姑娘那时候已经十六啦,正该谈婚论嫁,却为着这些传言,连个好些的人家都说不上,那上门求亲的都是些惫懒不成器的东西,老夫人委实气不过,就干脆说大姑娘要守孝,十七岁之前不说婚事。”
她像是说得有些累了,喝了口茶,略略歇息了一会儿,方又续道:“说起来,大姑娘也真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外头的那些混话,她竟然就都当了真。她也是个有主意的,又不与人说,便自带着几个下人跑去城外庄子上住,只说‘不能再克了弟弟去’,每日里抄经吃斋,连件鲜艳点儿衣裳都不肯穿,整日里过得就跟个老太太一样。”
说到这里,霍嬷嬷的声音又有些哽咽,强自忍住了,方又道:“三爷是没见过大姑娘,大姑娘生得像先夫人,可人疼极了,眼睛大大的,小脸儿白生生地,脾气也与先夫人很像,不爱说话,心思却特别地重。”
她的眼睛微微地眯着,仿佛那十来岁的漂亮少女,此刻正站在眼前。
陈滢依旧沉默不语,只替她换了碗滚热的茶。
霍嬷嬷见了,忙颤巍巍地起身:“生受了,爷可别折煞了老奴。”
陈滢将茶盏递进她手中,和声道:“嬷嬷别难过,喝口茶罢。”
霍嬷嬷怔怔地看着她,蓦地眼圈儿一红,忙拿帕子按住,强笑道:“老奴也是老眼昏花了,就方才那么一晃神儿间,倒想起当年来,大姑娘在家的时候,也总爱亲手替老奴倒茶。”
此言大是伤感,陈滢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安静地陪坐在一旁,听她的讲述。
喝了两口热茶,霍嬷嬷像是缓过了些精神,便又坐了下去,继续说道:
“大姑娘在庄子上一住就是两年,眼瞅着就满十八了,拖成了老姑娘。老夫人原也不过是气话,那些年到处托人打听合适的人家。可就是那样地不巧,那些门第差不多的人家里头,根本就寻不着合适的;门第差些的,人品又不行,要不就是那家里头不干不净地。老夫人又怕委屈了姑娘去,这事儿便就这么拖了下去,再翻过一年,大姑娘就十九了。”
言至此节,她似是想起了些什么,神情蓦地便起了些变化,眼底里也浮起了一丝恨意,不住摩挲着手中的杯盏,骨节发白,语声也带着恨意:“那年冬天,也像今天这样下着大雪。有个外地来的男子在大姑娘的庄子外头冻晕了。大姑娘心善,便叫人救下了他,请他好吃好住地养好身子,临了又命人予了他盘缠,送他离开了。这事儿过去之后,大姑娘也没放在心上,只当行善。”
第230章 人心险恶()
言至此节,霍嬷嬷话锋陡转,咬牙切齿地道:“可谁也没想到,这男人离开庄子之后,竟是到处跟人说大姑娘勾引于他。一开始人还不信,他就赌咒发誓地说些浑话,竟还把大姑娘身上的记号也给一并说了,没过几日,那城里下九流的地方就都传遍了,简直是……”
她颤抖着嘴唇,面孔发青,再也说不下去了,唯目中滚下泪来。
陈滢怔怔地听着,心底亦有些发寒。
这样不堪入耳的传言,会把一个古代女子逼到何等境地,几乎想都不必想。
“嬷嬷若是不想说,就不要往下说了,我已经听懂了。”她忍不住开口劝道。
这些往事,委实是不大适合回忆起来的,老人家情绪太过激动,只怕伤身。
不想,陈滢这厢话音未了,霍嬷嬷便摇了摇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惨笑来:“三爷虽是懂了,只怕那后来的事情,您却是猜不出来的。”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就仿佛刀子一般划着人的耳鼓,让她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一种难言的迟滞。
“老奴知道,三爷是顶顶聪明的人,肯定已经猜出了个大概。”霍嬷嬷花白的头发随着话音晃动着,就像是那漫天飞雪落在了她的身上:“大姑娘后来……后来……是吞金去的。老夫人原派了好些人守着大姑娘,就怕大姑娘寻短见。可是,大姑娘还是藏了块金子,背着人偷偷地吞了。等到第二天发现的时候,大姑娘的身子……都凉透了。”
她拿着帕子不住抹眼泪,可那泪水却还是往下淌,怎样也止不住,很快地,那帕子便被泪水浸湿了。
陈滢自袖中取出一块新帕子,递了过去。
霍嬷嬷接过来按着眼睛,好一会儿后,方才勉强止住了泪,揩着眼角哽咽道:“老奴失礼了,叫三爷看了笑话儿。”
陈滢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只安静地陪坐在一旁。
不知何故,这样无声却又寂然的举动,却让霍嬷嬷觉出了一丝安慰。
几分钟后,她的情绪便平复了下来,重又开始说起话来。
“侯爷那时候虽然才十三岁,却已经很懂事儿了,他关起门来守着大姑娘的尸身过了一夜,次日就带人出了门儿。后来老奴才知道,侯爷找到了那造谣的男人,逼着那他说出了因由。”她的语气从这刻起就完全变了,不再悲伤,而是充满了恨意。
她咬牙切齿地道:“那下贱东西就是个穷书生,想发财想登高想得疯了,欺咱们侯府老的老、小的小,大姑娘的名声又不好,他便打起了如意算盘,想着干脆就把大姑娘的名声给坏到底,到时候老夫人一急,没准儿就能把大姑娘许给他,他这个穷酸就能与侯府攀亲,真真是猪油蒙了心的下贱东西,我呸!”
霍嬷嬷连连朝地上啐了几口,颊边的潮红因愤怒而加剧,说完了话便又咳嗽起来。
陈滢忙上前端起茶盏,霍嬷嬷接过喝了两口,方才止住了这阵咳嗽,喘息着道:“叫三爷费心了,老奴很快就说完了。”
陈滢很担心她身体出什么事,可老人家分明就是憋得狠了,如果不让她说完,只怕更伤身,只得坐回去,听她继续往下说。
“侯爷后来告诉老奴,那下贱东西一眼盯上大姑娘,就因为大姑娘有个‘克亲’恶名儿,他就向天借了胆子来攀污侯府。他掏光了家底,买通了大姑娘身边儿的一个老婆子,那老婆子原是灶上烧水的,因那庄子上的守卫没那么严密,竟叫那老虔婆偷偷瞧见了姑娘沐浴,姑娘身上的记号儿,就是这老虔婆告诉那下贱坯子的,真真是……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这阵叙述,霍嬷嬷双颊的潮红更加明显,颤抖着手去端茶盏,陈滢忙抢上前递给了她,一面便柔声道:“好了,嬷嬷,我都知道了,别急,慢一些。”。。
这一回,霍嬷嬷的咳嗽去得很快,两口热茶落肚,她的面色便缓过来了好些,迭声道:“三爷恕罪,老奴今儿当真失礼得紧,三爷千万宽恕则个。”
陈滢想说“不必”,未及张口,蓦觉身后寒意乍起,她转首看去,便见门帘高挑,裴恕正立在门边儿上,身上的衣袍被风吹着,袖边有几片细雪飘落。
“那些陈年旧事,嬷嬷不必再说了。”他放下帘子,大步走了进来,将臂上搭的一件氅衣披在了霍嬷嬷身上,语声低沉:“我叫人把炭炉子烧旺了,嬷嬷且去车上等一等,我很快就好。”说着便上前搀扶。
自打瞧见他进屋,霍嬷嬷的眼睛里便是满满的欢喜,此刻闻言,便笑眯眯地去拍他的手:“好啦好啦,老奴都说完了,侯爷只管去做正事要紧。”
“嬷嬷还是先上车吧。”裴恕将她扶起来,又向陈滢略略一点头:“方才有劳了。”
霍嬷嬷亦陪笑道:“刚才真真是多谢三爷,没嫌老奴絮烦,老奴如今就觉着心头轻了好大一块儿,三爷当真是个顶心善、顶好心的姑娘家。”
老人家年高容易忘事儿,这一开口,到底还是漏出了她对陈滢身份的了然。
陈滢对此早有所料,闻言只含笑道“无事”,霍嬷嬷也没意识到自己走了嘴,咧着嘴一直在笑。
裴恕在旁瞅见了,不知为何,那神情就有点不大自在,所幸陈滢只顾着与霍嬷嬷说话,他这一丝异样便也不那么明显。
找人来将霍嬷嬷送了出去,裴恕方回转来,提起水壶便往那茶壶里续茶,一注白烟倾泻而下,他低沉的语声亦杂在其间:“你……都知道了?”
“是,霍嬷嬷都告诉我了。”陈滢说道,无论神态还是语气,都十分平静。
裴恕以眼尾余光打量了她片刻,见她面色如常,莫名地觉得心底一松。
“既是如此,我的态度你应该也就能明白了。”他提着水壶走到旁边耳室,陈滢听见了隐约的打水声,应是他正在往水壶里倒水,低低的声音亦随之传来:“如此便好。”
第231章 突然到访()
待回到屋中后,裴恕的面色复如平常,将水壶坐在炉子上,说道:“总之,此事我愿意帮忙,并非出于一时好奇或是旁的原因,你信我便是。”
“小侯爷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我很感谢。”陈滢立在书架边上,侧首望着他,唇边的笑容很淡,却是难得地真切。
看着这样的笑容,裴恕的面上不自觉地便也露出了笑意,道:“还是那句话,你等我消息,烟台那里的果园也交给我来办,我会竭尽全力助你成事。”
这话说得委实痛快,陈滢浅笑应是,也没再矫情地提钱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裴恕身上的谜团,已经渐渐揭开了一部分,而那个答案,则让她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
她终于理解,他为什么会特别在意名声这种事,也终于理解了他在对待异性之时,那种毫无必要的谨慎态度。而他如此干脆地答应帮她的原因,她也终是弄明白了。
不知何故,那个瞬间,她的脑海中,竟倏然浮现出了谢家姐妹的身影。
这念头才一生起,陈滢便立时给按了下去。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她怎么就能想起那对姐妹来?
她暗自摇头,回到了座前,指着图纸道:“既然大事已然有了眉目,接下来,我还有些关于建筑方面的细节,想要请小侯爷掌掌眼……”
帘外雪花细细、梅香幽幽,在所名曰“试酒”的小院儿里,絮絮的说话声交错响起,许久都不曾停歇……
济南的第一场雪,只下了半日,当晚便停了,接下来便又是十来天的晴天,天气却是较之前更为寒冷,李老夫人也不像前些时候那样爱热闹了,终日只在屋中烤火取暖。
这样的天气,每天上学就成了顶顶困难的事,李惜也不知跟倪氏打了多少饥荒,到底也没得来母亲的丁点儿怜惜,每日里还是得顶着冷风跑去族学上课。
每逢此时,她就特别地羡慕陈滢,总觉得这个表姐功课虽差,却差得如此幸运、如此巧妙、如此地得天独厚,让她真恨不能与这个表姐对换身份。
如果她知道陈滢每天坚持黎明起身,在这天寒地冻的时日里仍旧不曾信上练习箭术、马术以及腕力等等,只怕她就没这么羡慕了。
说起来,自那日与裴恕别后,陈滢便没再收到他的消息,她却也不急,仍旧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
大雪这日,陈滢一早起来,便见那天色有些阴,冷风拂过槅扇,携来清寒的气息。
“姑娘今日又要出门儿么?”早起沐浴过后,看着铺在床上的新衣,罗妈妈便问。
陈滢便点了点头:“是,才与裘四奶奶约定了,今日下晌去香云斋瞧瞧。”
罗妈妈并不知道陈滢与郭婉合伙做生意之事,闻言便微蹙了眉,大约是觉着陈滢跟个寡妇走得太近,有些不大好,但却没说什么。
“母亲并舅母已经应下了,裘四奶奶那里正好有母亲她们要的东西,我一并带回来也好。”陈滢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