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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似是深为陈滢的配合而欢喜:“我就说呢,怎么表姑娘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却原来是与三姑娘叙起旧来。”
她说着便叹了口气,神情亦随之感慨:“三姑娘是有所不知,我们表姑娘原就有些心病,镇日里郁郁寡欢,老太太别提多忧心了,原想着送她去庄上散心,如今却好,三姑娘邀她过府作客,这可比去庄上强多啦。”
俞氏笑得极是温和,视线扫向陈滢时,眼神微闪,又续道:“三姑娘此番相邀,足见盛情,我就代我们老太太应下了。”
语毕,她便又转向薛蕊,和声道:“好孩子,你且去罢,你叔祖母那里,我自会去交代的。”
当着一堆人的面,能够面不改色地把谎话说得如此真诚,饶是陈滢亦深深地觉得,俞氏此人,委实了得。
“如此,自然是好。”陈滢说道,面上虽无笑容,眼神却平和和许多:“世子夫人既是允了,那我就把薛姑娘请回去了,届时还要请夫人替我向尊府老太太告个罪,就说我自作主张,请她老人家勿怪。”
“这是自然。”俞氏笑着颔首道,旋即又吩咐:“来人,把表姑娘的衣裳行李都送过去。”
很快便有两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地上前,将几个包袱送了过来,正是薛蕊的行李。
第275章 恩威并施(冷月秋霏和氏璧加更)()
见俞氏的态度如此积极,陈滢自是表示欢迎,遂命寻真与知实把那几个包袱行李都接了,又向俞氏道:“说来也是巧,我这几日恰巧要去登州,不若薛姑娘也与我同去罢,路上也好作个伴儿。”
这话直说得俞氏连连点头,又与陈滢说了好些客气话,方才目送着陈滢她们上了马车。
在这个过程中,江妈妈始终跪伏于地,俞氏就像是把这个人给忘了。
直到那一行车队在漫天微雨中渐行渐远,俞氏方才收回视线,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甲,淡声问道:“江妈妈人呢?怎么这半天儿了,就没瞧见她出来说句话呢?”
听得这话,一个穿柳绿比甲的丫鬟便打着伞走上前来,轻声禀道:“回夫人,江妈妈还在地上跪着呢。”
“哟,怎么还跪着呀?”俞氏似是极为讶然,转首四顾一番,方才“看见”了伏地的江妈妈,立时便将脸一沉,对那丫鬟道:。。
“你们这起子坏蹄子,怎地不把妈妈扶起来?叫她一个老人家跪了这半儿,这可怎么得了?”
那丫鬟连忙上前去扶江妈妈,俞氏便又缓下声气来,好言好语地道:“妈妈莫恼,这些小丫头不晓事儿,你也别与她们一般见识,左不过都是些玩意儿罢了,花几个钱买来的东西,打骂几句也就得了,犯不着较真儿。”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难听,江妈妈心中气苦,却也只得忍着,也不敢真的爬起来,仍旧跪在地上。
俞氏拿眼尾余光扫了扫她,语气便又淡了下去,道:“不过,有些话我也要说在前头,今日之事,妈妈委实是没处置好,幸得是我来了,若不然那陈三姑娘一纸状子告过去,我们这脸可就丢大了。”
“夫人这么一说,婢子倒后怕起来了。”那穿柳绿比甲的丫鬟本就是俞氏心腹,自是要在旁帮腔的,此时便作势拍着心口道:
“这要真打起官司来,输赢倒在其次,最要紧是老太太的身子,再一个,那表姑娘的事儿只怕就要传得到处都是了,咱们府可丢不起这个人。”
“这话很是。”俞氏点了点头,正色道:“你们也皆给我记牢了,往后再遇着这些事儿,万不可尽着闹出去,若有个好歹,老太太必不依的。”
江妈妈被堵得险些背过气去,可心下也自知晓,如果不是俞氏来了,今日之事只怕难以了局,万一真闹出笑话儿来,她这差事也就到头了。
“夫人英明,奴婢今日托大了,让夫人为难,请夫人恕罪。”她膝行上前轻声说道,姿态摆得很低。
俞氏没说话,那丫鬟便在旁冷笑:“妈妈今日险些闹出大事儿来,如今说句‘恕罪’就成了么?”
江妈妈闻言不得由一呆。
俞氏便轻嗔那丫鬟道:“要你多嘴。”
那丫鬟立时叫起屈来:“夫人今日好容易才把场面转了回来,江妈妈却还不知悔改,婢子替夫人委屈。”
说到这里,她踏前两步,走到江妈妈身边,用近乎于耳语的声音道:“妈妈糊涂,您也不想想,表姑娘这一去,咱们手上的大麻烦可不也就去了么?”
江妈妈闻言,刹时间如醍醐灌顶,到底明白了俞氏的用意,不由那后背又渗出一层冷汗来。
的确,如今薛蕊已经被陈滢带走了,就算她重新回到济南,她也只能回去庇护所,再也没脸回忠勇伯府,因方才她可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儿这么说的。
换言之,忠勇伯府的一桩大麻烦,被俞氏甩给了陈滢。
此念一生,江妈妈立时福至心灵,再度膝行上前,伏在俞氏脚下连连叩首:“奴婢愚笨,险些坏了夫人的大事,请夫人恕了奴婢的不知之罪,奴婢再谢夫人救命之恩。”
无论俞氏是顺势而为,而是有意把人放了,最后得出的结果却是皆大欢喜的,万氏知道了,也只会夸她做得好。
而反观江妈妈,该放手时却不知放手,还险些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两相比较,足以让江妈妈流下悔恨加后怕的汗水了。
俞氏笑容温和地看着她,上前虚扶了一把,柔声道:“妈妈快起来吧,你也是有年纪的了,她们小丫头说话不知轻重,你可别往心里去。”
江妈妈又重重磕了几个头,这才敢起身,起来后也不敢再摆着那管事妈妈的谱儿了,悄步退至人后,束手站好。
俞氏扫了她一眼,暗自点头。
到底是当老了差的,心肝五窍都通透得紧,一点即明。
“罢了。”她环视四周,语声转寒,面色也变得无比沉肃:“今日之事,不得再向旁人提及。一时回了府,我自会向老太太禀报,若有那没长眼的在背后乱嚼舌根儿,我头一个饶不过他去。”
见江妈妈都服了软,余者俱皆不敢多言,齐齐应是。
俞氏满意而笑,便换出一副温和的表情来,和声道:“今日这差事也算完了,你们都辛苦了,回去后我自有赏。”又吩咐那丫鬟:“你替我记着人名儿,万莫少了谁去。”
众人闻听还有赏,自是欢喜不禁,忙跪地谢恩。
俞氏见状,不由得暗吐了一口气。
今日这一番恩威并施,想必能收服几个人,尤其这江妈妈,平素在府中很有点眼高于顶,仗着背后有个万氏,对主子们也不大恭敬,很该好生处置处置。
俞氏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今天的事情,她会替江妈妈瞒着的,至于能否瞒得住、能瞒多久,她并不在乎。
这个人情,江妈妈算是实实在在地欠下了。
俞氏面上的笑容益发柔和,抬手将那伞面儿往外推了推,看向伞外那片细雨,笑道:“都这早晚儿了,也该回去了,也免得老太太等得心焦。”
那穿柳绿比甲的丫鬟忙应是,撑着伞在前引路,江妈妈等人便要围随上来,俞氏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我又不是那些个姑娘家,很不必如此。你们远远跟着就是。”
江妈妈虽是服了软,到底还是第一等的管事,闻言便收束仆役,众人跟在俞氏身后十来步远的位置,缓缓回程。
第276章 回首萧瑟()
走不上两步,俞氏悄然回首,但见眼前青墙高耸,仿若可连天上云。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底深处,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悯然,自语般地道:“这也是她的造化罢。”
她这话说得极轻,也就跟在身旁的两个丫鬟听见了,那穿柳绿比甲的丫鬟似是有些动容,轻声地道:“夫人费心了。”
俞氏睨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这话我可听不明白。”
那丫鬟也不过感慨一声罢了,闻言便低下了头,乖巧地道:“婢子多口,请夫人责罚。”
俞氏淡笑着看了她一眼,心下也并非真的要责她,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身继续前行。
前路茫茫,细雨如丝,俞氏的神情微有些恍惚,也不知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
故意透给薛蕊那些消息,又故意放松看守,令其得以在前往别庄的路上逃至女校。
做着这一切时,俞氏其实并不明白,她的本意到底是什么?
是要救下一条人命来,还是……仅仅只是为了甩掉一个麻烦?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成功了。
或者不如说,是薛蕊成功了。
离开了那所禁锢着她的府邸,离开了悬在她头顶的那柄利刃,来到了或许原就应该是她来的地方,且,被无条件地接纳与保护。
不知为什么,俞氏莫名地觉得心底有些松快,仿佛那积压了太久、沉郁得几令人发疯的情绪,都在这个暮春微雨的清晨,消散而去。
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雨中的空气,润泽且清新,有着山野特有的甜爽,让人忍不住想要畅快地欢笑高歌,又让人不由得便要记起曾经的年少时光,而后,却又为着如今这遍身的萧索与泥泞,悲伤、叹息。
这莫名而来的情绪,让俞氏有片刻失神。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是满面雍容、唇角含笑,迈着平稳的步子,以伯府世子夫人该有的那一份从容,踏着细雨,渐渐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处……
“来,先喝口热茶,暖一暖。”数日后,位于烟台的果园小院儿中,陈滢托着茶盏,小心地送到薛蕊的手边,轻声叮嘱道。
一旁的知实走上前去,将窗扇合拢,又向陈滢盏中续了些新茶,便退出了门外。
因着薛蕊的临时加入,陈滢改变了行程,将原本应当最后才去的果园,调在了前头。
总归烟台离蓬莱也不算太远,最多耽搁半天的路程,陈滢觉得,先把薛蕊安排在果园比较好,因为她接下来要办的事情,可能会比较重要,甚至是需要保密的,薛蕊并不宜于跟在一旁。
“谢……谢谢陈三姑娘。”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薛蕊已经慢慢习惯了陈滢时常的问候,此时便小声地道,一面便接过茶盏,动作小心地搁置于案上。
陈滢在她的对面落了座,含笑说道:“我要去蓬莱县办件事,这件事非常重要,不方便带同薛姑娘前去,所以……”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薛蕊打断了陈滢的话,有些急切地接口道,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如同一只怕被遗弃的小动物:“我……我给陈三姑娘添了好多麻烦,您就把我放在这里,自去忙您的就是。”
看着她堆出来的笑脸,陈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无论什么人,遭此大变,心性总会有些变化,这薛蕊平常是怎样的性子,陈滢无从得知,不过,从接触的这几天来看,她的胆小、多梦、易受惊,以及随时随地的不安,都是创伤后应激综合症的体现。
这种心理上的疾病,需要长时间的疏导,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善的。
“薛姑娘不必想得太多,等办完了事,我自会来接你的。”陈滢柔声说道,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我本人不出现,我也会派信得过的人来,把您接去庇护所的。”
薛蕊低低地“嗯”了一声,没说话,但神情却是明显地放松了一些。
方才她还以为,陈滢就要把她撂在这里了呢。纵然这地方也算安静,可是,到底这也是登州府境内,而她并不想留在登州。
这里留下了太多可怕的记忆,如果可能,她希望离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回来。
陈滢也自知晓她的想法,此时便耐心地解释道:“我之所以把你带出来,是怕留你在济南女校,那忠勇伯府恐会有人过来闹事。”
忠勇伯府不只有万氏并俞氏她们,忠勇伯的儿孙之中,可是颇有几个纨绔的。
陈滢担心,若是把薛蕊单独留在济南,伯府那边万一有谁觉得颜面受损,跑过来抢人,薛蕊又要受一次惊吓,这对她的心理恢复不利。。。
此外,陈滢也无意与忠勇伯府正面冲突。
泉城女校既在济南扎了根,忠勇伯府这样的地头蛇,就不能明着得罪了去,至少那一层薄薄的脸皮得留着。
虽然对宅斗那一套极为厌恶,但陈滢也必须承认,俞氏对此事的处置,堪称完美。有时候她甚至怀疑,俞氏是不是早就布置好这一切,以把薛蕊这个包袱甩去庇护所?
而无论俞氏的用意是什么,事情的结果是:薛蕊得救了,且是以不伤及颜面、留有退路的方式,获得了新生。
陈滢很不想破坏这个良好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