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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滢并不以为意,浅啜了口茶:“那我接着往下说。乔小弟潜去山东后,太子殿下与舅父亦来到登州,彻查贪墨大案,并于此役大获全胜。康王余党遭受重创,隐蔽的别庄被发现,大笔银两被截流。可以想见,他们恼恨之下必要报复,流民营,便此入了他们的眼。”
陈滢望着盏中茶水,瞳仁中也映了一点浅碧:“流民营乃太子殿下亲自督建,而太子殿下正是破获贪墨案的功臣。乔小弟既已入伙,怕也要个投名状,因此便在与另一同党混迹其中,伺机生事。我推测,很可能就在他们动手当晚,恰巧撞见方秀娥杀人。”
她蹙眉,将茶盏握紧,似欲感受其余温:“方秀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杀死了婆母与夫君,被乔小弟他们当场遇见。于是,这些人故技重施,就如拿住乔小弟威胁乔修容一般,又拿住方秀娥的小女儿,胁迫其听命。”
裴恕这时候倒不觉得热了,唯寒意悚人。
她说的他都懂。
也正因为懂,是故犹厌,修眉一横,顿时迸出满脸煞气:“一群小人!”
陈滢也有同感,叹了一声:“方秀娥为了女儿的性命,不得不伙同他们烧掉流民营,而为隐匿方秀娥失踪之事,我推测,乔小弟他们又杀害了别的人,代替方秀娥母女,补齐死者数目,不使人起疑。”
裴恕挺背坐着,搁在膝前的手握了握。
若依陈滢所言,陈劭很明显是遭人陷害了。
只是,元嘉帝那里,未必肯听。
“你那丫鬟……紫绮所言,可信么?”裴恕问。
陈滢点了点头:“案发当晚我赶到现场时,曾与紫绮说过话,她当时就说迷糊间听到有人说话,却想不起具体的内容。如今是忆起前事,便全盘告诉了我。”
她转首望去窗外,神情笃定:“方秀娥身上所中两刀,皆非致命伤,紫绮被凶手敲晕时,方秀娥可能还没完全断气,所以才能说出这些来。”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小侯爷当记得那个狗洞,以及那几件留下的孩童衣物吧?”
“我明白了。”裴恕立时明悟,颔首语道:“此人倒也缜密,先杀掉两人,再敲晕紫绮,复又沿狗洞做下一路幌子,最后重返案发现场,将紫绮挪去东厢,再造出方秀娥爬去院门的假相。”
“是的。”陈滢说道:“方秀娥是个弱女子,凶手刺出的两刀虽不在致命处,但足以令其流血而亡,凶手便不再管她,而是忙着布置别的事去了。”
言至此,她又蹙起了眉:“说起来,乔小弟脸上的易容术,也很古怪。他在西客院住了良久,也并非不与人接触,那时正是盛夏,天气炎热,人脸上很容易出汗,他的伪装若是这么容易掉色,只怕早就被人瞧出端倪来了,可郑寿等人却根本没发现,由此可知,这易容术应该还是很有效用的。”
被她这样一说,裴恕亦心生疑惑:“这话倒也是。我也算半个江湖人,那易容术虽然没那么神乎其技,但这掉色的事情,倒是鲜有听闻。”
陈滢眉梢微动,笑容古怪:“若我所料不错,在杀死乔小弟后,凶手应该还在他脸上动了手脚,务必要让他真身现于人前,坐实我父亲谋逆杀人之罪。”
她抬眸看向裴恕,眸光变冷:“凶手杀人后,留在西厢房的时间只怕有限,毕竟他要安排的事情太多,光是把衣裳扔进莲花渠,来回也要不少时间。”
在大理寺为紫绮辩护时,陈滢并未细抠这些疑点,盖因与洗脱紫绮罪名无关,且亦无佐证,纯属她个人推测,自不能于庭辩时妄言。
这些话,也只能在面对裴恕时,才好细述。
裴恕出神地望着脚下。
平平整整的砖地,光可鉴人,让他想起御书房的金砖。
元嘉帝要的不是推测,而是真相,陈滢说得就算再好,也不及真切动人心。
先查清方秀娥的身份再说。
“我派人去方秀娥的家乡查。”他决断地道。
方秀娥那一村子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若要查,怕也需花费不少时间。
然而,这却是必须要做的,为了陈滢,就更必须了。
“那地方连年遭灾,死了很多人,但总会有幸存下来的,结果一出,我便上报。”说出决定,裴恕心头顿时敞亮,眉眼也疏朗起来。
陈滢默然抬头,瞳色微茫。
裴恕这样积极地去查,自然是为了公事,但是,到底她欠了他人情。
从前种种,忽于此时齐涌于心,她一时难言,沉吟良久,才低语道:“康王余党为何会盯上我父亲,原因尚不明。线索委实太少,我没办法凭空推导。”
这话声一起,便勾动起裴恕满腹心事。
这确实是很叫人不解之处,而元嘉帝不肯放人,也正因此故。
如果陈劭与康王余党无关,他们为什么要把乔小弟弄死在他的名目下?会不会就在他失踪是假,实则却是为康王余党效命,就如乔小弟一般?
而后,不知因为何事,他又忽然返京,可能手中还握有些什么秘密,于是引得康王余党出手陷害?
元嘉帝的怀疑,想来也基于此,就算查明了方秀娥的身份,这疑虑也不会减弱。
第354章 夜合花开(冰绫舞和氏璧加更)()
裴恕有些沉重地低头,俄顷又抬起,双目灼灼:“会不会是因为乔修容刺驾案?”
刺驾案中,陈滢立下大功,国公府亦是得了好处的。
“或许吧。”陈滢拢袖,不太肯定地答了一句。
康王余党恨陈滢,于是迁怒于陈劭,顺手坑国公府一把,一因一果,倒也清晰。
蓦地,陈滢忽然想起件事,眼睛顿时亮了:“我听人说,祖父……国公爷,当年驻守京城,曾拒康王大军于城外。”
裴恕被她提醒,也想起这件旧闻,忙附和:“此言甚是。如果康王余党因此记恨国公爷,辗转报复在令尊身上,也说得通。”
陈滢忖了忖,颇觉此言有理。
刨去阴谋论不提,这大约是最符合现状的答案了。
“父亲失踪八年,归来却又失忆,这么长段日子空白,看在有心人眼里,自是大有可为。”陈滢道。
裴恕点头不语,气氛有些沉闷。
良久后,陈滢才蓦地开口:“我又想起件事来。”
她陡然看向裴恕,清澈双眸似凝了冰,森森然、凛凛然:“小侯爷还记不记得,在火灾现场,您曾找到一枚军中燧石的残片?”
裴恕怔了怔,心头忽尔疾跳。
他真是糊涂了,连这等大事都没记起。
好在,有她帮他记着。
陈滢没等他答,便又沉声道:“既然此事与康王余党有关,那么,这块燧石残片,意义就重大了。”
她目露深意,却不往下说。
裴恕后背渗出层冷汗。
此事,极为重大。
若此燧石为康王余孽所有,那便表明,他们手中,可能还有其他军需物资。
这可是重大发现。
裴恕张口欲言,忽有所感,猛地转头。
珠帘子一阵乱响,寻真慌手慌脚撞进来,发上一羽雁翅簪,簪首雁喙正勾住一尾珠串儿,“哗啦”一声,断线垂落,琉璃珠子“噼哩啪啦”掉了满地,她一脚踩上,险些滑倒。
“这是怎么了?”陈滢站起身,快步越过裴恕,浅青的袖子挨擦过他的手臂,柔软轻削的面料,倏地滑了过去。
寻真扶着案角站定,脸红气促,一手不住地拍心口,说话声儿都在打颤:“回姑娘,那边儿……那边儿……杨树胡同才传了口信,老爷……老爷……老爷回来了!”
裴恕一下子站起来,动作大些,带得桌案乱晃,果碟子里掉出两粒渍杏儿。
“父亲回来了?”陈滢亦吃惊。
只是,惊虽是惊,却不喜,眉心紧蹙,眸中盛着疑惑。
这厢才查出些眉目,陈劭就回来了,何其凑巧?
且依元嘉帝此前表现,分明是不愿放人的,而今却说放就放,理由呢?
寻真却是喜极而泣,胡乱拿衣袖揩着眼角,头点得像风中芜草:“回姑娘的话,老爷真回来了,是真的!阿虎和阿牛都传了话来,请姑娘快回去呢,大爷已经去诏狱接老爷去了。”
原来人还没到家。
陈滢越发不着急,先安抚她两句,回身向裴恕告罪:“小侯爷,我得先回去了,不好再留你多坐。”
“无妨的,我送你罢。”裴恕咧开嘴,倒是比她欢喜得多,“这会儿市面上车多,你坐我的车回去,我骑马就是。”
陈滢点头谢过,再转眸时,敞轩内外的气氛,忽然就变了。
原先的寂静早已荡然无存,处处像蒙了层七彩气泡,婆子丫鬟的脸上,无不带笑。
喜悦像能传染,回家这一路,郑寿的马鞭甩得格外脆亮,隔老远都能听见。
“这下子可好了。”知实红着眼圈儿,不住抹眼泪:“老爷回来了,这下子一家子总算是齐全了。”
寻真哭得更厉害,两眼肿得桃儿也似,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陈滢静静偎在窗边,清眉淡眼,不见喜色。
她也并非不高兴。
只是,自陈劭归家,件件桩桩,无不突兀而又耐人寻味,总不能在经了那些事后,她还会认为,陈劭归来的理由很简单。
哪怕明面儿上简单,其内核,也一定有着她未知的复杂。
然而,秋风四起,拂乱思绪,亦拂乱了这一程短途。
马车踏清亮蹄音,载一车悲欢、一车笑泪,倏然转过巷角,融入满街喧嚣……
永延殿外,夜合花开了满园,空气里,一点一点细细的香气。
已是黄昏将近,几名小监蹑足走到殿外,望一望天,无声退下,不多时,俱手把青篙而来,篙头上挑一盏绛纱宫灯,微华如晕、绛红如霞。
他们举着青篙,将之悬于檐角铜钩,复又悄无声息地遁去。
中元帝立在殿前,仰首望一排华艳宫灯,面色怔忡。
“陛下,风凉了。”贺顺安臂弯里搭件青鹤大氅,悄步上前,两手拈住氅衣领口,迎风一扬。
“哗”,风张衣展,衣上青鹤如振翼,却又忽尔拢翅,轻轻落在元嘉帝的肩上。
“天儿是真凉了。”元嘉帝慨叹,挡开贺顺安的手,自己系上领扣,又回身拍拍他:“你也多穿些,莫着凉。”
贺顺安受宠若惊,忙不迭摆手:“奴婢皮糙肉厚,不碍的,不碍的。”
元嘉帝叹一声,跨出殿外。
暮色浓重,远景近物已有些模糊,唯夜合花缀霜染雪,香满庭庑。
“朕记着,这花儿还是前年栽下的,皇后亲自照料了一整年。”元嘉帝漫步花前,手指托起一朵白花,细嗅其香。
清芬浓郁,仿若月息凉浸。
“还真是好闻得紧。”元嘉帝放开花儿,负手环视,似有感慨,然而,眉目却忽地一淡。
“清河善人,没想到竟是陈劭。”他摇了下头,自语地道,似又有些自嘲。
临江府清河善人,义行善举,为百姓称诵,万人祈愿,为之立生祠。
原来,这鼎鼎有名的大善人,竟是陈劭。
得此消息,元嘉帝当先做的,便是放人。
临江府知府亲眼认出陈劭,他又怎能不放人?
就有再多疑惑,陈劭这八年来的去向,到底明晰,再不放人,也太说不过去了。。。
贺顺安哪里敢接元嘉帝的话?头垂得低低地,亦步亦趋,紧跟在天子身侧。
第355章 行踪初定()
一名小监轻手轻脚走来,细声禀报:“启禀陛下,宋阁老并杜学士都来了。”
元嘉帝挥挥手:“宣。”
小监疾行而下,很快地,花丛外便响起脚步声。
“陛下,将要夜了,要不要回殿里去?到底是秋天了,外头还是有些凉的。”贺顺安小声儿地道,又抬头望天。
暮色只剩薄薄一层,微茫寥落,西风四起,说不出地苍凉。
元嘉帝笑起来:“朕没那么弱,这天气不凉不热,正怡人。”
语声跳跃,然眸光却沉。
“叫人备两件厚衣裳,宋阁老并杜学士年纪大了,不耐冷。”元嘉帝吩咐了一句。
贺顺安领命,转首步出花丛,行不出多远,恰与宋、杜二人走个对脸儿。
两下里皆是行色匆匆,略打个招呼,宋阁老宋惟庸便提着袍角问:“陛下在里头么?”
贺顺安点点头,揖礼而去,宋惟庸与杜希文跨进园中。
夜合花开遍小园,细径如线,漫漫悠悠,抛向暮色。
元嘉帝披青氅,负手立于花间,侧畔石凳洁白,在黄昏中泛起微光。
“臣宋惟庸(杜希文),见过陛下。”两人深深揖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