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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好。”元嘉帝颔首,面上笑意未动,展了展衣袖,话风顺其意而转:“临江府并诸行省之事,总属吏部,便交由宋阁老操心,朕这里就不再颁旨了。”
吏部总领天下官员,陈劭亦是其中一员,他的一行一止,自然交由吏部查明为上。
“陈劭是怎么离开临江府的,那吴谦可说了么?”元嘉帝又问。
宋惟庸道:“吴谦说,今年三月,陈劭去临县勘察堤坝,就此未归。因他时常去坝上察看,也时常好几个月不回来,是故大家都没当回事,直到吴谦进京述职时,去诏狱面会同窗,惊见陈劭,复又细问其来历,正与‘清河善人’合得上,这才向老臣禀报。”
“原来如此。”元嘉帝点头,精华内敛的一双眸子,映满目烛火。
良久后,他负手转望,夜色凄迷,花开胜雪,香气幽幽迂回,终被凉风拂尽。
“既然前事已毕,则陈劭在京之事……”他微叹一声,身上气息变得温和起来:
“到底他也算是吃了些苦头,朕也不能白白委屈了朕的臣子,内阁这几日辛苦些,拟个条陈过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先安他的心为上。”
宋惟庸眼皮垂挂,灯影下面目模糊,杜希文亦微垂着头,看不清面上表情,二人双双应是。
“两日内罢。”元嘉瞄他们一眼,似笑非笑:“两日之内,给朕一个答复。”
他忽尔叹口气,作势捶腰,语甚疲惫:“你们可别再提他个三、五、七个主意来,叫朕来选。这事儿拖得太久,朕也累得慌,你们拿出个准法子,先把这事儿了掉再说。”
宋、杜二人俱抬头,一个面皮晃若风掠水,一个眼神闪似烛将熄,倒不复方才两块朽木、柱子一双。
“老臣(微臣)遵旨。”二位阁老沉声行礼。
元嘉帝翘起唇角:“更深露重、云黑径隐,朕便不留两位了,且先回吧。”又提声吩咐:“来人,挑几盏大灯笼来,送朕的两位爱卿出宫。”
数名小监闻声而至,手中俱提宫灯,薄纱素绢蒙皮,牛油烛烧出“毕剥”声,直将满丛花影映如白昼。
二人谢了隆恩,转出小园,沉默地行一路风拂、一路叶飒,一路凉意浸体、一路枯木逢秋,直走到禁宫门外,方齐齐咳嗽一声。
“宋首辅,请了。”
“杜学士,请了。”
两件红烈烈官袍,一东一西,背道而驰,各自上车。
宋惟庸正是打马回府,而杜希文的八抬轿子,在半途却拐了个弯儿,绕去了廖有方的府邸。
这一夜,注定无眠。
两派人马齐聚各自阵盘,摩拳擦掌、口沫横飞,排兵布阵、调将遣帅,势要分出个高下。
而在杨树胡同陈府,则又是一番景象。
“明希堂”正房偏厢,李氏悄立窗前,乌丝垂肩,苍白面色如雪,纵红烛映室,却映不亮她的眉眼。
罗妈妈正在旁细细地劝:“太太这又是何苦?老爷好容易回来了,正该一家子团聚,太太如何反倒搬出来了?老爷岂不伤心?”
“那我该怎么着?巴着他问寒问暖么?”李氏眸色如冰,眼角淡淡两条细纹,描出股子煞气,“他伤心?我就不伤心?我这八年纵使避着人些儿,该做的却没拉下。可他呢?”
她冷笑起来,挑起一根细眉,眼底煞气渐寒:“他‘清河善人’名头响亮、为国为民,我一介内宅妇人就活该守了那八年?活该担惊受怕?两个孩子就活该受苦?”
她眼眶红起来,却非伤心,而是愤怒:“为了他,我们一家子被扫地出门,被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沦为京城笑柄。他身为一家之主,不说为这个家好、不说拉拔着我两个孩儿往上走,反倒扯着全家陪葬。若不是阿蛮能干,独自结了凶案,我们家出个杀人的仆役,这又是什么好名声不成?这还不是拜他所赐?他还晓得伤心?”
这话说得重,罗妈妈直听得心惊肉跳,忙不迭将她拉去内室,连声道:“太太、太太,我的好太太,您可消消火儿。太太与老爷少年夫妻,如今正当好生相伴,这一个锅里吃饭,勺儿还要碰着筷子呢,太太若一味较真儿,往后可怎么着呢?”
语毕,又落下泪来,哽咽再劝:“这气头上说的话,最是伤人的,太太宁可低声些,莫叫外人听去。”
第358章 风清月白()
“这里都是我的人,我倒要瞧瞧谁敢去嚼这个舌根儿!”李氏拧眉夺手,拢着衣袖冷笑:“如今却也好,离了那一大家子,我也省心,没那些镇日里东挑西唆的东西,耳根清静得很。”
语罢又回首,寒着一副眉眼道:“这府里的主我还做得,妈妈谨记,凡有那乱传乱说的,一律提脚卖了。凭他是谁,还能越过我这个当家主母?”
见她动了真怒,罗妈妈不敢再劝,忙应是,擦擦眼泪,又去斟茶。
却不妨此时帘外传来丫鬟绿水的声音:“太太,姑娘来了,说要去给老爷请安。”
李氏怔得几息,身子骨儿一松,眉眼到底软了下来。
“这孩子。”她心疼地道,摇摇头,眸中浮起一层水光:“她这皆是为了我。”
罗妈妈倒是欢喜的。
李氏与陈劭如今真正相敬如冰,今天陈劭一回家,李氏竟与他分了房,这可是再没有的事儿,委实叫人发愁,今见陈滢来了,罗妈妈便觉得,这是个居中调和的好机会。
“太太。”她乞求地望着李氏,目色殷殷。
李氏轻叹,声气儿也跟着绵软:“请姑娘进来吧。”
罗妈妈面露喜色,忙扶李氏去至正堂,方安了座儿,那绿影纱折枝菊的门帘子一挑,陈滢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件卷云纹暗银掐边儿荼蘼白纱衫,苍海明月石蓝绉纱夹裙,发上只挽个圆髻,插戴着一枚银凤钗子,钗头下垂着宝蓝流苏珍珠串儿,衬得鸦鬓雪肤、清眸流光,倒比往常添了几分颜色。
“我儿快进来。”李氏笑着招手,目色似三春融暖,不复寒凉。
陈滢上前欲见礼,被她一把拉过去,笑道:“好孩子,这早晚儿的,你怎么会来?”又摸她的衣裳:“如何穿得这般单薄?可冷不冷?”
陈滢笑答:“这天气正舒服,女儿觉着正好呢。”细细端详李氏神色,语声转轻:“女儿就是过来给父亲请安,也瞧瞧娘。”
李氏笑着点头,眉心动了动。
称陈劭父亲,却称她为“娘”。
一亲一疏,莫不分明。
她心底微叹,松开陈滢,拉她坐去一旁,细声道:“你父亲才喝了药,这会子怕还未睡,你们也多日未见了,正该请安。”
想了想,又蹙眉:“今儿下晌,你哥哥接了人回来就去了书房,整半晌没露面,只说要温书,饭也是端过去吃的,也不知他吃饱了不曾?”
“娘放心,女儿已经去瞧过了,阿牛说哥哥照常吃了一碗饭,把那香渍菜心、芙蓉鲜鲊都吃得见了底儿,又添了半碗笋尖儿汤。女儿还去厨房瞧了,灶上正煨着山栗粥,还配了几碟糟鹅掌、酿瓜、三和菜什么的,哥哥晚上也饿不着。”
陈滢絮絮道来,李氏到底放了心:“今儿事情太多,闹得人仰马翻的,也真是……”
她咽住话声,不再往下说,眼风扫了扫正房方向,淡笑道:“罢了,我也不拉着你说这些闲话,你自去瞧你父亲是正经。”
陈滢却不肯就走,又陪她叙些别事,听她再三催促,方慢慢辞出。
明希堂的正房与偏厢,不以游廊相接,却在当中设了道花墙,来回需绕出石径,穿竹篱门、踏白石阶,实是院中隔院的景致。
这原是心意别裁,图个奇巧得趣儿,如今却有了另一番意味。
月偏中庭,银光流泻,自穹顶穿花拂叶而来,那台矶上似起了层青霜,明晃晃一地缟素。
陈劭果然未睡,陈滢进屋时,他正将一卷书倒扣案上,含笑命人安座儿。
陈滢扫眼看去,见那是他收藏的一本前朝孤本,残页卷边,倒应了西风萧索的景儿。
青玉案、半残卷,茶香辗转四合,终究暖不了这秋夜孤凉。
“阿蛮晓得来瞧爹爹了?”陈劭浅笑,青素素的眉眼,一领青衫简旧,袍角丛竹半凋,含了几分落寞。
陈滢垂眸望着茶盏,静了片息,抬眉看他。
同样是清素素的眉眼,她却不肖他,独有一种特别的净与静。
“女儿今番来此,父亲应该知道是为了何事。”她没有拿别的话暖场,开篇便如箭离弦,语声虽淡,语意却锐极,一如她干净而清厉的眼。
“女儿以为,您当初失踪之地,并非陕北。”她直视着陈劭:“换个说法吧,女儿以为,父亲当初的失踪,与您真正失忆,时间不同,地点也不同。或许您确实是从陕北消失的,但是,您失忆的地点,却绝不在陕北。”
并非问话,而是直接道出推断。
陈劭没有一点吃惊的模样。
他“唔”一声,起身离座,缓步踏去窗前。
西风乍起,篱间的护花铃“嘤嗡”作响,他身上青衣拂动,如翠湖连波,领缘下露一角白纱衫,正是风清月白、水上孤舟般凉净。
“那阿蛮以为,爹爹是在何处失忆的呢?”他问,头也不回,似听风吟。。。
“我猜不出。”陈滢望着他的背影:“如果猜到了,我也不会来问您。”
陈劭没说话,叹息声如水漫开。
“我猜到您不会回答,也猜到不会问出结果。”陈滢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有那么一刹,竟与陈劭神似。
她弯起一侧唇角,望着背向而立的那翻卷青衫:“我只问一件事。父亲隐瞒的那件事或那些事,抑或是某个人或某些人,是与朝局内政相关?还是涉及边境外交?”
陈劭身形未动,修长的手指扣住窗弦,指上落下银霜清华,却在这一刻,微微花了花。
“父亲不说话,我就当您回答了我。若只涉朝政党争,您也不会如此讳莫如深。”陈滢继续说道,语声寂寂,破去满室寒涩:“果然,我所料不差,此事涉及两国边境外交,甚或是叛国通敌之大事,父亲这才一言不发。”
她露出惯常的古怪笑容:“毕竟,由陕北再往西去,便是宁夏,那里与西夷相接,由不得女儿不往这上头想。”
陈劭转首望着她,忽地低了低头。
烛火本就不亮,这一低头,他整张脸便陷于黑暗。
第359章 春风拂槛()
“我确实是忘记了,不曾骗阿蛮。”润泽的声音,像音符滑出琴弦。
陈滢笑了一下,又叹口气:“您的回答,似乎总在我预料之内啊,父亲。”
最后两字,若清丝冰弦抛去半空,长得竟有些失真。
她起身福了福:“既然如此,那女儿便告辞了。”语毕,掀帘而出,步履踏出轻微的声响,须臾远去。
陈劭怔立于窗前,扣住窗弦的手,悄然滑落。
夜深沉、冰蟾坠,乌云漫卷,一帘细雨剪秋窗,碧梧渐苍,满地残叶。
处暑才过,盛京城便飘起漫天秋雨,一丝一缕皆是愁。
然而,陈家却不与这愁相干。
至少表面如是。
陈劭的新任命下来了。
就在他回府后的第三日,一纸公文便到陈府,命其前往通政司就职。去后才知,他已升任通政司左通政,加授中议大夫,正四品,比之原来的工部郎中,跃级高升。
随调令同来的,还有一道赏赐。
元嘉帝念“清河善人”义举善心,于国于民皆有大功,遂赐一所宅邸,四进三路,位于城东偏北的雁鸣巷中。
依大楚祖制,四进的院子,唯三品以上官员可居。
比之跃级升职,这个超出品级的赏赐,才更耐人寻味。
陈劭自不敢受,上表推辞,元嘉帝却很坚持,特召他进宫,也不知说些什么。
出宫后,陈劭便把这宅子接了。
至此,圣眷隆或不隆、帝心简或未简,京城诸门户,皆各有思量。
而陈家,则又是一通忙乱。
御赐府邸,自不能空置,一家子都得搬进去,以谢主之恩。只是,他们才搬家没多久,又要再换个地方。
这连绵而来的荣耀,却也絮烦得紧。
李氏头一个忙得脚不点地,张罗着收拾箱拢、统计下人,还要应酬各亲眷友人,每日光打点回礼就极劳神,再不复门可罗雀时的清闲。
陈劭也忙,应酬同僚旧友,远不能疏、亲不宜近,总之是不得闲儿,且还要时常府中举宴,哪怕他再低调,这人情往来却是少不了的。
这般一来,府中人手便有些捉襟见肘,李氏不得不又买几房下人。好在当初分宗时,许老夫人出手大方,光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