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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这窗户外头还有一层,只要不大声说话,就算贴在上头也听不见里头的说话声。”行苇答道,显是提前查看过的,对陈劭的嘲讽,视如未见。
陈劭懒洋洋地点头:“那就好。”
他闲闲收手,自床上拾起一枚白蜡丸,抛在地上,伸足慢慢地碾烂:“方才我说你没拦着夫人,你又有何话说?为何你不加以阻拦?如果当晚不是紫绮突然出现,去西客院儿的就是夫人。”
他蓦地抬眼,阴冷地看着行苇:“你好大的狗胆!”
“我觉得,没必要拦着。”行苇淡淡地道,对他的话根本不予理会:“主子之前就有交代,你家姑娘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有她在,总不会出大事。就算真出什么大事,主子也兜转得来。”
他直视着陈劭,面上第一次有了情绪。
那是淡极近无的嘲讽,以及惋惜:“主子觉得,你家姑娘比你管用。主子也很后悔,如果早些认识你家姑娘,邀她入了会,却是远比你……”
“你们尽可以试一试。”陈劭忽地打断了他。
如同行苇突然而来的情绪,他的语气,亦突如其来地变得安宁,那些讥讽、嘲谑与咒骂,似从不曾出现。
他微笑地看着行苇,眸光温润、神情清和,一领青衫如深碧的湖,波平如镜,不见一丝涟漪。
“你们尽可以来试一试。”他重复道,神情越发温和。
行苇盯他一眼,垂下头,不再往下说了。
陈劭勾起唇:“我还以为你无所畏惧呢。原来你也知道怕。”
他叹口气,将衣领又松开两分:“无趣。”。。
行苇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抬起头,面上再度涌起情绪。
愤怒、激昂、骄傲、神圣。
这些情绪自他眸中飞快掠过,然他的语声却并未拔高,反倒刻意压低:“主子早料到你会生气,也早料到你断不会看今天这封密信,更料到你定会叫我过来说话,主子便提前命我转告你几句话。”
他挺直脊背,面上陡然迸出强烈的狂热,五官扭曲、两眼赤红:
“主子让我告诉你,我们要做的,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全部推翻。君权不该凌驾于国家与百姓之上。所谓皇城,不过是孕育昏君与暴君之温床。”
他脸上肌肉颤抖,似在以极大的力量,压抑声音的爆发:
“主子知道你委屈,也知道你家人受了苦。但是,主子说,如果没有你,也引不出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蛆虫。多年前他们拉拢我们不成,如今更妄图借机毁灭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此乃决战,非死即生。主子问你,是想生还是想死?”
他一口气说罢,用力喘着气,暴突的双目直视陈劭。
陈劭抱臂倚在床柱,姿态懒散,几绺发丝自两侧落下,些微挡住他的脸,他挺立如刀削的鼻骨,显得越发醒目。
“就这些屁话?你主子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他不屑地翻了下眼睛,抬手掠起发丝,拢于髻上:“不过,屁话也总比屎话强几分。”
他放下手,那发丝在半空划出细细轨迹,重又落于脸旁。
他不再去管,只摇了下头,漆黑清润的眸,隐几分自嘲:“当初我年纪太小,被这话鼓动,便此入了会。现在想想,这种话也就是骗骗小孩子罢了,只是……”
他忽尔息声,怅怅一叹,无数话语,尽在其间。
第364章 红尘烟火()
“你想起来之前的事了么?”行苇换了个问题,重又恢复了冷淡。
问罢,他忽然就笑起来“你家姑娘那样逼问你,你都不肯说实话,主子听了之后,很欢喜。”
他半仰着头,眼神放空,笑容充满向往。
“蠢材。”陈劭冷冷道,清俊的面容阴沉下来“我说过了,我确实不记得了。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一脸讥嘲“这地方它不肯好、不肯想、不肯动,任我怎么下死力,也没半点用处,那些蠢太医开的药,越吃我头就越昏。我有什么办法?能试的都试了,你叫我怎么办?”
“真的么?”行苇问。
就连怀疑,也带着刻骨的淡漠。
陈劭叹了口气,顺势坐在床沿“说你蠢,你还真蠢。你倒想想,如果我真还记得这期间的事儿,我自己就该当先把在临江修水坝的事说出来,根本用不着等到现在。”
行苇审视地打量他片刻,嘴唇蠕动了一下“那你再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
他又笑了,眼底却是冰冷“我听你说了好几遍,却总记不牢。”
显然,他并不相信陈劭前几次的述说。
陈勋竟也未恼,只略有些不耐烦,举手搔搔头皮“那我就再说一遍。元嘉八年春,我在川陕查到了一点丝索,正指向宁夏,于是我便假装在陕北失踪,独自潜去宁夏罗平堡一带,我隐约记得,有一个老兵便住在石嘴山左近,他应该知道些事情,我便去找他,然后……”
他蹙紧眉头,目中现出回忆的神情,面色渐渐发白。
看得出,他正努力回思前事,只是,越是如此,他的面色就越白,额角还渗下细汗。
行苇紧紧地盯着他,双目不离他的脸。
约莫小半盏茶后,陈劭猛地抱住脑袋,身子用力摇晃,语声断续“我就……就只记得这些。再往后的事,我怎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帐幔抖动,泼墨山水似活了一样。
“还是想不起来么?”行苇平平地问道。
陈劭用力摇头,身子躬如虾,声音里隐隐透出愤怒与绝望“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纱帐遮住光亮,他的青衫随语声晦明,若怒风狂涛,语声也抑着暴躁“我怎会如此之蠢!竟比你还蠢!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咚”,他重重将脑袋往床柱上撞,旋即仰面倒下。
行苇冷冷地看他,数息后,往前踏半步,似欲去扶。
陈劭猛地坐起,凌乱的发丝下,眸色寒鸷“回去告诉你主子,我真的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你主子若不乐意,任凭取我性命。”
苍白的唇、苍白的脸,吐出这话时,却像在述说平常。
行苇退回原处,垂下眼睛,语声冷淡“我的主子,也是你的主子。”
“你错了。”陈劭定定看着他,瞳孔如黑洞,唇角咧开一线“你认其为主,而我,却是你主子的同道。”
他挥了下衣袖,神情寒冽“人与狗是有区别的,你不过就是条狗罢了。滚!”
行苇面无表情,躬腰行礼,忽然拔高声音“老爷,邱大人的回信就只送去就成了么?您可还有什么话要捎带的?”
陈劭讥诮地勾起唇,旋即,便换副温和表情,声音也极温润“就把信送去罢,若他问起,你就说我这里一切都好,再谢他送来的那套笔砚,就说我用着很好。”
停了停,添句吩咐“你去罗管事那里,就说我说的,要他照着上回李大人的礼,备份四色礼盒儿,你到时一并带去。”
“是,老爷,奴才知道了。”行苇恭敬地道。
自进屋至今,这是他头一次以“奴才”自称。
“去罢。”陈劭似笑非笑看着他。
行苇躬身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他离去的脚步声。
陈劭静了片息,直身而起,提声唤“巧儿进来。”
巧儿才领罢晚饭,听唤即至,陈劭指指发髻“有劳你,替我挽发。”
这亦是常事,陈劭素常午睡起来,总是要梳头换衣的。
巧儿应下了,唤来小厮送进巾栉等物,陈劭自坐案前,巧儿替他重挽了髻。
陈劭弃了原先那根羊脂玉簪,换了根乌木直簪,又换了件海牙袍子,随后便出了屋。
“老爷,天晚了,可要先用饭?”巧儿追出来问。
陈劭一手提盏素纱灯,一手执伞,转首道“我散一散,回来再用。”复回眸,漆黑眼瞳映着烛火,浅笑微温,似春夜疏星,光华流泻“你们先吃罢,看饿着。”
“老爷可要个人跟着?”巧儿再问。
陈劭素昔好性儿,她便也不像开始时那般胆怯了,偶尔也敢多问几句。
只是,陈劭早便往院门去了,闻言只将手摆了摆,须臾后,青衫翻卷,似湖水临风,掠过满院清秋,径自跨出门槛。
夜晚的陈府,鲜见灯火,西路一半儿皆是乌沉沉的,细雨敲着伞面儿,零落数声,凄清而又寂寥。灯笼里的微光,也只照出数步,光影下细雨如絮,绵软纤柔,好似春时风烟。
陈劭叹了一声。
春天早便过去了,这潇潇夜雨、冷寂寒秋,才是陈府真正的光景。
风穿林、雨打叶,竹林间一片幽沉。他穿廊绕户,也不知走了几时,眼前忽然现出一道竹桥,桥上悬着一排绛纱灯笼,碧栏翠蓬,倒映水中,被细雨点作碎星。
那所名叫“临水照花”的院落,正在桥外。
陈劭止了步,立在桥上张望,夜色扑天盖地,雨声绵密,然而,那一道竹桥灯火之外,却传来笑语和人声,清冷的空气里,飘来隐约的饭菜香气。
他挑灯凝眸,目色似怅似叹。
红尘烟火,温暖如斯,然而,却终在彼端。
也不知站了多久,灯中烛火渐微,渐弱渐熄,渐至于无。
烛灭的那一刹儿,陈劭面上,似浮起一个苍凉的笑,然而很快地,光影俱寂,那一领青衫、一杆竹影,隐入无边夜色……
。
第365章 花笺泪痕()
秋闱过后,天气转好,连着几日都是晴天,李氏院中几棵银桂开了花,她叫丫鬟集了好些花瓣儿,拿来缝制香袋儿,又命厨下制桂花露、酿桂花酒。
“这可是个好兆头。”罗妈妈笑眯眯看着丫鬟做针线,又笑看着李氏:“奴婢听人说,有个什么蟾蜍什么桂花儿来着,最是说人高中。大爷才考完,这当儿桂花偏就开了。且府里别处的桂花儿都没开,偏就只开了夫人这一处,这不正应景儿了么。”
李氏撑不住笑:“妈妈,那叫蟾宫折桂,可不是蟾蜍什么的,这话妈妈若说出去,怕要笑坏了人。”
一旁的绛云也掩口笑:“妈妈贵人忘事,上回把针线笸箩忘了收,回身就满屋儿乱找,竟找了整整两日呢”
罗妈妈便“啐”她,佯怒道:“我把你个小坏蹄子,分明找见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悄悄儿地就给放了回去。过后我翻出来了,还当它自己长腿跑回来了呢,可吓了一跳。”
满屋的人都乐了,李氏笑得直擦眼泪:“妈妈这张嘴,越发会说了。”
罗妈妈便作势要打绛云,手伸出去一半儿,到底绷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便在此时,绿水忽地走进来,束手禀道:“夫人,镇远侯世子夫人使了个妈妈来,正在外头候着呢。”
屋中笑声顿时一歇,李氏微怔了怔,问:“她来做什么?可知是何事?”
绿水道:“镇远侯府要开赏桂宴,那妈妈是来送请笺的。”
李氏皱了下眉,叹息一声,到底起身道:“快请她去花厅喝茶,我这就过去。”
绿水领命去了,罗妈妈忙张罗着叫人挑衣裳,紫绮捧来妆匣并首饰盒,屋中煞时忙碌起来。
镇远侯是个闲散爵爷,自来就喜欢办这些热闹事儿,这也是惯例。
那妈妈将花笺送到,很快便辞去了,说是还有几家要送,李氏也未多留。。。
每回镇远侯府举宴,都是大场面,自是广邀宾客。
那妈妈离了陈府,顺脚便去了永成侯府——也就是曾经的成国公府——将花笺递予了侯夫人许氏,又陪着说了好些客气话,方才离开。
许氏拿着花笺回了院儿,才一进屋,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旁边的杨妈妈瞅着不像,忙挥退众人,亲扶许氏转过槅扇,进得内室。
这一路,许氏的眼泪就没断过。
“夫人怎么又伤心起来了?”杨妈妈小声儿地道,双手捧起金丝团菊钧窑盅儿,搁在许氏手边,心底叹息,口中还是细细地劝:“这是才沏的蜜水儿,夫人先喝一口,有什么话您慢慢儿说。”
许氏抬起头,一双眼睛已经哭红了,哽咽道:“妈妈叫我慢慢儿的,我怎么慢慢儿的?这事儿难道不急人么?我再这么慢慢儿的,我的漌姐儿……”
她用力捏紧手中花笺,忽又察觉什么,忙展开抚平,含泪苦笑:“……这请笺也不能弄花了,若不然,只怕又要传得到处都是,说我气恨羞恼,拿着不会说话的东西出气。”
杨妈妈忙替她抚后背,轻声劝道:“夫人若不爱搭理这些事儿,不去便是。”她斜瞄那花笺一眼,目中隐着不屑:“虽然同是侯爵,咱们与镇远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