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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皆是陈家仆役,陈滢温声问好,方自入内。
半夏正缩在角落里。
也不知谁给了她一张小杌子,她惶惶然坐着,见人来了,越发缩成一团,浑身乱颤,似再无起身余力。
今日事了,她们这群服侍的,只怕一个也得不着好,她此刻自是六神无主,委顿于小杌子上,唇青面白,牙齿格格作响。
陈滢叹一声,挥退众人,命寻真守好门户,旋即坐去案边。
朱漆小案上,八宝梅花攒盒儿犹在,花团锦簇的点心蜜饯,好似方才还有佳人品尝。
陈滢不由有些恍惚。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与王敏荑亦曾于此处闲坐,喝着热茶、吃着美点,偶尔说笑两句,亦自惬意。
彼时的她并不知晓,当重回彩棚时,那对座的少女,已然伤重不起,一条鲜活的生命,正濒临死亡边缘。
生与逝,原来,也不过只隔了这短短数小时而已。
陈滢怔忡地坐着,数息后,下意识地伸手,自攒盒儿里拣了一粒梅花酥。
入口松脆、鲜甜可口,唇齿间盈着淡淡梅香。
那是她熟悉的味道,然而,细品之,却又……有些不一样。
陈滢咽下酥点,执壶倒茶。
新沏的热茶,冒出滚滚热气,壶把亦是微暖,握在手心,无端地便有了一种笃定。
陈滢捧起瓷盏,轻吹茶上雪沫,浅浅啜了一口。
些许浮游乱绪,亦随着这一咽入喉的暖,渐次散尽。
屋中很静。
半夏始终低头坐着,手与脚软塌塌地,像是叫人抽去了骨头,连哭都哭不出来,唯一径发抖。
陈滢望她一会儿,搁下茶盏,温声问:“半夏,事发之时,为什么你们都没陪在三姑娘身边?”
半夏身子一震。
这个问题,陈滢其实早就问过。
只是,陈滢本能地认为,此案之破点,或许就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口供里,是故又问一遍。
或许是陈滢的态度很温和,又或者是因为她并非王家人,半自身上的紧张与惧怕,渐渐有所缓和。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陈滢,复又害怕地垂下头,用很低的声音道:“回……回陈大姑娘的话,婢子皆是被姑娘遣走的。姑娘说要璎珞串儿,命婢子取来,婢子就去……就去取了。”
“你们姑娘为什么会想起要璎珞串儿?”陈滢又问。
半夏咽了口唾沫,道:“姑娘因被人夸衣裳好看,又有翰林府的姑娘说……说姑娘这衣裳精贵,定要拿五彩璎珞衬着,才……才更漂亮。”
多说了几句话,她的紧张似得以纾解,语声变得连贯了些:“后来姑娘便想起,那妆匣子里恰好收着一串儿璎珞,便命婢子去拿,婢子便去了。”
陈滢“嗯”了一声,一时未语。
这个问题,她也曾问过,而半夏两次所言,基本一致。。。
陈滢捧起茶盏,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半夏。
半夏兀自低着头,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丧气,其表情、动作与体态,亦并无不自然之处。
虽不是审问专家,但一些基本的微表情,陈滢还是知晓的,而综合各方信息来看,半夏所言,基本属实。
忖度片刻,陈滢换了个问题:“你们姑娘身边的丫鬟,想必不只你一个,那如何你走了之后,她身边再无旁人?别人都去了何处?”
半夏手指交握于膝,指骨泛白,语声极轻:“回您的话,姑娘身边除了婢子,还有一个紫苏并几个粗使婆子。因先头在雷击木赏景的时候,紫苏不小心崴了脚,姑娘好心,命那几个婆子扶了她慢慢儿走,姑娘便只带着婢子一人回来了。”
陈滢点了点头,自袖中取出两页纸来,垂目细看。
这是她做的简报。
因口供内容过于繁冗,提供证词者近五十,她来不及誊抄,只得先摘录重点,有选择性地进行比对。
半夏的口供,与其余人等完全融合,并无特异之处。
“紫苏是怎么崴的脚?”思索片刻后,陈滢问。
虽然她认为,就算紫苏与半夏皆在场,也阻挡不了那假郡主的刺杀,但该问的还是得问。
半夏闻言,眼圈儿一红,低声道:“回陈大姑娘的话,那雷击木左近有好些大石,因姑娘非要爬到石头上去瞧那树芯,紫苏苦劝不住,便说替姑娘探路,结果滑了一下,就把脚给崴了。”
“好端端地,三姑娘为何要爬去石头上?是不是有人撺掇?”陈滢问道,柔和而安静的语声,带了几分诱导。
半夏却摇头:“回姑娘,没有人撺掇姑娘,是姑娘自己要去的,另几位姑娘倒是一直在劝,姑娘却不肯听,直到紫苏崴了脚,姑娘才没再提了。”
陈滢颔首,眉心蹙了起来。
还是找不到任何破绽。
所有人的口供俱可衔接,逻辑上没有硬伤。
依照陈滢的经验,此类影响不到全局的巧合,有九成可能,就是真的巧合。
诚如此前所述,就算王敏荑身边丫鬟婆子环绕,假郡主一来,她们也只能跪下见礼,无碍于其动手杀人。
陈滢眉心紧蹙,总觉得,这份口供之中,有一个很关键的点,被她忽略了。
“姑娘,小侯爷来了。”帘外蓦地传来寻真的声音。
陈滢立时回神,提声道:“请进。”
话音落地,锦帘高挑,却是裴恕自己掀帘子走了进来。
寻真全在他身后鼓嘴。
小侯爷怎么这么爱抢人差事啊。
她才是头等大丫鬟,这些活计,本就该她来做才是,可小侯爷每回都不给她机会。
寻真下死力剜了裴恕一眼。
可惜,这一眼也只能剜在那铁板似地后背上,完全不起作用。
陈滢一眼瞥见,忍不住要笑。
裴恕却不知道,他又得罪人了,乐呵呵走进来,看也未看别处,张着两手行至陈滢跟前,湿淋淋的指尖还在滴水。
“拿来。”他向她袖边呶呶嘴,眼睛是笑弯了的。
第469章 还原现场()
陈滢见状,只得摇头。
真是怕了这位小侯爷,讨帕子讨出新水平。
老老实实将帕子交过去,裴恕笑着收了,另拿出一方素面儿大青帕来,拭净手上水渍,也不待人相邀,顾自寻了个不碍眼的地方坐下。
随后,双目灼灼,直望向陈滢。
离京快一个月,好容易回来了,当然得多看媳妇儿几眼。
然他并不知,他这般高大的身形,偏两手扶膝、双足并拢,规规矩矩坐着,只两眼闪闪发光,那模样,真的很像一只大狗。
就差吐舌头了。
陈滢微眄了眸看他,莫名想起自己涂鸦画的那只小狗儿。
那小狗若长大了,怕不就是这样?
这念头一滑而过,她不由微笑起来。
那厢裴恕见了,便也跟着咧嘴,一口白牙闪闪发光。
陈滢摇摇头,将这些暂放一旁,仍旧转向半夏。
裴恕一来,半夏就又缩回角落,浑身颤抖,齿关格格作响,似恨不能缩进地底里去,显是怕极。与陈滢如看大狗之感,委实天差地别。
陈滢无法,只得先好言安慰“半夏,你别怕,小侯爷并不管这案子。你只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半夏颤声应了个“是”,身体仍旧瑟缩。
陈滢倒也不急,循循问话,细究王敏荑这几个月来的行踪。
原以为这工作必颇浩繁,可谁想,不出一刻,问话已然结束。
这三个月来,王敏荑只出过四次门儿,其中一次还是与王敏蓁同去陈滢家作客,余下三回,一回去探望王敏芝,另两回则是参加诗会,与会者多为清流士女,聚会地点则在某翰林府。而从半夏的叙述来看,会中并无异样。
待问罢,陈滢目视笔录。
纯然一篇流水账,毫无价值可言。
她颇有种无力感。
分明应该有些什么的,可偏偏却一无所获。
她安静地翻看简报,数息后,起身向裴恕道“我想去现场再瞧瞧,顺便找些人来,复原一下案发场景。”
“好,我陪你。”裴恕亦跟着起身,大步行至陈滢跟前,低问“可需我帮忙?”
“不用了,不过还是要多谢你。”陈滢浅浅一笑“我这里人手基本够了,若有不足的,再向别处借几名仆妇。”
案发时,在场的除那假内侍外,皆为女子,裴恕一个外男,自不方便处置。
说话间,陈滢左右环视,似在找什么东西。
裴恕抱臂而立,一根眉毛挑高些“你找什么呢?”
陈滢此时已寻到要找之物,遂走向半夏,边走边道“没什么,我瞧着这张小杌子就很好。”
半夏原本正坐着,闻言身子一抖,忙不迭起身,慌乱中险些摔倒,好容易站稳了,又连着退了好几步。
陈滢知她害怕,却也不好再劝。
半夏已经吓破胆了,除非王佑亲来,旁人是劝不了的。
这般想着,陈滢微弯了腰,方欲伸臂,一只手已经先她一步,将小杌子拿了起来。
“还是我来拿吧,这杌子怪腌臜的,别弄脏了你的新裙子。”裴恕笑道,拎玩具似地拎着那小杌子,还往半空抛几抛。
陈滢愣了片息,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小侯爷了。”
未婚夫服其劳,天经地义,她没有半点不自在。
“阿滢不要这样客气。”裴恕笑道,本就不大的眼睛,一旦笑开,便作弯弯两道细缝儿,却也可亲。
陈滢回了他一笑,瞥眼瞧见旁边的半夏,心头一动。
“半夏,要不你也随我来吧。”她半侧首,干净的眸光向半夏绕几绕,问“你与你们三姑娘在一块儿,谁高些?”
半夏并不明其意,仍旧瑟缩着身子,细声道“回陈大姑娘,姑娘与……与婢子一般高。”
“那正好。”陈滢朝她招手,又提声唤“寻真进来。”
寻真掀帘而入,陈滢细细地与她说了半日话,又将一页简报予她,叮嘱道“与她们说清楚,按照我写的顺序来做。”
寻真忙应是,陈滢又向半夏温言道“你跟着寻真,她会告诉你如何做的。”
待寻真等人退下,陈滢复又转至案边,将一张大白绵纸裁作十余张小纸,每张皆写下人名,方与裴恕同出。
此际午初将过,正是一天中阳光最盛之时,然天色昏昏,厚重的云层压于山顶,北风刬地,惊起漫天烟尘,四下里一阵“噼啪”声,似谁人乱敲牙板。
尚未至晚、天已欲雪,这一路行来,入目处唯铁甲长戈,再不见丽人裙曳地、云鬟鬓横钗,说不出地肃杀。
案发地点是一片空场,因周遭多为皇亲国戚的彩棚,是故地方宽阔,且正处于背风处,离山脚颇远。
裴恕便指向场中,疑惑地问“阿滢,我方才就想问了,这拿红布围起、地面有血、且有刑部衙役把守之地,是为案发现场,这我能瞧明白。可是,那另一块地界儿分明空无一物,为何也要围起来?”
他指的那一处,亦以石块住压红布条,围出一个圆形,旁边也守着一名胥吏。
陈滢便向他解释“那里是假内侍与假郡主出现之处,因无人知其何以到来,所以,我便请徐大人把他们站立的地方大致也圈出来,作个标记。一会儿复原现场,便能用上了。”
“原来如此。”裴恕了然,高高的身体半转,剔透的眸子,拢两道温柔视线“这法子也是阿滢想出来的吧?”
他单手比划了几下“我还记得古大福杀人案时,你也是拿出那古怪的三角木头,把那些证物什么的标记给出来。”
“小侯爷聪明。”陈滢作势拱拱手。
裴恕便咧嘴乐,旋即却又蹙眉,身体忽向前倾,压迫性地逼近陈滢,清醇语声,随风潜来“唤我阿恕。”
歇一拍,又低语“可好?”
动作是凶横的,然,语气却柔软,又有几分执著。
陈滢从不知,一个人的声音与动作,会是如此两极分化,就如两个不同的人站在她身边。
可偏偏地,此事由他做来,竟出奇地和谐,就好像他这个人,分明染了一身的江湖痞气,心地却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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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0章 姐姐是谁?()
“就没人的时候叫我阿恕,这样总可以了罢?”裴恕又低语,口中喷出的热气,正在陈滢耳畔。
陈滢转首顾他,良久后,眉眼弯了弯“阿恕,到地方了。”
裴恕先是大喜,旋即又有些发怔,回首时才发觉,就这两句话儿的功夫,他们竟已来到案发地,以寻真为首的一众丫鬟婆子,并那两名守卫的衙役,一个个张嘴瞠目,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裴恕的黑脸上,陡然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