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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踏前几步,高挺的身体微侧着,笑容只在半边儿脸上,格外怪异“往年这茶叶贡上来,陛下自己不吃,全都留着赏人,说是赏出去体面。今日是破题儿头一遭,陛下自己喝上了,你也知道的,陛下就这脾气。”
他向陈滢挑下眉,露出“你懂的”神情。
陈滢“哦”了一声。
怪不得没茶喝呢,原来皇帝陛下不是忘了,是舍不得。
身为大楚的当家人,又还想着收复北缰、西夷两头凶兽,元嘉帝锱铢必较,似乎也很好理解。
“先喝口热水吧。”耳边传来低语,絮絮清沉,如若按弦。
陈滢立时醒神,回望去,见裴恕已然停步,一手探到她身前,修长有力的指间,竟捏着个小水囊。
“这是从哪里来的?”陈滢极为讶然。
“我就猜着你要口渴。”裴恕欢喜扬眉,一口白牙衬着漫天阴云,简直晃眼“我估摸着你差不多该出来了,就提前叫人备了水,这是从山顶打来的泉水,烧开了又滚了几滚,很干净的。”
说着话,他又抬了抬胳膊,陈滢这才发觉,他腕子上竟勾着个小包袱,因是黑色棉布的材质,与他衣袍相同,并不打眼,是以她一时没看见。
“我把茶盅也带来了。”裴恕显摆地晃了晃小包袱,神情简直自得,又自小包袱里摸出一只茶盅。
润莹莹的粉青汝窑盅儿,只掌心大小,盏壁外缘题一行诗“青灯耿窗户、设茗听雪落”。字迹端美、丰丽俊逸。
“你先等一下,待我把茶盅儿洗净了。”裴恕将瓷盅捏住,拔开水囊木塞,倾出热水洗盅,泼去残水,复又重新注满,方交予陈滢。
“好了,快喝吧。”他道,眸光尽拢陈滢面上,眉梢眼角,皆是温柔。
陈滢弯唇笑起来。
当真看不出,这位匪气十足的小侯爷,竟也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多谢你。”她接过茶盅,一饮而尽。
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即便烧开了喝,亦清芬如露,由喉入腹,顿解焦渴。
见媳妇儿如此给面子,裴恕心里就跟喝了蜜似地,待陈滢饮毕,忙又替她倒满。
陈滢连尽三杯,方还盏笑道“总算不渴了。这水真好喝,比我日常喝的清茶还要好喝百倍。”见左右无人,又凑近些,放低语声“阿恕,谢谢你想得这般周到。”
裴恕怔一怔,旋即笑得眉眼飞扬,微黑的面上,更添几抹颜色。
“这有什么的,还不是我当做的?”他佯做不在意,将手一挥,高高大大的身影半低着,将水囊并茶盅收进包袱,利落地朝身后一缚。
刹时间,玄衣如夜、袍角凝寒,腰畔铁剑森森,此时的他,再不复方才殷勤相顾时细腻温柔,俨然江湖豪客、荒莽游侠。
“你出来了就好,我也放心了。”他略退半步看着陈滢,眸色如春日青空下的湖水,温柔潋滟“我是临时出来的,马上便要带人再去南坡搜山,不能送你了。待查出眉目来,再与你说。”
“你快去吧,小心些。”陈滢笑道。
他手头事情也不少,能抽空过来送水,她已经很满足了。
裴恕也不耽搁,望她一眼,大步离开。
陈滢目送他行远,兀自静立片刻,却也未回自家住处,而是转去了王敏荑处。
巨大的彩棚前,一棵枯树孤立着,残枝上栖几羽寒雀,人来亦不去,只低下尖尖的喙,梳理羽毛。
天空愈加阴沉,山顶处积云犹浓,正是天将欲雪。
陈滢掀帘而入,待客室中只一名小厮,想是王佑带来的,见了陈滢,他立时笑脸相迎“给陈大姑娘请安。”
陈滢先叫起,又问“你们三姑娘如何了?”
那小厮忙躬身,口齿倒还伶俐“回陈大姑娘,三姑娘半个时辰前才拔了箭,几位大人并郑大夫给用了药,如今已经睡稳了。”又道“奴才去里头传一声儿罢。”
“不必了。”陈滢冲他摆摆手,启唇一笑“我自己进去便是,却不知现下进去瞧三姑娘,可使得?”
“使得的,使得的。”那小厮忙不迭点头,笑容殷勤“我们老爷特意吩咐奴才,若姑娘来了,直管进去便是。”
陈滢谢他一声,转去里间儿。
帘幕才一开启,低微的说话声便扑入耳畔,却是郑如蕙正与两名太医商量用药,王佑并不在。
陈滢立在帘下听了片刻,不由暗自吃惊。
那两名太医对郑如蕙居然很尊敬,言必称“郑大夫”,甚或“郑先生”,看样子,似是被她的医术折服了。
。
第487章 相顾无言()
见此情形,陈滢颇感欣慰。
医生会诊,最忌互不信任、互相拆台,郑如蕙能与太医们和平相处,对王敏荑的病情自是有利。
见他们讨论得很热烈,连有人进屋都未察觉,陈滢便也未去打扰,绕开围在角落说话的三人,径去了诊疗室。
帘开处,暖意醺人,角落里的大炭炉吐露出热气,旁边的窗户启了条缝儿,清寒的空气掠进来,扫去屋中药气,房间的另一侧,还架着一张屏风。
陈滢上前几步,见王敏荑合目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正自昏睡,旁边的木架子上,吊着一只水晶瓶儿,细细的牛皮管接下来,尽处是一枚银针,扎进她手背的静脉。
这是女医馆特制的输液设备,仅是那个可以调节滴液速率的水晶瓶,就花了陈滢整整五百两银子。
凝视着水晶瓶上“生理盐水”四字,陈滢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重回现代。
然而,满屋清苦的中药香气,以及外头小药童捣药之声,却又在告诉陈滢,这是大楚,是如假包换的古代。
“丫头,到这里来。”守在床边的王佑一眼瞧见陈滢,立时冲她招手。
陈滢忙上前见礼,王佑虚扶起她,又唤了个上了年纪的仆妇,三人自去了屏风后。
那屏风后设一张梅案、两方鼓凳儿,并一只小小红泥炉,炉上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案上还有几味茶点,似是太医们小憩之处。
王佑请陈滢坐了,命仆妇倒上热茶,慈蔼地道“好孩子,今日幸得有你,真真是救了阿舍一命。”
阿舍是王敏荑的乳名儿,王佑当面呼之,显是拿陈滢当自家人看。
“您太客气了,三姑娘身受重伤,晚辈于情于理,都该尽全力照顾好她。”陈滢轻声道。
“到底还是托了你的福。”王佑语声温和,布满红丝的眼睛里,涌动着真切的感激与庆幸“多亏你那女医馆来的郑大夫,真真了得,其用药之神、手段之精,实是我平生仅见。方才就是在她一力主张之下,阿舍身上毒箭方得以拔除,血也止住了,还用上了那种新药。如今就连太医也道那药效极佳。”
陈滢闻言,不免问及因由,王佑便细细道来,又道“……郑大夫先在自己身上试了药,过后才给阿舍用,用药前还在阿舍的腕子上做了那个皮……皮试。”
他语声微颤,面上神情似感慨、似激动“之前拔箭、上药、包扎、注……注射、挂吊针等等诸事,皆是郑大夫亲力亲为,另有两名女药童帮忙,并不曾假手旁人,伯父真是……”
他忽然哽住,举袖掩面,袖口颤动不息。
陈滢目注于他,了然的同时,又有些五味杂陈。
王佑谢的,不只是郑如蕙高超的医术、女医馆新奇的药物以及前所未见的诊疗法,更是为着陈滢保住了王敏荑的名声。
王敏荑受的是外伤,又伤在前胸,若是由太医全盘诊治,就算她身体痊愈,名声却也尽毁。
而郑如蕙以及两名女护士的出现,却令此事有了双全之法,既保全了王敏荑的性命,亦无损于她的名声,是故,王佑才会如此激动落泪。
女儿家的名声,比性命更重。从某种意义上说,陈滢之举,不啻给了王敏荑第二次生命,身为乃父,自是大为感激。
陈滢说不出是何感受。
纵使有些偏离初衷,然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女医馆的存在,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名声这个大难题。
“无论如何,此番真是多谢你了。”待情绪平复,王佑放下衣袖,再度言道。
虽面色疲倦、眼角微湿,他的感激与欢喜,却是极真切的。
陈滢不免谦了几句,再与他叙些别话,二人便又转出屏风。
王敏荑嘴唇上已经有了血色,呼吸也算有力,目前看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太医说,今儿晚上若能平平安安地,三丫头就算熬过去了。”王佑在旁道,抬捏了捏额角,又向肩膀捶几下。
他自己也还病着,又焦虑担忧,身体状况并不太好,这才小半日未见,他下颌便长出一圈青色胡茬,眼角皱纹突现,格外地憔悴。
“您自个儿也要保重身子。”陈滢劝了一句,再忖片刻,又轻声提醒“风寒也是容易传染的,三姑娘又正在要紧的时候,您也需注意些,别让病气互相传染了。”
王佑被她一言提醒,忙自袖笼里取出口罩戴上,微有些惭愧愧地道“伯父也是糊涂了,一时竟没想起此事。郑大夫方才还交代说,靠近三丫头时,要戴上这个面罩,还有手套。”
他一面说,一面又掏出副手套给陈滢看。
看起来,郑如蕙的卫生知识普及工作,做得相当到位。
陈滢扫一眼王家仆妇,见她们一个个全副武装,越发放心。
“还要请您见谅,今儿晚上,晚辈没办法留下陪着三姑娘了。”临别前,陈滢向王佑歉然地道。
元嘉帝早有口谕,待搜山完毕,小行山围场便将封禁,无关人等一律不得逗留,违者按谋逆论处。
事实上,就连郑如蕙等人得以进山、并被允许留下看护王敏荑,亦是元嘉帝瞧在王家乃未来亲家的分上,方才格外施恩,换了旁人,断不会有此好运。
王佑自明其理,闻言便笑道“你已经帮了伯父许多,又跟着忙前忙后,伯父知晓你的心意。”又温言道“你也放宽心,莫太劳神。”
见再无别事,陈滢遂辞出,王佑亲送她出门,又命两名仆妇护送她回去。
陈滢知他也是好心,并不推却,由得仆妇陪着,回到了陈家的彩棚。
陈劭已经回来了,陈滢进屋时,他正坐在案旁翻书。
陈滢在帘边立了片时,扫眼打量着他。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袷衣,领口处,露两尾月牙白海水暗纹内衬,墨髻间横一根青玉簪,只坐在那里,便如画卷。
她上前见礼,与陈劭各自问几句平安,接下来,便是沉默。
陈劭不去问陈滢案件之事,陈滢也不去问他面圣详情,因二人皆知,问也问不出答案来,不如不问。
于是,两个人相对而坐,竟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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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8章 发现秘道()
这等枯坐并未持续太久,很快饭时便至,寻真并知实领着小丫鬟进屋,调配桌椅、安箸盘碗盏,轻微的瓷器“叮当”声,并窸窸窣窣的走动之声,让这略显尴尬的局面,稍得缓解。
待一应妥当,父女二人坐下用饭,仍是满室寂然。。。
一时饭毕,陈劭便去隔间小憩,此乃他雷打不动的惯例,陈滢恭送他去了,方觉心头一松。
许是曾经明着与陈劭对质的缘故,如今每与之相对,她总觉尴尬,亦总是沉默。
有时,陈滢也不免自嘲地想,他们父女,也算是撕破了脸,图穷匕现。
徜或当初她不曾直言相问,那么此时,陈劭应该还拿她当小女孩看待,二人相处,亦不会如此冷场了吧。
这念头只在心里转一转,便被抛下。
陈滢情愿清醒地尴尬,亦不愿虚伪地温情。
按下思绪,她回至小案边坐了,命人备齐笔墨,开始书写案件摘要。
不一时,便有小厮进来禀报,道孙朝礼传来元嘉帝口谕,宣陈劭觐见。
陈滢只得搁笔,先让孙朝礼进屋,又去请出陈劭,他二人略说了两句话,很快便离开了。
他们走后,屋中越发清静自在,陈滢仍旧继续伏案疾书。
可是,老天似乎不想叫她专心做事,才过盏茶功夫,一个小丫鬟又跑进来,说是方才有衙役通知,搜山结束,可以回京了。
众仆役闻言,尽皆欢呼起来,每个人都是一脸地如释重负。
也无怪他们如此,委实是这场冬狩太过恐怖,一时来刺客,一时又死人,哪有半点乐子可言?到后来,处处皆是拿枪提刀的大头兵,骇人的紧,谁不想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陈滢只得将写了一半儿的记录收好,吩咐众人收东西。
“总算能走了。”寻真一面整理衣裳包袱,一面轻声嘟囔:“这天儿阴得厉害,再过一会儿,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