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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第2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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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了。”她抬起眼睛看他,微凉的两道光,毫无避讳地投在他身上。

    “你来做什么?或者,你来说什么?”她道,两手拢进衣袖,平放膝上,一如她没有起伏的声音,以及没有变化的脸。

    陈劭抬了一下眉,像是想要叹气。

    可叹声未出,便被一声冷笑打断:“老爷,你我夫妻一场,您这些惺惺之态,便留待他处罢。”

    陈劭一愕。

    李氏视线扫过他,动作自然地端起茶盏,向他示意了一下,唇角微弯,如主人殷勤邀客:“这是今年春天的新茶,一直贮在窖里的,妈妈难得肯拿出来,你也尝尝。”

    锋芒与冷淡在这一刻消失,灿然的烛火下,李氏笑容温婉、眉眼静和,便是最好客的主人,也不及她言语恬雅。

    她饮一口茶,拿帕子轻拭唇角:“这般雨夜,喝口热茶还是很不错的。”

    陈劭仍旧保持着方才愕然的状态。

    随后,面上便也有了一个笑。

    相较于李氏那毫无内容的笑意,陈劭的笑容中,有着烛火的微温。

    

第594章 可愿离开?() 
捧盏浅啜了一口茶,再细品片刻,陈劭颔首笑道:“果然好茶,尤其在二色之后,味道更清。”

    李氏微笑不语。

    陈劭将茶盏向案上搁了,两手扶膝,并未去看李氏,而是看去窗前。

    浅白的窗纸,在烛火下有些泛黄。

    雨比方才下得更疾。

    而这房间,也比方才他独自一人时,更安静。

    他拂了拂衣袖。

    湿透的衣物已然被罗妈妈拿了下去,如今穿着的,还是年前裁的新衫,佛头青纻丝暗银竹枝纹的料子,宽袖上头缝了两寸阔的黛青竹叶纹宽边儿,脚上的靴子亦是新的。

    若非今晚前来,这一身新衣,怕也到不得他身上。

    陈劭唇角的笑意,慢慢淡去。

    “我今晚前来,是有件事想要问一问你的意思。”他道,吐字极缓,似每个字都经过长久的斟酌,再行经口唇迸出。

    李氏仍旧不语,只低头打量着手指甲。

    虽无眼神交汇,但他们都知道,他说的,她听见了,她不说,是在等他的下文。

    陈劭微阖双目,漆黑的眉往中间聚拢,一丝迟疑,飞快地自他面上划过。

    不过,他很快便又张眸,回望着李氏。

    李氏垂着头,感受到极凛冽的两道视线,如锋利的剑,切碎烛光与微凉的空气,投射在她的身上。

    那眼神,与其说是殷切,毋宁说,是一种审视。

    他在审视着她。

    不是丈夫对妻子的研判、更欠乏温情,而是一种拿她当同僚或友人的审视。

    李氏的心像被一只冰手攥着,冷得发疼,藏在袖中的手握紧,身体深处竟起了一阵颤栗。

    沉默了片刻后,陈劭方启唇,用着比方才更慢的语速,缓缓地道:“瑗贞,在说出后面的话之前,我想问一问你,你可愿跟我走?”

    瑗贞是李氏的字,十五及笄时,由亲长赐下,象征着他们对她的厚望。

    而今,这久已未闻的小字忽然入耳,李氏那冰凉的心氏,便觉出了几分讽刺。

    如玉端正、坚贞自守。

    长辈们大约是希望着,她这一辈子都做个循规蹈矩的人,安安生生守在这方寸天地间,不闻不问、不喜不悲,跟块哑巴石头一样。

    然而,她李璎终究是人。

    她有着每个人都该有喜怒哀乐、暖凉起落,又哪里真的能够与那如玉君子相比呢。

    李氏低垂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点点的讽意。

    她仍旧不曾抬头。

    她似是要用这个姿势,去对抗某些人、某些话,抑或是心底的某些念头。

    陈劭的眸光,长久地停落在李氏的身上。

    从他的角度看去,并看不见她的脸,入目者,唯两排仍旧纤密的眼睫。

    与他初识她时一模一样。

    纵使光阴过去,那逝去的八年横亘于他们之间,渐成不可跨越的鸿沟,然对面女子的一颦一笑,却依旧能够温暖他偶尔冰冷的心。

    可随后,寒瑟语声却终是传来了。

    字字句句,像是自那纤密睫羽中抖落出来的,毛毛地扎在他的心上,柔软中带几分尖厉。

    “走?去何处?”李氏笑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这盛京城既然容不下老爷,求个外放自然是妥贴的,我觉着,老爷一个人在外头,怕还更自在些。”

    她终于抬头,面色被烛火映着,雪白中透着些黄,润泽恬淡,

    如经年岁月打磨的玉。

    “妾身会给老爷挑几个房里的人带去,”她笑着端起茶盏,慢长斯理地饮了一口:“虽说老爷是文官,并没有那武职在外、家眷留京的规矩,只妾身年纪大了,委实懒得动,没那个力气跟着老爷东奔西走。老爷身边自会有知疼知热的人儿车马相随、不离不弃。”

    她低头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被盏沿遮住的眼底,凉意浓得化不开。

    陈劭一直凝视着她。

    当她说着那些话时,他既未打断、亦不曾纠正,甚而,眉间还有了很浅的一丝笑。

    那个瞬间,他幽晦的眼睛里,跃动着些许细碎的柔情。

    “我说的走,并非谋求外放,而是放下这官职、放下儿女、放下这个家并亲朋故旧、长辈同僚,放下你我在此处所有的一切,离开京城。”他慨然道,从案上端起茶盏。

    茶水半凉,握在掌中时,已然没了温度,他便起身,将残茶泼去窗外,复又归座,重倒了一盏新茶。

    这整个过程中,李氏看他的眼神皆不曾变。

    震惊。

    极度的震惊。

    许是因了情绪太过,她面上竟再无烛火微黄,唯余一片雪白。

    就连嘴唇上的血色,亦褪得干净。

    “你说……你说要去何处?”她张大了眼睛去看他,似是难以理解他此刻话语。

    放下所有这一切离开?!

    连家和儿女都不要了,就这么光溜溜地离开盛京?!

    他是不是疯了!

    她目中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那雪白的脸上,又飞快腾起一片红。

    从震惊到震怒,只在须臾间便已转换。

    李氏气得浑身直抖。

    一个人,要绝情到怎样的地步,才能如此轻易地说出“放下一切”这样的话?

    她的夫君,何时竟变成了这样冷酷无情之人?

    那一刹,李氏只觉得腔子里的气都凉了,浑身上下再无一丝温热。

    陈劭举眸望着李氏。

    烛光投下,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俊挺的鼻骨旁有着些许阴影,整张脸明暗交错,却犹自不减其俊美。

    “瑗贞,你还不曾回答我,你是否愿意抛下一切,随我离开?”他正望着李氏,神情凝重,甚至有几分肃杀,“在你回答我之前,我并不能告诉你我要去往何处。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方才那些话。”

    这般庄而重之的神情,鲜少出现在他脸上。

    至少在李氏的记忆中,从不曾有过。

    她不由怔忡,手指下意识捻动着衣袖,愤怒与震惊,皆在这个瞬间褪去。

    陈劭的态度,委实怪异,怪异到李氏无法再生出别的情绪,只能这般怔然地望向他。

    “哗啷啷”,窗外忽传一阵雨声,似是大风刮落树上积水,碎密而又突然。

    李氏惊了一惊,手指松开,衣袖颓然落下。柔软的丝罗料子,在膝头铺散开来,垂缀于椅边。

    

第595章 灯花忽落()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你当如何?”李氏唇角轻颤,并未去看陈劭,而是专注地望着槅扇,似是在那扇格儿间敷着的雨过天青薄绢上,写着答案。

    “如果我说我愿意,你又当如何?”她再问,唇边溢出一个笑,苍凉且薄,转眼散去:“若我说不愿,是不是你就会真的抛下我们一家老小,从此离开,再也不回来?”

    “是。”陈劭语道,没有一丝迟疑,唯面色与李氏一样苍白:“我有我要做的事。虽然在不久之前,我也曾经有过犹疑。然细究之下,我才发觉,那竟是我此生执念。且,有一些事已然改变,我不希望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而我唯一可做的,抑或可以说,我等如今能做的,便是离开。”

    “哦,是么?”李氏兀自望着槅扇,对着陈劭的那半边唇角,向上弯了弯:“老爷这话,果然有大志向。妾身这等小妇人,委实是头发长、见识短,竟有点听不大明白。”

    陈劭望住她,被烛火辉映的眸子里,余温尚存。

    “瑗贞,我只能与你讲这么多。”他道。

    极清和的语声,是凉月竹林边有人抚琴,三两声弦音,乘月而来,又破风而去。

    李氏未说话。

    她坐在那里,像是从不曾存在过,神与魂皆去了别处,唯一具肉身,如泥塑木雕般,僵坐于椅中,甚至就连那垂落的衣袖,亦僵硬如石。

    “如果……瑗贞果然不愿随我走,我自不会相强于你。”陈劭望她一会儿,缓缓垂首,说话声亦低微了下去:“这一点你且安心。”

    他忽地笑了笑,面上飞快划过了一丝回忆,略抬起头,望向侧畔的一支烛台:“在成亲的那晚……我便与你说过,此生此世,我陈劭愿与你一生执手,绝不相负,更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愿做之事。这句话,至今未变,往后,也永不会变。”

    “啪”,烛台上爆起一个灯花,瞬间的灼与亮,像细小的烟花绽放于夜空。

    “但是,”陈劭话锋一转,望住李氏,倏然间,他的眼睛里似蕴着春天最温暖的湖水,漫向她的身上:“我希望瑗贞与我同行,只因此生此世,瑗贞你才是我愿以一生相付之人。若你不在,我想……我会孤单。”

    他飞快地笑了一下。

    孤独、悲切、凄凉。

    似他的全身都被暮气包裹。

    李氏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笑。

    一瞬间她竟错以为,他就在她的跟前白了头,一根根皱纹爬上他的脸,他佝偻着背,如同那些苍老的翁叟一般,行将就木。

    李氏心头蓦地一紧,像扎进去一把刀,那刀尖儿旋转着、绞拧着,疼得她连呼吸都停滞。

    然后,那些话语在空气中引地的震荡,便消失了。

    连同陈劭眸中的缱绻,她眼前的幻象,心底蚀骨的疼痛,一并飞快散去。

    雨敲打着屋檐,亮如白昼的房间,清冷的茶香,以及窗外轻咽的风声。

    他们相对而坐,他就在她眼前,与她不过咫尺之距。

    蓦地,陈劭“呵”地笑了一声。

    很怪异的一笑,仿佛在用这笑令自己清醒。

    随后,他便歉然地向李氏颔首:“罢了,我还是先听瑗贞的意思罢,无论你如何选,我皆无二话。”

    他振了振衣袖,清俊的脸望过来,没有太多表情。

    仍旧是素常可见的翩翩君子,君子如玉。

    李氏抬起苍白的脸,捏得太紧的掌心,已然变得麻木。

    心底里似有个沙漏,有一些什么,正以极快的速度飞逝,她抓不住、握不劳,只能任由它流逝,将她的心渐渐挖空。

    而后,冷风拂了进来。

    她听见空洞的回音,“哗、哗、哗”,无边无际,永无尽头。

    她扯开唇角,一滴冰冷的泪,悄然滑落。

    她一直以为,她的心,早便已经空了。

    在那周九娘找上门来之时,在他似有意、若无意地隐下那八年行踪之时,在他们终于从举案齐眉、走到相敬如冰之时。

    她以为,她的心已然空得落不到底,如同那一个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夜。

    而其实,并没有。

    她其实还是存了些念想的。

    在心底最深处,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念想隐藏得如此之深,甚至就连她自己,亦不知晓。

    可现在,她终于感受到了。

    那个正逐渐扩大的空洞,终令她惊觉,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那个人,正在以一种她不能理解、亦无法掌控的方式,离她而去。

    他的青衫与低语,他的微笑,他修长的正端着茶盏的手指,他叫她“瑗贞”的时候,总会微弯的眼眸……

    李氏忽然无比清晰地知晓,从今夜后,从这一问之后,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即便如今还在,不久的将来,亦会消失。

    永远地消失。

    “妾身……”李氏张开颤抖的唇,只说了两个字,便再也无法接续。

    舌头上像压了千斤巨石,心底的冷和着窗外秋风,不断地抚过她的身体和她的心,就连骨头与血液,都被那凉风浸透。

    而每当启唇,那风便托着她,将她推向无边无际的黑与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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