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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毛。
婆子哆嗦了一下,忙应了声是。
一旁的柳氏,面色微微一变。
听陈励这话,竟是不打算叫她见人了?
这又是何意?
只是,未待她开口相询,陈励便又紧接着吩咐:“还有,太太去温泉庄子静养的时候儿,得重新换一批服侍的人,你现就叫个人把这话告诉母亲,就说是我说的,请母亲挑几房精明强干的下人,也好叫太太人在外头有个帮衬,不至于受人欺瞒。”
不知何故,那“精明强干”四字,竟隐着一丝淡淡的讥意,那婆子口中迭声应是,眼珠子却一通乱转。
他们老爷今儿这样子,像是又回到了两年前魇胜事发的时候,且比那时候看着还要冷淡。
这濯月楼的天,莫不是又要变了?
那婆子暗自盘算不已,柳氏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从回廊见面伊始,陈励的言行,便很不对劲。
到底怎么了?
此时,春琴与夏书亦尽皆面色惨白,立在那门框子边儿上,打摆子似地哆嗦,若没有门框挡着,只怕她们就要软倒在地。
陈励这番话,显是要将她们也调离濯月楼,却不知他会把人发送去何处。
夏书不由自主抬头,水汪汪的眸子,向陈励身上睇了睇。
她与春琴,还有秋画、冬香四个,乃是柳家的家生子,当年随家人陪房进了国公府,因聪明懂事,便被柳氏提拔于身边服侍,后魇胜事发,柳氏被罚去家庙,秋画与冬香因大了两岁,当年就配了人,柳氏的心腹,便也只剩下她二人。
原先,柳氏与陈励琴瑟和鸣,许老夫人治家又严,有些事情,她们并不敢肖想。
可柳氏却屡次触怒老太太,连带着将许氏并沈氏也得罪了去,在府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夏书的心思,便活络开了。
只可惜,陈励对此直若未知,虽有段时间待柳氏很冷淡,但自知晓她有孕后,他倒又一心一意地起来,对旁人从不假以辞色,倒叫人瞧在眼中、羡在心里。
一时间,院中阗寂,各人心中皆有思量。
陈励对此毫无所觉,吩咐完了,大步朝前行去。
秋风拂来,他宽大的袍袖里兜着风,忽尔鼓起、忽尔平息,连同洒在他身上的阳光,亦有了种刀劈斧斫的冷硬。
柳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儿。
直待掌中塞进一盏热茶,她才如梦方醒,下意识往周遭看。
一式的黄花梨家具,精雅富丽,挂落飞罩下头悬了一重锦帷,雕了虫草纹的槅扇中,透出几许凉风,菊花清浅的香气在房中四散,却是那多宝阁正中一层的白瓷四方瓶儿里,拿清水供着两枝“一捧雪”。
雪白的花瓣儿,重叠繁复,偶有一两片探去半空,似素笔挥去一撇,却又于最纤细的末梢处,顿笔停墨,再微微向里一勾。
于是,这原本丰润团白的一捧花儿,便也就此有了些许风致,似美人儿嫣然回眸,难描难画。
柳氏出神地看着那两枝素雪。
不知何故,她觉得这花儿像极了她,一路行来,由平至盛,由盛而衰,其后又盛。
而最终,却不免这一勾,又将她勾回原处。
“红糖蜜枣茶,于胎儿有益。”蓦地一道语声传来,很淡的声气,不比槅扇后的凉风暖多少。
柳氏面上肌肉颤动,白腻腻的颊边,便嵌了一个笑。
生安上的笑容,空洞且易碎,似只需随手一摘,便可抛之于地,散作满地残渣。
她侧首望向陈励,笑容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妾身与陈大姑娘说话的时候,老爷就在了吧。”她道,捧起白瓷盏,浅啜了一口茶。
微甜的茶汁,咽入喉底时,却苦得她心都在战栗。
原来,陈励都听见了。
那么,她两度欲以腹中胎儿算计陈滢,以及大放厥词、图谋国公府世子之事,他……想必也已尽知。
霎时间,柳氏只觉得一颗心坠着铅块儿,连呼进口鼻的空气,都沉重得叫人窒息。
“是,我在。”陈励言简意赅地道,语声毫无起伏,一如他没有表情的脸。
柳氏扯动唇角,飞快地笑了一下。
呵,这样就说得通了。
难怪他行止如此怪异,难怪他要禁她的足,难怪他……冷得像块冰。
不由自主地,柳氏又想起魇胜事发时,他待她的态度。
冷淡、漠然,仿佛她并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个物件儿,随手便可丢弃。
“我从不知道,在太太眼中,这世上有那样多的东西,比我们的孩子更重要。也从不知道,这世上竟有着那一等为母之人,随随便便地,就能亲手把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给弄死。”陈励缓慢地道。
阳光自窗格子里照进来,他漆黑的发上,落了一层光,远远瞧来,竟好似皓然白首,形容枯槁得不成样子。
那一刻的他,再非往昔谦谦君子,却如行将就木的老叟,每一下呼吸,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暮气。
随后,他也笑了。
极苦涩的一笑,竟让柳氏生出错觉,觉得,他这一笑,怕是比方才她入口之茶,苦上百倍。
第611章 为了你好()
“我原想着,这是个好机会。”陈励没去看柳氏,自始至终,如向着空气说话:
“周九娘那件事时,是你利用了我,说什么‘趁着今儿前头摆流水席,不若请二哥去瞧一瞧这些市井之人,体会些人间烟火,想是他心头郁结便能开解’。正因有了你这句话,我才力邀他去前院儿,却未想竟教那奸人之计得逞,二哥他也……”
他忽然停住话头,自嘲地“嚯嚯”笑起来
冰冷的、毫无起伏的笑声,竟不像是从活人口中发出来的,被槅扇后细细的冷风携着,须臾而散。
“现在想想,更早之前,你娘家堂兄荐的那个什么挂单高僧,怕也不简单。”他说得淡然,可颊边肌肉却在轻微地痉挛着,于是,声音便也有些发颤:“所幸二嫂精明,并不曾上钩儿,只叫个婆子走了个场面,倒还惹来你好一通埋怨,只说二嫂面甜心苦,并不拿我这个四弟当亲人看。”
他用力地咬着牙,两腮绷紧,眉眼都挪了位,偏仍旧挂着那个变形了的笑,神情骇人:“若二嫂当真信了我这个小叔子的话,亲去寺中求医,则我怕也只能以死谢罪,方可消解身上的这些罪孽。”
柳氏动作极缓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老爷这是把什么事儿都往妾身头上安么?”她直勾勾地看着陈励,双目泛红:“妾身娘家人不过是好心想要帮个忙,老爷竟也觉着这是算计?莫不是在老爷眼里,我一个人不好了,我娘家全家便都不好了么?”
“那你说,我当如何?”陈励笔直地看着前方,唇角的痉挛直漫至整张脸,神情几乎是狰狞的:“你利用于我、欺骗于我,连我们未出生的孩儿你也说舍就说。你说你娘家人是好心,可我又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又怎么分辨得出你哪一句可信、哪一句不可信?”
他忽地闭起眼,紧蹙的双眉之下,是竭力抑住的强烈情绪。
“啪”,屋中蓦地传来一声脆响,却是他手中的薄瓷茶盏,竟生生被捏出一道裂隙。
柳氏怔了怔,再一看陈励那张布满青气的脸,她心中忽地有些着慌,好似这空荡荡无人服侍的房间里,藏着一头凶兽,稍不留神,那凶兽便将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完全吞噬。
她下意识护住了小腹。
孩子绝不能有事。
事到如今,她手中唯一的筹码,唯腹中胎儿。
她不敢想象,一旦没了这层恃仗,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
在那个瞬间,这个半个时辰前还千方百计欲以骨肉性命算计旁人之人,已然将这一点骨血,看得比什么都重。
若陈滢在此,只怕会觉得万分讽刺。
也或者,隔案而坐的陈励,亦觉出了几分讽刺吧。
“太太放心,我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的,更不会伤及我的孩儿。毕竟,他是我的骨肉。”陈励忽然道,唇边浮起一丝淡笑。
柳氏面色一僵,正欲分辨几句,猛不防又是“笃”地重重一声,将她的话语给震了回去。
陈励搁下茶盏,面色重又变得温和:“说来说去,这也不能全怪太太,到底是我自己太笨,只晓得死读书,满心只想着关起门来过我们的小日子,却从没想着抬起头来,好生看一看我的枕边人。”
他缓缓转头,目注柳氏,眼神空洞而冷漠,似与他对坐着的,是一个陌生人:“我从没想过,原来,我的枕边人有如此野心、如此手段,且,如此决绝。”
他咧开嘴笑起来,眼底深处,却一片荒芜。
柳氏的手颤了颤。
热茶溅上手背,罗袖边缘迅速染上两点茶渍,一丝一丝缓缓晕开,微红的,像两颗朱泪。
这一刻,柳氏的心,也在不住颤抖。
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觉得恐慌,一颗心忽悠悠向下掉,如坠无底深渊,所知所觉,唯无尽的冷,与无尽的空。
她用力捏住盏托儿,低垂眉眼,眸光飞快地闪动了一下,旋即便又抬头。
现于陈励眼中的,是一张满是凄楚与哀切的脸,轻蹙的眉尖儿、微红的眼眶,我见犹怜。
“妾身这一颗心里……都是老爷。”她望住她的夫君,珠泪盈睫,泫然欲泣,“妾身嫁给了老爷,自是希望夫荣妻贵。老爷品性端方、清高出尘,本该走得更远、站得更高,妾身也是为了老爷好,这才……”
“太太真是为了我好?”陈励淡淡地打断了她,视线中有着难掩的讥诮:“既是为了我好,太太又可曾问我过我的意思?太太觉着好的,我便一定觉着好么?还是太太以为,举凡你谋算的,就必定是天下至理?举凡你想要的,便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任意施为?”
语至最后,一缕凉薄的笑,渐渐挂上他的唇角:“我怎么觉着,太太最想要的,其实还是你自己的风光呢?”
他凝视着柳氏,笑容不变,语气却尖刻:“那公侯诰命、无上尊荣,才是太太最想要的罢?为了这风光,家可以不要,孩子也可以弄死,亲人更是随便构陷。总归你自己得着好了就好,旁人是死是活,皆不与你相干,是也不是?再过上几十年,等我老了,那么,就连我的死活也不与你相干。毕竟,你还有个母凭子贵呢,是也不是?”
一连数问,直问得柳氏面色青白,坐在椅中亦觉脚底打滑,手足酸软。
“老爷这话……委实也太诛心了。”良久后,她终是哽咽着道,泪水落了满颊,越发有一种凄美,好似含了无限委屈:“妾身全心全意地待老爷,也全心全意地为咱们这个家谋划,绝没有……”
“好,好,你怎样说皆好。”陈励淡笑,再度打断了她,复又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语声清润且温和:“一会儿太太大可把你爱重的丫鬟仆妇都叫进来,好生向她们诉一诉太太的冤屈,也免得憋坏了你那满腔的赤诚。”
第612章 转头皆空()
话越说越冷,然陈励面上的笑,却越来越浓:“与太太说句实话吧,与你在一个屋儿待着,委实令我作呕,我若再继续留在这屋里,怕就要真的呕死了,那样却又不好。”
他微笑地看着柳氏,语声轻柔,好似春风拂面:“到那时,太太孤儿寡母的,这一腔子的雄心壮志,却不知又该指望谁去?只消这样一想,我便觉着我还不能死,否则便是有愧于太太对我的栽培与厚望。是以我打算马上去敞轩散一散,将那作呕之感消解掉,也好往后再与太太长长久久地做着夫妻,太太觉着如何?”
他振了振衣袖,神态怡然,似是不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刀一般扎着柳氏的心。
柳氏面色惨白,泪水不住滑落,几度欲开口辩解,叵奈陈励那番话说得极快,竟教她无法出声。
她抬手捂住心口,全忘了手中还捧着茶盏。
“骨碌碌”一阵响,磁盏顺着裙幅滑落,在地上打着滚儿,殷红的茶汁兜了一裙子,锦裙飞快地落了色,柳氏却毫无所觉。
她是真的觉得,心里凉透了。
自十五岁嫁进国公府,与陈励结缡整整九载,他还从不曾这样对待过她。
就算当年魇胜事发,他也只是质问、只是愤怒,又何曾如现在这般,若无其事地笑着,却将手里的刀子往她心窝子里捅?
看着那张温润淡然脸,柳氏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耳中轰鸣,好似那扎进心里的刀子,已然将她整颗心刺了个对穿。
“太太少坐,我失陪了。”谦和的语声,不带半分烟火气,凉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