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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张温润淡然脸,柳氏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耳中轰鸣,好似那扎进心里的刀子,已然将她整颗心刺了个对穿。
“太太少坐,我失陪了。”谦和的语声,不带半分烟火气,凉风也似,自耳畔拂过。
柳氏抬起头。
视线已然变得模糊,目之所及,是大片不明所以的混沌,光线、影像、颜色与形状的交织,让她的感觉变得迟钝,唯那腔子里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心口。
柳氏用力地眨了眨眼。
视线仍旧模糊,隐约地,一个好似很熟悉的身影,正行过她身边,柔软凉滑的衣料,将将擦过她的手指。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她得抓住些什么!
不能教这个身影就这样走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用力张开口,想要发出一声哀求,或是嘶吼,又或者是其他诸如此类的、能够惊动旁人的声音。
可是,她喉咙里却像堵着团布,湿搭搭、粘乎乎、软绵绵,让她的这个动作,变得徒然。
她本能地飞快地伸出手。
指尖触及的,是织物特有的软。
很轻、很薄,让她没来由地想起某些话语、和某些表情。
她摇摇头。
不是的。
她熟悉的那个人,很温柔、待她很好,连句重话都不曾与她说过。
她笑了笑,五指攥紧,将那片薄且凉的衣料,牢牢握住。
混乱的思绪中,唯有一念清晰:
抓牢它!
留下他!
挽回从前的那一切!
“真看不出,太太的力气还不小,想来幼时习字,也是好生练过腕力的呢。”像阳光下微温的风拂上面颊,那模糊的身影靠近了些,淡雅的熏香,和些许熟悉的体温,几乎就在她的鼻尖儿。
柳氏心头爆发出狂喜。
她就知道,他不会抛下她的。
她就知道,他心里一直有她,无论她犯了怎样的错儿,只要她服个软,再哭一哭、掉几滴眼泪,他就又会回到她身边。
她抬起头,被泪水濡湿眸子,清丽、凄婉,似有一点一点的光正在聚起,连她的身体也微向前倾。
她要偎进他的怀里。
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偎进那个宽宽的、温暖的、总是包容于她的胸膛。
柳氏甜笑着,向前偎去。
却扑了个空。
她收势不及,整个人自椅中滑去地面。
熏香与体温,消失了。
她听见衣物的摩擦声,轻微的掀帘声,她还听见门外丫鬟的请安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最后,是院门的开阖声。
这样多的声音里,却唯独没有他的声音。
柳氏顾不得摔疼的膝盖,手脚并用便要爬起来,却被什么东西绊住。
她低下头,用了许久的时间,才终是看清,她的手中,紧紧搂着一件青袍。
正是方才陈励穿在身上的。
此刻,熏香犹在,余温仍存,而那穿着青衫的男子,却已然离开。
柳氏眼前阵阵发黑,跌坐于地,手指却还下意识地摩挲着那件袍子。
门帘兀自晃动,一捧雪的清香寥远而空寂。
一如这空荡荡的房间。
一如,她空落落的身边。
柳氏缓缓地抬起头,呆滞的视线,长久地停在那门帘上,浑身冰冷、面若死灰……
陈励去书房换了身儿衣裳。
那青袍留在屋里,本也无甚关系,因那是件披衫,没了便没了,里头的锦袍亦足够敷衍礼数。
只是,陈励觉得恶心。
举凡柳氏碰过的衣物,他都不想再穿。
“告诉针线上头的,新做几件袍子来。”临出书房时,他吩咐了一声。
大管事刘宝善正在外书房亲自服侍,闻言立时恭应了,连句多话都没问。
不过两身儿衣裳罢了,穿腻了旧的,再裁新的便是,总归永成侯府不差钱,且三老爷又是才高中的进士,那可是正正经经读书入的仕,许老夫人亲生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可算齐全了,那三房自也跟着水涨船高,本就地位超然,如今更上一层楼,刘宝善自是巴不处上赶着奉承。
因换衣裳,略耽搁了些时辰,又去前院儿招呼了一圈客人,再至敞轩时,那戏文已然将至尾声,看戏的各府女客,也只零星几桌,皆是与侯府关系亲近的,陈励倒都认识。
迈着优雅的步子,他从容上前,给几位熟悉的长辈请了安,又请李氏代问陈劭好,许老夫人方将他唤至近前,就着那满台的锣鼓声儿,淡淡地道:
“怎么方才你们院儿里来了个婆子,说得满口乱七八糟的话儿,我嫌她絮烦,打发她下去了。如今你来得正好,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陈励笑得若无其事,温声道:“也并非什么大事,只太太很快要去温泉庄子静养,儿子怕她缺人手使动,就想从母亲这里讨几房精明强干的下人过去服侍,叫她少劳些神。”
第613章 梅娘叹春()
言至此,陈励作势向许老夫人拱了拱手,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临时起意,教母亲操心了。”
他说得平静,许老夫人更是面色不动,目视前头戏台,语声和缓:“这却是该当的,还是你想得周到。不是我说,那孩子心思太重,前几日她来请安,我瞧着她又瘦了些,可见还是没养好,倒也该多几个人替她分担,她也好安心养胎。”
“母亲说的是。”陈励笑道,闲闲拿起案上一只小玉屏,把玩了几下,又将之摆回原处,掸衣道:
“方才太太要来母亲这里请安,我见她面色不太好,便先将她送回去歇着了。儿子还要向母亲讨个情儿,去温泉庄子前的这几日,就免了太太的晨昏定省吧。少见几个人,她还能少操些心。”
许老夫人“唔”了一声,道:“就照你说的办。过几日正好你休沐,便选在那一日动身罢,车马我都配好了,到时候你亲自送一趟,也好安心。”
陈励应下了,再闲话几句,看看无事,便自辞去。
眼见得他出得敞轩,刘宝善家的方悄悄走来,小声儿禀道:“老太太,陈大姑娘的丫鬟方才来了一趟,传了几句话。”
许老夫人眉心一蹙,唤她至近前:“你说给我听听。”
刘宝善家的便附在她耳边,悄声说起话来。
许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听着,待她语罢,眸光渐冷:“可见我平素没瞧错人,果真是个黑了心的,连自个儿的孩子都不放过”
她抬手向眉心捏几下,倒也不似发怒的样子,只叹了口气:“说起来,我陈家的骨血,还是我陈家人知道护着,别人家的,到底不是一个姓儿。”
刘宝善家的垂首不语,心下亦很唏嘘。
这三太太,又何必呢?
好容易怀了身孕,就此得了老太太恩赏,从家庙回到府中,陈励也将她宝贝似地疼着,她怎么就不晓得念恩?
那可是她自己身上的肉啊,她竟也能起这样狠毒的念头,人都道“虎毒不食子”,这柳氏的心比那老虎可狠多了。
再者说,她前头那些打算,也实在太诛心,幸得陈滢从一起头儿就把这根儿给掐了,若不然,国公府说不得就要大乱。
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放着这般富贵的日子不过,偏要生出许多事来,这柳氏,也委实太不惜福了。
“刘家的,有几件事儿需得你去做。”许老夫人的声音传来,令刘宝善家的回过神。
她忙躬立着道:“请老太太吩咐。”
许老夫人将衣袖展了展,道:“第一件,你马上就去挑四房下人来,须得精明能干的,今儿就安置进濯月楼。第二,找八个……不,十二名健妇,最好是力大会拳脚的,再把那冯家的也调过去,这些人都由她调派,好生护着三太太。”
刘宝善家的大气不敢出,只垂首应是。
许老夫微闭了眼,面色极淡:“濯月楼原先的那些人手,凡三太太的亲信,一个不留,全都打发去最远的庄子上,能配人的配人,不能配人的就在庄子里安家,永不得回府。至于那些不当紧的,你尽皆收拢来,交予老大媳妇安置。”
刘宝善家的忙应是,转身便要走,许老夫人忽又唤:“且慢。”
刘宝善家的忙又回身:“老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许老夫人想了想,淡声道:“明儿你备上几色礼,拿着我的帖儿,亲去柳家跑一趟,就把今日三太太与陈大姑娘说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说上一遍。”
“这……”刘宝善家的迟疑起来,上前半步,语声极低地道:“老太太,这到底也只是一头儿的话,是真是假还两说着,要不奴婢再去濯月楼找人问清楚了,再去柳家递话?”
“用不着,三丫头……陈大姑娘从不说谎。”许老夫人想也不想地道,神态安然:“再一个,三太太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从魇胜那时候起,你在旁冷眼瞧了这么久,还没个数?”
刘宝善家的心头一凛,知道许老夫人这是真的动了气,哪敢反驳,忙道:“老太太说的是。”
许老夫人挥了挥手,面上涌起一丝倦意:“你去吧,早早安排妥当,我也好放心。”
刘宝善家的躬应了,自去处置不提。
便在她们说话之时,那热闹戏文已然结束,戏台子上换了新景儿,一个穿着青衣的小旦,袅袅婷婷走将来。
她手里执着卷书,面上的胭脂抹得娇艳,随着那小锣一响,一管笛子顾自奏响,清越悠扬,迎着那西风残照,竟叫满屋子皆是一静。
那小旦行至台前,水袖一抛,转朱颜、启红唇,婉转唱道:“东风软何处秋千院,抛书卷倩谁启绣帘,梳妆懒、凭栏倦,那搭儿琼瑶早飞遍,流光自缱绻,又正是风细柳纤纤……”
她轻蹙眉尖、软着腰身,一举手一投足,直将那闺阁少女的作派学得个神似,更兼嗓音甜嫩、吐字脆亮,虽比那些名角儿少几分韵味,却胜在口齿清丽,甫一开声,竟大有绕梁之意,倒赢了个碰头彩。
“这一折《梅娘叹春》乃是老戏文了,我也是前些时候偶尔听人唱了一回,真真惊为天人。”点这折戏的是许氏,她与李氏并了桌儿,便与她悄声议论起来。
李氏原本早就想走,无奈许氏定要拉着她听完了戏再走,李氏无法,只得捺下性子来坐着,此际闻言,便笑着凑趣儿:“果然的,这小旦一张口,倒是头尾俱足,听得出来是下过苦功的。”
“那可不!”许氏眉飞色舞,似为找到知音而欢喜,点评地道:“这整出戏不过是个小姑娘伤春悲秋罢了,说来没多大意思,唯听个口齿,这春庆班儿新捧起来的小旦确有几分斤两,再历练历练,往后必定雏凤清于老凤声。”
李氏心思并不在此处,然此时细细赏玩,却也觉得,那唱段颇有几分动人心处,一时间倒也无暇旁顾,只专意听起戏来。
第614章 惊秋雷声()
当此际,满座皆静,唯那清婉曲声在敞轩中回荡。
许老夫人怔怔望住戏台,扶于椅搭上的手,指节青白、紧紧攥牢。
这一曲,她曾于多年前听过。
或者不如说,在特定的某一日,她曾听过这唱段。
她定定地盯着那小旦,然视线却又虚空,好似透过她,看去了别处。
微风徐来,唱腔也已转了一个韵脚,笛声消隐,沉沉洞箫似渡着风,衬满世界斜阳金粉,越发幽咽清冷。
可是,在许老夫人脑中,却犹自盘旋着方才唱段。
那一刹儿,许多模糊的人与物,还有那些在时光里破碎的记忆,皆那盘旋往复的曲声中,一点一点地清晰、完整,如疾风吹散了迷雾,露出了原本的风物。
许老夫人眯起了眼。
怪道那丫头说,人的记性是个怪东西呢。
如今看来,那丫头的话还真对。方才任凭她想破脑袋,多年前的那一日,也只有个含混的大概,如镜上蒙尘,再瞧不见那镜中人影。
而此时,听着这当年的老戏文,那些她本以为遗忘的一切,重又变得清晰,好似一幅又一幅的画儿,在她脑中变得鲜活起来。
是了,她已经完全记起来了。
那一年,先宁王设下“红叶宴”,亦是在秋天,而那一日的天气,亦如今日这般,金风送爽、阳光灿烂。
她记得清楚,席间有一贵女,因戴了一副别致的珠钗,一时成为众人中心。而珍翠楼大师父的手笔,亦被不少人认出。
许老夫人的面上,终是有了一个笑。
那贵女年轻且秀丽的脸,与多年后、某位贵妇的脸,重合在了一处。
原来是她。
原来,那珠钗真正的主人,是她。
许老夫人轻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