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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此处,郭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走得累了,还是被俗事所扰而心累,脚步放缓了好些,信步而行。
他看起来并没有确定的目的地,只沿着园中小径的指引,一路分花拂柳,偶尔在一棵树、一朵花前停步观赏,随后又接着往前走。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座朱漆水榭便现于眼前,那水榭前绿柳成荫,携来水上凉风,极是爽然。
他面上一喜,正欲继续前行,蓦地,一阵清脆的笑声自其中传来,随水散去。
郭准立时收住脚步,皱了皱眉,转身就往回走,显然是不欲与人碰面。
可是,老天却像是不肯如他的意,他这里还没走上几步,身后便传来了少女的娇呼:“父亲,您怎么来了?”
郭准脚步一顿,面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情绪,然而转过身时,他的神情却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慢慢地摇着折扇,含笑道:“天气炎热,为父在园中纳个凉。”
郭媛已经小鸟儿般地跑了过来,欢快地道:“我和丫鬟们在水榭里头捉迷藏呢,方才从那窗户眼儿里瞧见了父亲,便出来啦。”说着又嘟起嘴,作势不依地道:“父亲都不说来瞧瞧阿娇,父亲不疼阿娇,阿娇可当真伤心了。”
许是天热的缘故,她明艳的脸蛋儿红扑扑地,双眸更是又大又亮,瞧来越增艳丽。
看着眼前这张笑意盈盈、无忧无虑的脸,郭准心中忽地一阵刺痛,眼前恍惚现出了另一张脸。
小小的、柔弱的、苍白的小脸,张着小手小脚,细细的猫儿般的声音,唤他“爹爹”。
郭准深吸了一口气,掩饰地将那扇子用力扇了两下,扇去了这陡然而来的幻象,强笑道:“为父没瞧见阿娇,阿娇勿恼。”
“父亲每回总是这样。”郭媛嘟嘴说道,视线不经意地一转,便转到了郭准的手上,那眼睛立时便亮了,喜道:“呀,父亲,这扇面儿可是太子哥哥写的?”
第106章 凤栖梧桐()
郭准闻言一怔,旋即倒转手中折扇瞧了两眼,便笑着点头:“正是,阿娇眼力不错。”
那一刻,他看向郭媛的眼神中,含了几许真切的赞许。
只是,郭媛却没注意到。
她的眼睛只盯着那扇子,整张脸似是都在发光:“父亲,这扇子……”
“阿娇喜欢么?”郭准将扇子朝前一展,语声温润,然眼中的情绪却已经归于平淡。
郭媛闻言,立时用力地点头:“喜欢的,阿娇喜欢的。”语罢,便一脸期许地抬头看着他:“父亲,阿娇好喜欢这扇子。”
“那便送予阿娇罢。”郭准温言道,随手就将扇子递了过去。
郭媛顿时笑靥如花,欢喜地道:“父亲真好,多谢父亲。”说着便将扇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扇面儿上的题字,眉眼间蕴着十足的喜意。
看着她明媚的笑脸,郭准只觉心头愈加刺痛,侧首看向一旁的花圃,面色在一瞬间竟变得有些凄厉。
郭媛此时恰好抬头,将他的神情看了个正着。
不知何故,她的眼底飞快地划过了一丝阴鸷。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将这阴鸷收起,颊边漾起了更浓郁、更欢快的笑,喜孜孜地道:“多谢父亲,这扇子女儿当真喜欢得紧。”
郭准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随后温和地笑了笑:“阿娇乖,好生去顽吧,为父想再四处走走。”
“嗯,那女儿便去啦。”郭媛乖巧地说道,扬了扬扇子,又笑道:“父亲也别总在日头下晒着,当心中了暑气。”
“为父省得。”郭准温声道,摆了摆手,便转身去了。
郭媛立在他的身后,目送着他的背影被花树遮掩,笑容刹时尽敛,神情越发地阴沉,捏着扇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几乎痉挛起来。
郭准并不知道女儿神情间的变化。
他在园中又独自散了会儿步,直到身上衣裳都被汗水湿得秀了,这才回到了与长公主所居的院子。
那是一所极大的院落,门楣高阔,大门左右各种着一树梧桐。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站在院门口,望着匾额上那潇洒飘逸的“朝阳”二字,郭准的面上,划过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
长公主是凤,是沐彩霞而来的朝阳,那么,他应该便是这梧桐了罢。
一棵木头而已。
没有感情、也没有思维,纵使能说能动,纵使富贵荣华,却永远只能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附马爷回来了。”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自院中迎了出来,躬身行礼。
随着这一声唤,几名面相古板、年岁同样不小的太监,也相继而来,齐齐屈身行礼。
郭准温和地挥了挥手,免了众人的礼,便被他们围随着,踏入了正房。
正房明间儿的西角置着冰鉴,丝丝凉意自其中而出,将盛夏的闷热尽皆扫去。
“爷请用茶。”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嬷嬷送上温茶,又颤巍巍地退了下去。
郭准的视线扫过她,面上涌起些许嘲讽,复又迅速消弥。
朝阳院中举凡仆从,包括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最年轻的,那年纪也在四十以上,此外,长相无一例外地丑。
不仅女仆如此,男仆亦是如此。
郭准几乎没办法去掩饰他眼底的讥意。
而随后,他却又觉得悲哀。
他其实早就该习惯了。
或者不如说,早该认命。
从他十五年前被人下药,与身无寸缕的长公主身相拥而眠之时起;
又或者,从他十六年前因发妻身故、他的好父亲便以此借口,第五次推迟请封世子那时起;
甚至还可以更早些,从二十五年以前,他的头上忽然多出了一位继母大人之时起;
从那时起,他就该知道,这,就是他的命。
可是,他却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命运。
郭准抬手扯开衣领,只觉得胸口正一阵阵地发闷,闷得他透不过气。
那些年少时吟风弄月、对酒长歌的日子,才真正是一场春秋大梦。而今梦醒,他才蓦然发觉,那些将梦为真的日子,既愚蠢、又可笑。
“爷,可要沐浴?”身旁传来了嘶哑而殷勤的语声,却是那管着内务的中年太监在问话。
郭准回过神来,向他点了点头,语声依旧温润:“将水备好,你们便都退下罢。”。。
“是。”那太监应了一声,腰躬得几乎贴在地面,小步地退出了门外。
郭准举眸四顾,便跨过槅扇,行至了东次间儿的墙壁前。
墙上挂着一柄绿鲨鱼皮鞘宝剑,剑柄上镶满名贵的珠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郭准讥诮地勾起了唇角,许久许久,不曾放平。
也只有在这无人处,他的面上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半晌后,他方才伸手取下长剑,转身穿过槅扇,一直走到沐浴的耳房,将那门窗俱皆关死,还将门帘也拉了下来,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并无一点漏光之处后,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自由了。
终于。
在这牢笼一般密不透风的闷热房间里,在这腾挪不到十尺的方寸之间。
他自由了。
郭准将嘴角往旁扯了扯,露出了一个颇有些扭曲的笑,旋即便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宝剑,蓦地凌空一劈。
“呼”,长剑在空中闪过一道寒光,飞快斩下,复又提起,旋即再度劈下、提起,再第三次劈下、第四次、第五次……
毫无章法的胡劈乱砍,徒然地切割着空气,却不曾发出丁点声响。
郭准竭尽全力地挥动着长剑,嘴角越扯越大,神情狰狞,面上的笑容近乎于疯狂,甚至还张开了嘴,作出了“哈哈”大笑的口型。
却是,笑而无声。
砍、劈、刺、削、正、斜、上、下……
便在这怪诞而又静默的大笑之中,他一下又一下地出着剑,凌乱的剑风扫过浴房,就像是要将什么无形的东西斫成碎片。
很快地,汗水浸透他的全身,发髻亦随之散落,原本修洁的袍袖,也被这倾尽全力的动作弄得皱巴巴地,再不复之前的温雅与清润。
第107章 一水如镜()
如此长时间地劈砍动作,让郭准很快就呈现疲态,他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可动作却一直没停。
在他的手中,长剑正不知疲倦、狠厉万分、却又小心翼翼地挥动着,巧妙地避开了一切能够发出声响的事物,精准地刺向浴房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儿空间。
汗水一颗颗从他的额头落下,滚过他扭曲的面庞,滑过他干涩的眼角,滴落在地面上。
郭准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
就如同才从梦中惊醒的人,要借着这个动作,来看清眼前的一切。
“夫君在沐浴么?”房门之外,突地响起了熟悉的说话声。
郭准动作一顿。。。
然而,这停顿只有一息,再下个瞬间,他忽尔便将嘴角咧得更大,无声却又是放肆地大笑起来。旋即笑容一收,猛然提剑疾刺,剑尖所指,正是声音的来处!
那一刻的他,厉目森森、咬牙切齿,仿若视那门外之人为仇敌。
“夫君还没沐浴好么?”长公主的语声似是又靠近了些,听来就在门外。
“是,今日天热,我出了一身的汗。”郭准说道。
狰狞扭曲的面容之下,他的语声却是一如既往地温润着,不见半分烟火气。
长公主在门外笑了起来,柔声道:“夫君也真是的,我在书房等了半天,谁想你却去花园儿散步去了。”停了停,又甜蜜地抱怨了一句:“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呢?我一个人呆着,多闷。”
郭准已经将嘴角拉到了最大,颊边肌肉争先恐后地往两旁撕扯着、绞拧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鲜红的牙龈。
然而,他的语声却依然清和,就好像说话之时,他的面上正含着温润的笑意:“天太热了,殿下何必陪我受罪呢?”
这矛盾到极致的表情与言语,他做来竟是无比纯熟,好似经过了长时间的练习,已然达到了融会贯通的境界。
“噗哧”,门外传来了一声轻笑,旋即便是长公主温柔的语声:“夫君待我真好。”停了停,便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衣裙拂动的声音,似是长公主正在往外走,随后,又是一阵轻语传来:“我去外头等着夫君,夫君也别洗得太久。”
“好的,殿下慢走。”郭准温声语道。
几乎就在说着这句话的同时,他面上的扭曲与狰狞,消失了。
温和的神情跃上了他的脸颊,平淡的气息归拢于他的眸中,此际的他,通体清润、眉眼干净,仿若十七八的少年郎。
他缓步行至小几旁,动作轻稳地将长剑收入鞘中,神情松泛从容,还带着几许痛快发泄过后的疲惫。
将宝剑收好后,他便回身坐在了浴桶边沿,唇角噙着一痕淡笑,伸手撩动着桶中温热的水,凝视着那水中映出的倒影。
一个头发散乱、满脸大汗的疲惫男子,正在晃动的水波间一扭一转,瞧来有几分诡异。
“你说,你为何不早些去死呢?”郭准向着那倒影笑了笑。
低且沉的语声,自他的喉间盘旋而出,与平素的他直是判若两人。
随后,他便又用力摇头。
苦涩地、艰难地,将那发髻摇晃得越发散乱,语声呢喃如梦呓:“死不得,活不得,一棵木头罢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几许倦怠。
他像是完全地脱了力,也不解衣,身子一倒,便落进了桶中。
“哗啦”,浴房里传来了清晰的水声,长公主立在房门外不远处,侧耳听着,面上一派淡然。
“附马爷又带着剑进去了。”一个中年女官走进来,低低地禀道。
长公主点了点头,小山眉微挑着,似是有些出神,好一会儿后,方面无表情地拂了一下衣袖:“告诉刘长史,过几日再买几柄宝剑回来。”
“是,殿下。”那女官恭声应道。
长公主挥挥手,屋中仆役尽皆退去,她独自一人跨过槅扇,来到了东次间儿。
东首的墙壁空空如也,那原先挂着宝剑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了雪洞般的白。
长公主的面色黯淡了下去,良久后,方才提步上前,伸手抚着空落落的白墙,不甚美丽的脸上,蓦地划过了一个笑。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笑,忽尔就让这炎炎夏日,变得有些苍凉起来……
京城的盛夏,在一场大雨过后终是收了梢。
六月中旬的时候,离着立秋尚有数日,许氏便命人将库房开了,搬出了秋凉时要用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