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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只看不说话。
陈滢远远瞧着,不由得暗自沉吟。
如果说,陈浚的跳脱是他的保护色,用以隐藏那个真正的自己,那么,李恭的温和内敛,亦可以算是他的保护色。
陈滢曾经仔细观察过李家兄妹,李惜与李恪都还有几分孩子气,亦不乏天真烂漫之处。可是,在李恭的身上,在他表面的平和之下,陈滢却能够察觉出他眼眸深处流露出的一些东西。
那是勃发的野心,以及,对权势的热切。
这是一个很不简单的少年。
纵然只有十六岁,可他的心智却远比同龄人成熟得多,连陈浚亦比不上。
似是察觉到了陈滢的视线,李恭忽地看了过来,面上是他惯有的温和笑容,和声道:“表妹,此处风大,站一站便回去罢。”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说起来,李家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相貌不出挑。
李氏已经算是李家生得最好的了,却也只能算作端秀而已,包括舅父李珩在内的李家人,就没有一个长得好看的,陈滢亦是承袭了李氏的样貌多些,因而容貌平平,李恭亦是如此。
不过,虽然模样普通,他的气质却很叫人舒服,温文而雅,更兼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他样貌的不足。
此刻,这双明亮而温和的眸子,正停落在陈滢的身上,那眸底深处涌动的情绪,一如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潮。
陈滢的嘴角,习惯性地往某个角度拧了拧。
也就在这个瞬间,李恭已然转开视线,看着李惜温声道:“妹妹也快些回去吧,莫要着凉。”
李惜正玩到兴头处,哪里舍得就此离开,便软声央告:“大哥哥,容我再坐一会子好不好?我绝不往前头走的。”
便在她说话当儿,早有小丫鬟拿了只大大的弹墨绫山水锦垫来,李惜便就坐下了,一脸央求地看着李恭。
看得出,对于这个长兄她还是有点怕的,于是那黑亮的眼睛也越发显得眼巴巴地起来,瞧来让人生怜。
李恭无奈地摇摇头,道:“你且起来。”
李惜很听话地站了起来,李恭便将那锦垫朝后头挪了几步,道:“且在此处坐着,不可再往前了。”
“大哥哥最好了,大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哥哥。”见长兄松了口,李惜忙不迭地奉上马屁若干,面上笑得极甜。
李恭亲扶着李惜坐下了,又对李恪道:“二弟,你也别只顾着顽,看着小妹些儿,这船头地滑,莫要摔着了。”
李恪对这个大哥亦是十分尊重,闻言忙道:“我省得的,我只得妹妹说话,不叫她过来。”又转头向立在后面的陈滢笑道:“表妹也一样,小心着些。”
“多谢二表哥挂怀。”陈滢礼貌地说道,看了看仍在前面与陈浚说笑的李惜,略提了声音道:“表妹,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里风太大了。”
海风再是怡人,到底这也是秋天,水上的风总是极大的,陈滢与李惜的幂篱都快被吹起来了,不得不伸手按着,这样的姿势不太容易保持平衡,陈滢自己还好,就怕李惜一会儿起身后会摔着。
李惜闻言便回首笑道:“好姐姐,我还想在这里顽一会子呢,我们歇一歇再走好不好?”语中不乏求恳之意。
陈滢却不过她,只得点头应是。好在此时已近午时,想必海钓也不会维持太久。
约莫两刻之后,海钓活动终于结束,以陈浚与李恪双双空手而归,唯有李恭,竟钓上了一条约五、六斤重的黄花鱼,当日午间便入了馔,那厨娘手艺颇佳,一味酱烧黄花鱼端上来,浓香四溢,那鱼肉白如蒜瓣,脆嫩鲜美,令众人大饱口服。
自那日起,海钓便成了固定项目,陈浚等人乐此不疲,李珩有时候亦会跟着一起在船头坐坐,一领蓑衣、一根长篙、一只渔篓,倒是颇得悠游山水之意韵。
海上行来非止一日,所幸天公作美,那几日皆是风轻云淡的好天气,正宜于海上航行,待抵达登州港时,却是个阴天,乌压压的黑云积在天边,风中已有了寒意,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船老大一面监督着船工下锚落岸,一面便笑着向李珩拱手道:“先生气运真好。咱们看天吃饭的人,最讲究个气运。先生这一路风平浪静的,如今到了岸才变了天,我瞧着这雨定不会小,只怕要下上好几日,再往后就该冷了,先生却是刚好避过了这坏天气,这可不是好气运么?也叫我们跟着沾光。”
第128章 恶言相向()
李珩闻言,面上并无甚喜色,只蹙眉望向前方码头。
码头处聚集着不少流民,一个个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几个衣不蔽体的孩子团团坐在背风处,正在分食着一块又干又黑的饼子。
那分饼子的是个黑瘦的半大小子,只见他细心地将饼子尽可能均匀地分成若干,分发给众孩童。那饼子本就不大,分到手里不过巴掌不到的一小块,可孩子们的表情却像是满足至极,一个个都是无比珍惜地捧着那饼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仿佛在品尝着全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这情景瞧在李珩眼中,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问:“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他们住在何处?”
邸报以及地方上报来的消息皆说,这些流民有各县出资安置,有棚住、有粥食,然眼前所见,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算算时间,就算朝廷的车队走得再慢,那些布匹米粮也早该到了,怎么这些流民还是这般模样?
那船老大并不知李珩的真实身份,但却从其言行中窥知其定是不凡,此刻便觑着他的神情,顾左右而言他地道:“我们跑船的看天吃饭,他们又何尝不是看天吃饭?这几年又是旱又是涝,那地里的粮食总不够吃,这些都是从北边儿过来的,听说北边的土地里现在连一棵草都不生,唉。”
李珩仿佛没听出他的语中的闪躲之意,继续问:“官府不管么?我在京中时尝听人言,朝廷特意开启粮道送粮,并下放大量布匹钱物用以赈济灾民,各县也皆开仓放粮、架设棚屋,照说他们该有地方住才是。”
说话间,他便扫了那船老大一眼,忽地似是想起什么,拍额道:“我却是问错人了。想你们海上过活之人,哪里会管这些地里刨食之人的艰辛。”
船老在粗犷的脸上,瞬间涌出一层怒意。
跑船的汉子向来与天斗、与海斗、与造化自然斗,骨子里自有一股血性,虽明知他是言语相激,也却是怒气上涌,怒道:“先生忒也瞧不起人,这山东我每年都要跑个两三回,怎会不知这些人的苦处?倒是先生好笑,什么粮食布匹,什么棚屋粥食?这些东西先生可曾瞧见?”
他像是说到了兴处,又指着港口的流民道:“说句不怕先生恼的话,这些人委实还算是好的,还能在港口讨个营生,一天也能赚上个一两文,好歹混个半饱。先生若是再往前头去,到了那县城外头瞧瞧,那才是……”
“贺老大,看锚!”一道严厉的声线响起,语声中有着极强的警告意味。
船老猛地转首,待看清说话之人时,面上的怒意立时化为乌有。
“哈哈,我当是谁,原来是胡管事,小弟没听出来!”他立时笑着上前与那胡管事攀谈起来,态度讨好,像是完全忘记了李珩的存在。
胡管事倒是冲李珩笑了笑,还打了个招呼:“先生这是要下船了。”
李珩淡淡地点了点头,没说话,负手望向远处。
宝龙号是要往来登州府做生意的,有些话他们确实不敢多说。
李珩的眉头锁得益发地紧,看着阴沉天际下忙乱而又嘈杂的港口,默不作声。
船很快便已停稳,踏板也搭好了,早有李府管事提前上岸雇好了车,又使人设好帷幔,一众女眷便弃船登车。
登州府治所在蓬莱县,陈滢他们此行的第一站便是此处,马车离岸之后,便快速地自港口行过,转上了官道。
这一行人衣着精洁、拥婢驭仆,看着就非同一般,纵使有帷幔遮掩,那女眷身上华丽的衣饰,以及外头男子们的高头大马,还是让那些流民们自动地避到了一旁,也无人敢上去讨要东西,一脸木然地看着这群贵人在飞扬的尘土间消失了踪影。
一个穿着仅可蔽体的赭色衣裙、面有菜色的女人,亦站在人群的后头,远远地看着那车马驶离,神情怔忡。
蓦地,颊边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旋即便是一个沙哑的老妇声音响起:“你个下作东西,这又瞧得哪里的野眼?还不快去那边拖渔网去!”
那赭衣妇人本能地拿手捂着脸,并无丁点反抗,只垂下头来恭顺地道:“是,娘,我这就去。”
那打她的老妇生得一张刻薄的脸,一双倒三角眼里此刻正往外冒火,直勾勾地盯着那妇人,啐道:“呸,你这口里应得倒快,你做出这副样儿来是要勾着谁呢?老娘我可不是那些野男人,你这浪样儿再骗不了我去,你这个娼妇、丧门星,我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楣,摊上你这么个儿媳!”
这老妇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在这秋风里越发显得羸弱,可精气神却极足,骂完了又上前一口啐在那妇人脸上,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破鞋,挨千刀的克星!克死了我乖孙,如今又要来克我儿。我儿要是没了命,我要你跟着偿命……”
她一面骂一面不住地推搡那年轻妇人,骂上几句就要喘几口气,呼吸声如同拉着风箱。待骂完了,她似也累了,便拄着那根用来当做拐杖的木棍,抚着心窝大口地喘着,看向那妇人的眼神像是淬了毒。
那赭衣妇人始终将头垂得低低地,一个字都不说,态度极为柔顺。
那老妇似终是满意了,恶狠狠地朝地下再吐了口唾沫,方拄着棍子,颤巍巍地去了。
直到她转过了一排房舍,那年轻妇人方抬起头来,拿手擦着脸上的唾沫,神情麻木,无悲亦无喜,似是失去了情绪的反应。
旁边走过来一个同样很瘦、青布帕子包头的妇人,拉了拉这赭衣妇人的衣袖,轻声劝道:“秀娥啊,莫要同你婆母一般见识,她那张嘴就是不饶人,也不是真有坏心。你们方家是十里八家的老实人家,你婆母当年可没少在人后夸过你。”
方秀娥向那劝的妇人强笑了笑,心头却是酸涩难当,不由便落下泪来,忙拿手抹了一把,说道:“我省得的,周嫂子快去忙吧,你那锅子里还烧着东西呢。”
第129章 天阔云低()
说起来,方秀娥与这周嫂子本是一个村儿上逃难过来的,如今抱团守在这港口,倒也勉强能够度日。
那周嫂子闻言,面上的笑也是苦的,抬起衣袖来便揩眼睛,道:“我那锅子里就烧着一锅水,我那孩儿还当是什么好吃的,从方才起就一直说‘好香、好香’,还总问我‘爹啥时候回来’,真真儿是个傻孩子,都不知道那锅子里就是一锅的水,也不知道他爹……他爹……也再回不来了……”
她颤着声音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不住拿衣袖揩眼睛,方秀娥也跟着红了眼眶。
周嫂子的丈夫是个壮劳力,当年在村上种地是一等一的好把式,可就是那样一个壮汉,硬是饿得没了力气,一场小小的风寒就丢了命,埋人的时候方秀娥也在,在村儿里说话那样洪声大气的一个人,瘦得成了人干,一个浅坑就能埋得住。
两个妇人相对哭了一会,还是周嫂子抹了抹泪,道:“我得家去了,我那大儿该回了。”
她的大儿子今年十九岁,好容易在码头上得了个扛大包的差事,一天能挣五个粗面儿馒头,虽不够养活一家子,到底饿不死,她知足了。
方秀娥便也道:“嫂子快去吧,我也得去扯网了。”说着便与周嫂子道别,往码头的另一侧走去。
方秀娥家还不如周嫂子,周嫂子生了三子一女,头两个儿子都大了,也能做些活计,不像方秀娥,拖着个重病的丈夫,上头有个婆母,下头还带着两个女儿,一家子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所以她才会跑去帮人扯网捕鱼,这几乎算是重体力的活计,如今却也只能由她一个女人家来做,好在那渔船老大是个心善的,每天都能让她带两条鱼回去,那鱼熬成汤还是很抵饿的,倒也让她勉力支撑了下来。
天色越发地阴沉,西风渐劲,卷起大片尘土,海水拍打着礁石,那“哗哗”的声音仿佛将什么东西撕碎了一般,风里的水腥味也越来越浓,码头上忙碌的人们开始奔跑起来,不时有“下锚、收帆、起风了、要下雨了”的声音传来,说不尽地仓惶。
方秀娥瘦弱的身影渐渐远去,在无数蝼蚁般的人群中,在苍茫的天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