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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没什么出奇的,只是为了方便做事,所以我才叫人缝了几副。”陈滢此时说道,算是回复了何绥此前的夸赞,语声是她惯常的平静。
何绥羞怯地笑了笑,一只手不自觉地捏紧衣带,声音里也透着些紧张:“姐姐们都……都比我强,我在家连……连帕子都缝不好。”
此言一出,李惜顿时大生好感。
她平生最恨做针线活儿,此刻见有同道,只觉得这何二姑娘立时就面目亲切起来,拍手笑道:“啊呀,原来你也缝不好帕子呀?我还当这世上只我和表姐这样儿呢。”说着越发笑出了声儿。。。
话里话外的,却是把陈滢糟糕的针线活儿也给漏了出去。
好在那何绥不像是个有心机的,闻言也只是笑,那笑容倒有几分李惜的憨气。
李惜本就是个直脾气,见这何绥似乎比陈滢这块木头更对胃口,又好说话,立时便将方才的那点儿不痛快丢去一旁,将那手套丢在一旁,拉着何绥就亲亲热热地讲谈起来,言语间泰半是在说那针线活儿是如何地麻烦,顺道儿抱怨几句女夫子之严厉。
见两个小姑娘相谈甚欢,陈滢倒也乐得清静,便猫着腰走到放弓箭的角落,拿了块干净的布巾,擦拭弓弦。
马车很快驶动起来,李惜顺手将车帘掀开半幅,明目张胆地往外瞧,料定了陈滢不会多管。
韩家这处宅子离东门很近,距离西门却是很远的,马车几乎穿城而过,倒将清晨的蓬莱县景儿看了个全。
纵然不过是些普通的街面儿店铺,李惜却也瞧得津津有味,何绥倒不像她这么好奇,想来是时常在城里逛的,此时便指指点点地讲谈起来,一时说这里好吃,一时又说那里好玩,与李惜说得有来有去的,颇为投缘,直说到内城门处方才歇下。
蓬莱县是标准的瓮城式城郭,这种充满了备战意味的城池,在大楚朝并不罕见,尤其是元嘉帝登基后,许多地处要冲的城市皆被改建为瓮城。
也正因如此,当年的“康王之乱”才没兴起多大风浪来,虽然也给大楚造成了一定的动荡,但却在可控范围之内,想来这一座座坚城亦是出了不少力。
马车在内门处略耽搁了片刻,那守门兵卒验过路引,便移开栅栏放行。
外门与内门之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因了长辈不在跟前,李惜仍旧凑在帘前观瞧,根本就没挪窝儿的意思,陈滢也没当回事,继续擦拭着弓弦。
可是,还没走出多远,马车却渐渐停下了,随后外面便传来了说话声,听着像是倪氏。
“怎么停下了?莫非是不许出城?”李惜的脸几乎贴在窗纱上,何绥便上前拉她,笑道:“你也不怕脏,这上头净是灰。”
二人正说笑间,那外头的说话声却是渐渐渐往这边靠近,李惜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回一缩,那厢何绥也反应极快地把车帘给拉上了。
倪氏若是发现李惜此等行径,一定会训斥的,何绥的举动可谓贴心。
很快地,对话声便来到车外,正是倪氏,她听来心情还不错,语声中含着笑意:“……没想到这样巧法,竟在此处得遇,我那外甥女就在这车里。”
随着她的话音,大丫鬟秋霏的通传声便响了起来:“姑娘、表姑娘、何二姑娘,夫人来了。”
寻真早就候在门边,闻声便推开车门,返手就把幂篱递给了陈滢,那厢小风筝也替李惜戴上了长帷帽,唯有那叶嫂子仍旧坐在角落,面无表情。
何绥刹时间便红了脸,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自己上前拿起帷帽,才一戴上,那外头便传来了一把悦耳的声线:“陈三姑娘,真真是巧,咱们又遇见了。”
这声音极是耳熟,陈滢探头一瞧,却见一个美人儿正立在门边,一手掀开垂地的纱罗,一手提着裙角,明丽的脸上浅笑盈盈。
居然是郭婉!
万没想到来人竟是她,陈滢由不得愣了愣。
郭婉便笑道:“这真是再没想到的事儿,我们的马车方才拔了缝儿,正等着人换车轮呢,因见那外头跟车的丫鬟有些面熟,遂大着胆子问了一声,不想还真是您。”说着她又转向一旁的倪氏,笑靥如花:“论理我该当登门拜见两位夫人的,只我如今出入有些不便,冒昧前来,还请两位夫人不要见怪。”
此时,陈滢等人已经都下了车,知实也从车辕处走来服侍,陈滢便知道,郭婉应该就是看见了她,才知道自己在车上。
她转眸四顾,却见来的只有一个倪氏,李氏却没来,陈滢便猜着她可能又犯了晕车的毛病,于是便先向倪氏屈了屈身:“有劳舅母帮我照看母亲。”
倪氏摆摆手,面上的神情很是柔和:“好孩子,别跟你舅母这般多礼,那城门儿正堵着呢,我也觉得下车散散也好。”
这是现成的客气话,陈滢再度谢过了她,方转向郭婉道:“郭姑娘……”
“快别这么着。”郭婉轻笑着打断了她,抬手一指自己的妇人发式,面色一派从容:“先夫姓裘,在家行四,上回匆忙间没说清楚,让您见笑了。”
寥寥数语,点出了自己的寡居身份,同时亦对上次的有所隐瞒隐晦地表达了歉意。
陈滢立时了然,改口道:“裘四奶奶见谅,叫您久候了。”
见她毫无怪罪之意,郭婉心下略松,忙笑着摇手:“哪里是什么久候?说是狭路重逢还差不多。”
她们的初次会面便是因让路而起,此刻又是道中相逢,这话倒也贴切。
第148章 死水漫延()
倪氏显然对前番情形早就知悉,此时闻言便笑了起来,掩袖道:“裘四奶奶真会说话。”
那厢李惜却是轻轻一扯陈滢,向她比了个“等会告诉我”的口型,这是要陈滢告诉她与郭婉相识的经过,陈滢点头应下了。
礼貌地寒暄过后,郭婉便很主动地说明了因由:“……外头的账目又多又杂,有时候来不及送过来,少不得便要人去铺面儿上瞧瞧。外祖父年岁大了,身子又不好,我们做晚辈的自是不能躲懒,只我舅父如今功课正紧,舅母又要忙着管家,所幸我还约略识得几个字,这差事便轮到了我头上。可巧家里有现成送货的车子,我这便顺道儿跟了来。”
原来她是去外头看账的。
韩家本就是商户,郭婉耳濡目染,想必对此也很精通。
解释完了因由,郭婉又再度向众人致歉:“这还是我们的不是,谁成想那车子就坏在了此处,将门也给堵了,却是给诸位添麻烦了。”
陈滢幂篱下的眉峰动了动,却未言声,唯视线扫过车马前方,却见远处城门边停着数辆骡车,车厢颇大,上头像是装着不少货物,车辕还插着很大的韩家商旗,除此之外,有一架玄漆马车也杂在其间,想来就是郭婉乘坐的。
倪氏是众人中唯一的长辈,此时听得郭婉所言,便接下了话头:“裘四奶奶太多礼了,车轮拔缝最是麻烦,好在这还是在城里,便是现回去叫人换也是成的。若是在城外可就很费事儿了。”
郭婉掩唇而笑,道:“李夫人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只我们这车子怕是要多耽搁些时候,方才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我们马上就让道儿。”说着又伸手一指那辆玄漆马车,笑道:“若是夫人不弃,我那里备了现成的椅案,夫人莫不如在车下头坐一坐,总好过在那车上伸不开腿脚。”
她这话说得又亲切又自然,倪氏看了她一眼,倒是觉得这位裘四奶奶温柔知礼,就是巴结人也巴结得不那么叫人讨厌,便爽快地点头道:“如此也好,有劳你费心。”语罢又转向陈滢与李惜,面上的笑容比方才真切了些,道:“你们也下来坐坐,一会儿还得赶路,那车里确实气闷。”
经她发了话,众人自是无有不从,于是郭婉便命人摆上椅案,众人便坐在道边歇息。
在这个过程中,何家太太黄氏根本就没露面儿,倪氏派人去请,她也只说“要照看两个孩子”,倪氏也不以为意,叫人送些热茶上去,又叮嘱下人好生服侍。
韩家到底是常往外跑的,行动力非凡,很快就把车子挪开了,道路得以畅通,众人便与郭婉作别,各自登车。
待马车驶动后,陈滢从车窗中瞧见,郭婉一直立在道边目送,做足了礼数。
这样温柔大方知礼的女子,极易予人好感,李惜便笑道:“这裘四奶奶倒是个爽利的性子,又知书识理的,真不像商家女。”说着便又叹气,道了句“可惜”。
商户在大楚朝的地位并不高,郭婉又是个寡妇,这双重的卑微身份,确实叫人惋惜。
陈滢闻言并没说话,一旁的何绥却轻笑地接下了话头:“韩家在登州府也是有名的富户呢,韩老太爷又是出了名地心疼外孙女,裘四奶奶的日子其实过得还不错的。”。。
她是本地人,对这些事情自然了解,李惜被这话勾起兴致,便向她打听郭婉之事,何绥有问必答,两个人很快重又聊开了,一时间车厢里尽是小姑娘吱吱喳喳的说话声。
陈滢对此却是恍若未闻,只安静地继续着方才被打断的工作——擦拭弓箭。
郭婉的出现很凑巧。
可是,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不知为什么,陈滢总觉得,郭婉的出现有点诡异。
没了韩家车辆挡路,李家马车很快便驶出了外城。
可是,当陈滢的视线扫向车窗时,擦拭弓弦的手,一下子便顿住了。
从城墙到护城河的坡地上,或坐或站着许多人。
是流民。
这些流民如一脉灰黄的、毫无生机的死水,漫向远处。
此刻正是朝阳初升,天光灿烂,可是,这些人却一个个面黄肌瘦,表情麻木,就这么席地坐着或躺着,人群中偶尔可见一两顶破帐篷,细木棍儿支撑着灰朴朴的帐顶,在晨风中晃动得像是马上就要倒塌。
车中三女皆被这景象惊呆了,良久后,李惜方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道:“怎么有这么多人?”
陈滢与她同样震惊。
她曾经两次从东门出入,城门内外一切如常,这便给了她一种错觉:山东的灾情应该已经得到了控制,就算有些问题,也只会是上层建筑层面的问题。
可是,望着眼前的情景,她才突然弄明白了一件事:李珩书房里那种压抑与紧张的氛围,到底从何而来。
登州府的情形,一定远比它所表现出来的还要糟糕,而李珩潜行至此,也必有目的。
陈滢低眉沉思着,蓦觉光线一暗,她立时抬头,正瞧见叶嫂子的手自窗边移开。
原来她是把帘子给合上了。
这举动无疑有些突兀,陈滢目注于她,叶嫂子却是一言不发,沉默地退回原处,继续呆坐。
一时间,车厢里无半点声息,唯车轮发出“咿呀”之声,想是正驶过护城河上的木桥。
“走远些,再看。”叶嫂子突然说道。
微带着点口音的官话,听来倒不像她的人那样呆板,只是声音非常的低,入耳时有如铁器摩擦。
除陈滢外,车中众人皆是一怔,李惜甚至这时候才注意到车帘被拉上了,面上有了种后知后觉的讶然,但却没说话。
陈滢也礼貌地保持着沉默。
叶嫂子是何家仆妇,这车里有资格向她发号施令的,只有何绥。
不过,何绥显然并不打算发号施令。
她的脸突然就涨红了,面上神情近乎于羞耻,咬着嘴唇道:“她……她才来没几天,还不大懂规矩。姐姐们……别见怪。”
轻且细的声音,仿佛风一吹就会断,随后她便往车头的方向看了一眼,面色有点哀怨。
第149章 忽然改道()
何绥说的这个“她”,想必就是叶嫂子,而这段话透露出来的信息有二:其一,这个叶嫂子是才进何家不久的仆妇;其二,黄氏把个不懂服侍的仆妇丢给女儿,可见她根本就没把何绥当回事,一颗心只扑在了两个儿子身上。
何绥的哀怨,想是由此而来。
李惜有点同情地看着她,柔声道:“妹妹太客气了,无妨的。”
陈滢还是没出声,视线却扫过了一旁的叶嫂子,总觉得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有点熟悉。
“咿呀”声只响起了短暂的一会儿,车身震动了几下之后,便又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想必已然驶上了官道。
“现在可以了。”沉默的车厢中,叶嫂子再度开了口,语气平板,委实不太像是一个下人该有的,随后她便单手把帘子撩了起来,动作有点笨拙,仿佛并不常做这种事。
可陈滢却注意到,她掀起车帘的幅度与方才几乎没有偏差,就连阳光扫在地面上的阴影也与此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