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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两个人而已,哪里吃的完,非要日日都这么铺张,容与因叫人去请皇上,一旁内侍笑答,“万岁爷大清早就起了,先去前头正殿批了会儿折子,顺带吩咐小的们预备好早膳先用了。这会子正在山腰上瀚海亭,会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容与心下好奇,“什么客人?是朝中哪位大人造访?”
内侍笑着摇头,“那倒不是,并非京中官员,却是一位,啊不,应该说是两位高人才对。”
一头说着,见容与仍不动筷,内侍便把离他近的一碗燕窝粥往前推了推,“万岁爷才刚特地交代,说厂公近来胃口一般,旁的不吃也就算了,就只这碗燕窝粥一定要用了,内里加了些芡实枸杞,最是补身的。”
这话说的,好似乎他身子骨多弱不禁风似的,不长肉只是因为怎么吃都胖不起来罢了,让沈徽这么一惦记,倒像是他才生过一场大病,十分孱弱不堪。
容与腹诽一道,也没多说什么,匆匆用罢早饭,那内侍又捧了茶盏上来,“这是今春新供上的龙井,万岁爷说厂公尝尝味道如何,交代小的们用玉泉水冲泡出来,专为给厂公消食提神用。”
接过茶盏,容与微不可察的苦笑了一下,这算什么呢?在乾清宫外跪上一跪,就成了要特别照看特别关怀的对象,好像略一碰就能碎。自己的身体自己最知道,哪里有那么糟,就说现在去爬西山,他也未必比沈徽跑得慢。
只是心里郁积的事,却是多少极品清茶都化解不开的。
沈徽没说让他在房里候着,喝罢茶,他便转出殿,往山下慢悠悠去了。远远看见山间亭子里,沈徽穿着燕居常服正谈笑风生。对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他认得,正是白云观的清和真人,另一个却有些稀罕,竟是个高鼻深目碧眼金发的年轻洋人,身着一袭黑色袍子,看样子该是个传教士。
三人正举盏,那传教士似乎喝惯了绿茶,丝毫不以为意。容与见状本欲上前,忽然听见沈徽淡淡笑问,“贵国教义里可有对人死后的描述,所谓人死身灭,那么灵魂又该归于何处?”
容与心下一动,停住步子,将身隐匿在一棵参天古树后,只听那传教士操着不甚标准的汉话回道,“皈依天主,虔诚仁善者死后入天堂,作孽为恶者则入地狱,入天堂时会有天使接引,似皇帝陛下这样造福万民,当然是会升入天堂。”
沈徽笑笑,指着清和真人,“这倒和你们常说的地府,还有佛家的西方极乐接近,可见宗教都是差不多,万变不离其宗,灵魂一事或许也是有的。就是不知对于前世今生,你们有哪些说法?”
清和真人笑道,“前世来生皆属虚妄,其实世人太过执着红尘,却是误了。不过皇上乃帝星下界,专为拯救万民于水火,造福四海八荒,那么百年之后自当飞升回归本位。”
“做神仙么?”沈徽一边唇角轻扬,“世人都道神仙逍遥,可痴妄还是放不下。朕如果对尘世有留恋,对尘世中的人有留恋,又该当如何是好?”
皇帝执着起来,弄得想要虚虚实实回答的两个人各自一怔,容与静静听着,猜测沈徽近来当是有所思,才会突然问起这个话题。想了想,便从树后转出来,假装闲逛至此,举步进了瀚海亭。
一见他来,清和真人忙起身施礼,满脸含笑,“厂公别来无恙,许久不见,小道看您是越来越有仙家况味了。”
容与起手还礼,当着人前,又转身对沈徽问了安,得他赐坐,方在一旁石凳上坐了。
不防才坐下,沈徽忽然一把拉起他,回身吩咐人快取茵席来,等都铺垫好了才放开手,殷切道,“那石头上凉,仔细别冻着了。”
一番举动教容与微觉尴尬,虽说眼前二人不是朝臣,或者也称得上一句世外之人,可这般亲昵落在外人眼里,终归不大好。幸而那清和真人是老而弥坚巨滑,全程只装喝茶浑似不曾留意。只那传教士是个实心眼,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老半日,又毫不含糊地打量起容与,满眼都透着好奇。
余光瞧见他的注目,容与看向其人,见他那对眼睛十分漂亮,是纯粹而没有杂质的湛蓝,澄澈如头顶天空的颜色,且带着一种友善的孩子气,他不由地笑了笑,对方顿时一愣,旋即也回以一记明亮笑颜。
其后继续闲谈,你来我往说得热闹,容与于是知道那传教士名叫乔治,来自英吉利,当然这会儿的英吉利还不是什么日不落帝国,他来中国传教,自然是对遥远的东方怀有浓厚兴趣。
话题不知什么转到了航海,以及西洋目下各国政体,沈徽听闻英吉利现任君主是位女子,登时觉得新奇,“你们国家倒是允许女人当政。”
乔治点头说是,“在鄙国,我们实行的是继承制,女人也有顺位继承权。说到国家决策,其实很多都出自内阁议会,君主只是个象征,因为民众需要,真正治理国家并不是靠她,依贵国的话说,就是群策群力,少数须要听从多数。”
沈徽嗯了一声,神情若有所思。清和真人最是乖觉,见涉及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忙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向旁的内容。
容与正对这个感兴趣,乔治的出现,勾起了他对外界事物的好奇,愈发想了解外面的世界发展成什么样,单看航海和武器,的确已和后世有几分类似。
“不知先生远道而来,有没有带些贵国书籍来可供学习交流?”
乔治从怀里取出一本袖珍小书,“这个是圣经,还有一些最新的关于生命哲理的书,还有一些演算天文类的,本人对这些一直都很有兴趣。可恕我直言,我来到贵国,也翻看过一些经典,发觉贵国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却对自然、科学涉猎不多,似乎更偏重一些为人生处世的哲学,连数理,物理等方面知识都很少。不知贵国人是否对这方面不感兴趣,以至于很多事都停滞不前,也没有新的发现创造来推动社会进步,好比……到现在连武器都是从我们西洋那边购进。当然,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贵国地大物博,实在要了解和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容与看了一眼他手边的圣经,颔首笑道,“你说的不错,可也不全对。中国人历来偏好研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对人和物,人和自然的关系不甚关注。所以缺乏改造自然的愿望,这一点时至今日,确实应有所改进。但从古到今,中国从不缺乏开拓先驱,譬如造纸术,就是始创于中国,至唐玄宗天宝十年,一个叫高仙芝的将领与大食国交战,他麾下工匠中有会造纸的,战后这些人流入当地,造纸术便从大食流传开去,西洋诸国得此技艺,才能使得这本经典为更多人了解学习。”
还有后半句他没说,中世纪欧洲因为纸张稀缺,那时的圣经都是写在羊皮上,羊皮厚实沉重不方便携带,因此并不利于教义普及。直到造纸术传入,终于改善了这一局面。而西方人大抵思路和中国人不同,传圣经的结果不是全民尽信,而是有了造反基础,继而开始轰轰烈烈的宗教革命,以此推动政体和全社会的改革。
这样一个源自于中国人发明的古老技术,却远渡重洋帮助西方人推动起改革的巨轮,是缘分使然,还是日后劫难,确是有些一言难尽的玄妙。
这厢乔治听得很认真,半晌竖起拇指,“原来这位厂公大人学识不凡,博古通今,我刚才是在真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他似乎很爱笑,夸赞人时又露出灿烂的笑靥,沈徽在一旁看着,见容与被称赞,心里自然与有荣焉,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些看不惯旁人对着容与那般傻笑,特别是那双眼睛还乌溜溜的,总是盯着他的爱人看个没完,简直不知所谓。
皇帝一时气恼,脸上不免挂相,清和真人察言观色,连忙匆匆结束话题,寒暄几句带着乔治起身告退。
人都走了,沈徽转头看向容与,“你怎么来了?山里头风大,也不多穿件披风,还一个跟着伺候的都不带。”
容与懒得理他这股子蝎蝎螫螫的劲儿,愈发迎风笑道,“春暖花开,晒晒太阳也好,不是说来休养么,难道成日躲在屋子里就算好生作养?”微微一哂,他转口问,“怎么想起召他们来?是有什么布施要做,还是万岁爷从此打算崇道灭佛?”
沈徽轻咳了一声,“做什么要毁一样,再抬举一样,让他们自己竞争去才好,老百姓爱信哪个是他们的自由。反正庙堂上信的永远是儒道。好比世家和新贵,且让他们自己较劲,一派制衡另一派,不比自己出手更省力。”
说完又凝目看他,“你觉得方才那洋人说的有道理么?灵魂到底存不存在?”
当然存在,不然林容与如何能穿越时空来到他面前,可容与从心里不愿谈及这个,只道,“才说儒家,就妄议鬼神。你还风华正茂呢,说这些倒不怕显得暮气沉沉。不想这些了,我有正经事跟你说。”
沈徽忙做聆听状,见容与微微笑着,缓缓开口道,“那人的话其实不错,细想想自有科举以来,一贯不注重明算。我曾经听人说过,西洋人建船建炮,远渡重洋,都是从重视明算开始。一个国家和人一样,无远虑必有近忧,一直都说国朝幅员辽阔,疆土广袤,可历朝历代还不是靠天吃饭,一场天灾下来就成灭顶之患,倒不如想办法改造有限的环境,也就是方才说的,改造自然。第一步,不妨先从科举增设明算开始。”
沈徽想了想,立时明白个中关隘,“是有些道理,怨不得我们做不出那样的枪炮,倒让西洋人抢了先,这不是什么好的信号。不过万事开头难,此时从头做起,还须拟定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出来。”
“不破不立,总得有人先行这一步,你也看到那些红衣大炮了。长此以往,咱们难免落了下乘。人家能远渡重洋,从宣传教义开始,咱们呢,也该出去走走看看,多开拓眼界。倘若别人有好的,不妨先拿来,再根据实际慢慢改良,也未为不可。”
想起晚清的洋务运动,想到那些公派流洋的学子,容与决定试用拿来主义,“咱们不能太故步自封,是时候放眼看世界。想想那些荷兰人渡海而来,所为的不过一个利字。这么大一个国家,物产富饶,迟早会有人惦记。内部要安定,外头也得防患于未然。”
他洋洋洒洒的说,沈徽心里赞许,眼睛里全都是笑,却不说话歪头看了他半天,直把容与弄得十分茫然,握了他的手问,“怎么了?”
“我是瞧你气色好,看来心情也不错。”其实他很惊喜容与肯出谋划策,听其言谈,他更肯定,容与心里还惦念着安邦治国,那就是仍有放不下的责任。
他了解他,林容与从不会推卸责任,虽谈不上有野心,却有着很实在的理想抱负。可惜前阵子被诸多琐事闹得身心疲惫,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纵使百般讨好照顾,也不曾让他真正开怀,想不到见了个洋人,相谈一会儿罢了,居然再度神采熠熠生辉起来。
回想那个叫乔治的夷人,模样倒也称得上英俊,年轻斯文,彬彬有礼,可他看容与时眼中流露的惊艳,委实让人生厌!
暂且按下懊恼,沈徽和悦的说,“本来想教你养身子,倒操心起这些了。你说的有道理,回头细细拟个折子,交内阁议一议,原说水师学堂要负责研制咱们自己的红衣大炮,也是时候从中挑选点合用的人才。”
这正和容与心意,可见彼此是想到一起去了,心下轻松,他也就没留意沈徽那点子不悦,“你也差不多该回銮了,这都出来近一个月,小心回头再要避暑找不着借口。”
沈徽仰头笑起来,其实是被他的好心情感染,半晌才观察着他的神色,轻声说,“这阵子觉得膝盖好些了没?我怕你回京不痛快,要不,你在这儿再住些日子?”
“哪儿来那么多不痛快,好好的,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容与没说谎,至少目前还是这样想,顿了顿,他试探着问,“回头真派人出洋,我跟着一起如何?正好替你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样。”
沈徽登时眉头一皱,“不行!万里迢迢,万一出什么事呢,外夷的地方有那么多可看?语言又不通。是你常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不能放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有点负气,想着刚才还说自己在哪他就在哪,原来都是哄人的话,郁结的不安又涌上来——或许容与还是厌烦了,其实也难免,他为人风雅温润,除却那些自命清高的,朝野上下不少人都愿意与他交好,他有朋友、有本事、心胸开阔、眼界不俗,想要出去走走看看再合情合理不过。
连王玥那厮都不止一次冒着惹怒他的危险,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