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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奴-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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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了第一波争议。兰台的言官们先是以秦氏为废后,入昭陵不符大礼仪为由上奏,字里行间都在劝谏皇帝要顾全皇太子颜面,几番上奏无果,一群人又摆开阵势在皇极门外哭谏。

    接下来上疏却是笔锋一转,将矛头直指向林容与。此时已调任都察院给事中的岑槿连上三道折子,怒斥提督太监言行有悖人臣之礼,皇帝受万国朝贺之时,其人直升御座旁而立,挟天子之威受百官朝拜,虽赵高童贯等亦不敢为。

    “而今窃掌印,公然涉政,离间父子君臣,为祸可胜言哉。若不及早处,恐上左右忠良之人必为陷害,又必安置心腹布内廷,共为蒙蔽。待势成,必至倾危社稷,上又何以制之?此等僭乱祖制之贼,宜当交法司,用重典,亦可为后人之戒矣。”

    容与的眼前闪过少年杨楠的脸庞,还有那对曾惊艳过他的湛湛双眸,很久以前,少年的双眸里也涌动过感激和信赖,然后也就在须臾之间,仿佛燎原之火烧过,一切皆化为乌有,余下的唯有灼灼恨意。

    但此刻的攻讦,平心而论已无关乎私人恩怨,认真计较的话,他既为人臣子,当日所为所谓的确是过了。

    沈徽看过那道折子,面色冷峻,“这就是你所谓故人之子!曾经倾心相助的人,如今已长成一匹凶狡的中山狼。我顾念你对他的情分,一直没有因身世为难过他,眼下看来这个逆臣之后,是留不得了。”

    看着他眼底晕出的淡淡青色,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心情沉郁,睡不安稳,容与去握他的手,“他说的一部分是实情,你不能因为他说实话就杀了他。”

    “你……是不是怪我?”沈徽猛地转过头,眼里的血丝触目惊心。

    鼻子里涌上一点酸楚,因为他的任性而去责怪,去迁怒么?倘若他不是这么任性,他们也不可能相伴相携走到今天,更不可能有这段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感。

    容与说不是,“你的心意我懂,但是我言行确是有悖。其实我们都应该遵从礼仪,你是君主,就更改为臣子,为天下人做一个表率。”

    压下舌根深处淡淡的涩然,他再道,“你心里清楚,他们争的不是逝者应该身处何地,而是活着的人到底该怎么排次序,你要安抚吴王,也得顾全太子,下旨迎先慧妃灵柩入昭陵罢。”

    沈徽望着他不语,少顷,凄楚一笑,“你真的想要我,和她死后同穴?”

    “只是个形式而已,现在和将来,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隐去心中对于未来的惶然猜测,容与平静地安慰他。

    沈徽到底还是妥协了,然而这一点让步,却并没有带给他们渴求已久的平静。

    国朝士子在这一年春季,集体上疏请求皇帝贬斥林容与。言官们及时敏锐地捕捉到太子与提督太监已势成水火的僵局,亦跟风上奏,请旨将容与交由法司议罪,再不能姑容其为祸朝纲的行为。

    不久之后,即将致仕的都御史赵循在朝会上一番苦谏,在劝谏无果的情况下,他毅然脱去梁冠,以头触太极殿中龙柱,幸而他年老力衰,且在一旁侍立的内臣阻挡之下,被卸去了几分力道,即便如此仍是撞破额角,鲜血流淌满面。

    带给容与这个消息的人是孙传喜。他冷静地描绘当时画面,宛若亲见,一面嘘唏一面苦口婆心,“事情都已发展成这样了,我劝厂公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就说万岁爷宠您,可再怎样着,也不过是个内臣。难道让他为了您去得罪天下人么?那您岂不真成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了。。。。。。”

    这比方如今朝野尽知,甚至连京城黄口小儿都能说出张氏兄弟的典故,一股彻骨寒意从膝下直窜上来,涌遍周身,容与不吭声,目光清寒。

    傍晚去西暖阁中,沈徽并未提及朝堂上发生之事,而是让容与为他拟旨,革去岑槿给事中职,夺其士人称号,削籍为民。

    容与依言拟旨,写就之后只道,“去了一个岑槿,还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你无法革尽天下言官。”

    沈徽先是沉默,其后冷笑,“那就杀了他们!我不相信以帝王之势,会连一个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轮到容与默然了,良久依然无言以对。

    到了这年中秋前夕,沈徽一反常态,召京中亲贵入禁中叙话,其间英亲王的两个孙辈颇得他喜爱。对着那两个少年,他态度亲和地问了许久的话,直赞他们聪明机变又具灵气,是沈氏这一代中的翘楚才俊。

    几日后,他擢封这两个少年为郡王,并特许二人入宫中上书房,陪侍太子一道读书。

    如是举动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朝中议论声四起,渐渐开始有煞有介事的流言,称皇帝是欲废太子而改立英国公长孙继嗣。

    容与没直接问过沈徽,凭猜测,觉得他并非真要废太子,不过是想借着由头对沈宇有所警告,可如此一来,他们本来胶着的父子关系不啻为雪上加霜。

    “太子性情激烈,你何必故意刺激他。何况朝中大臣也不会允许你废弃太子改立宗室。”

    “我不是吓唬他。”沈徽一语既出,令人心惊,“他容不下你,与其日后我躺在昭陵中后悔,不如今日就提早为你安排妥当。”

    容与听得骇然,立储是何等大事,关乎一国之本。他已废过一个太子,而今再轻言废立,势必会引发轩然大波,就算他乾坤独断,满朝文武也一样会拼死相抗。

    殿前内侍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入内之人呈上一卷纸,回禀道,“这是报本宫才送来过的,说是殿下今日手书的一首诗,请皇上一览。”

    沈徽挥手令内侍退下,展开那卷纸,匆匆一扫指尖便已开始发抖,双唇轻颤,随即愤怒的将纸团成一团,用力掷在了地上。

    容与拾起那张纸,打开来,映入眼的是一首不算陌生的五言诗: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黄瓜台辞,相传是章怀太子李贤所作。以种瓜摘瓜作比喻,以期生母武则天能够重视母子之情,不再残害自己的骨肉。

    “他竟敢拿朕比武氏,我可有残害过自己的孩子?”沈徽声音愤怒,听上去像是胸发出的悲鸣。

    他立即扬声唤来殿前内侍,厉声呵道,“去报本宫,传朕的话问他,为人子女忤逆父亲,安有半分孝心可言?为人臣子,诋毁君上,安有半分人臣之心?不孝不臣,何以为人?”

    内侍领命,慌乱中不忘去瞥容与的面色,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方惶恐地退出殿外传旨去了。

    默了一默,容与走到他身边,轻抚着他起伏的背,“我扶你回去休息,你需要养养精神。”

    沈徽迟迟地点着头,任由容与将他搀扶起来,送回寝殿中。看着他似沉沉睡去,容与才起身回到西暖阁,准备替他批完余下的奏折。

    一阵秋风起,有沙沙的落叶声,天色凝暗,大约一场秋雨将至。明晨起床,窗外又会是凄凉一片秋声。

    “父皇,孤要见父皇!”呼喊自殿外传来,夹在如豆般的雨声里,分外凄厉,“父皇说儿臣没有人子之孝,人臣之礼。可林容与呢?父皇被他迷惑至斯,连亲生子都想要罢黜,要儿臣怎能不心寒?父皇,儿臣应承过的事无论千秋万代,无论今后是何下场,总会兑现,可林容与不能再留下,有这人在一日,迟早害父皇为千夫所指,为天下人诟病,英名尽毁……”

    一字一句夹缠在无情秋风里,飘入耳中,抽打在心上,带来不亚于利刃划破血肉的疼痛。

    “父皇曾为他伤及母妃,驱逐废后,现在他连儿臣都不想放过了,您要眼睁睁看着他屠尽身边人?昔年张易之,张昌宗为武后宠,专权跋扈,太子李显长子李重润私下议论二张,张易之便怂恿武后将其处死,如今这男宠之祸又要来倾覆沈氏家国了么?父皇,请您清醒的睁眼看看,朝堂之上有多少人要您将这个阉人贬斥,您可以杀了眼前这些人,可是却杀不尽天下人。”

    雨声更密了,这样吵下去不是办法,容与站起来,膝盖传来的阵阵刺痛让他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深吸气走出暖阁,他示意内侍打开殿门。

    羊角宫灯照得殿前透亮清澈,太子只身站在潇潇秋雨里,昂首怒目而视。

    “怎么又是你!父皇呢?他为什么不见我?还是他要你来告诉孤,他果真要为了你,杀了我?”

    廊下雨水如帘,从屋檐处流淌而下汇聚在殿前阶壁上,灯光点点映在水波中心,发出一抹不带温度的光晕,远处是暮霭沉沉的天际,不见星月,孤寒凄迷。

    “殿下回去罢,皇上已休息了。”容与说,然后对他许下他想要的承诺——无论他信或不信,“皇上是明君,臣也不是张氏兄弟。殿下尽可放心,万岁爷从来没有动过易储的念头。”

    沈宇忖度着他的话,仰起脸审慎地看着他,姿态骄傲得如同一只孔雀,“林容与,不管你是与不是,这个名声你已然担定了。只要你在父皇身边一天,这样的传闻就永远不会停止。这么闹下去,你只怕难以善终。其实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你心知肚明。如果执意要较量下去,孤也会等着看,因为你犹豫不决,你贪欲太深,导致日后身败名裂,死后再为万世唾弃。”

    言罢,他扬起唇角挑衅地一笑,随后霍然转身,踏着一地雨水扬长而去。

    容与反剪双手,站了一阵,直到太子彻底跑远,才缓缓前行两步,漫无目般走进漫天风雨里。

    腿上持续不断的疼痛令人绝望,不过远不及满身满心的疲惫来的锐利,灰蒙蒙的雨雾里,眼前恍惚出现一片秀丽山峦,一湖凝碧春水,熟悉的身影依稀仿佛,独立在苍茫烟水间。

    回想沈徽曾对他许下誓言,将来总要和他携手饱览秀色山川,江南也好,西北边陲也好,寻一处桃源安身立命也好……

    这些闲时笑谈,都是他当日亲口允诺,只可惜,他是一个皇帝,许多事终其一生,大概遥远得只能令人神往,神往过后愈发遥不可及。

    之于容与自己呢,则更像是一个误入桃花源,醒来之后再也无从回顾的梦境,充其量不过是个至为美丽的错误。

    那些普惠万物的灿烂春光,终究和他无关,属于他的,是眼下萧瑟秋风和无边风雨。或许还有,一个人的海阔天空,两个人的相忘于江湖。

第133章 逆旅() 
捱过了风雨如晦的一夜,之后几日,容与都避在南书房整理过去勘误的史书文稿,将司礼监监务交由秉笔打理。见到沈徽时,彼此也颇有默契的绝口不谈政事,和有关于太子的任何消息。

    这日辰时刚过,容与才将那些文稿分类好,准备订成册拿去经厂刊印。忽有内侍进来通报,刚刚卸任的都御史赵循携他的门生,都察院新任右佥都御史张士耕在书房外要求见他。

    来者必然不善,容与放下文稿出去。一眼便看见被张士耕搀扶着犹自颤巍巍的赵循,不过几日未见,赵循好像老去了十岁不止,鬓发如霜,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头处的伤势还没痊愈,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疤。

    为表敬意,容与还是冲他一揖,站直身子时,只觉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落在脸上,逼得人直欲垂下头去。

    赵循颤抖地伸出手,指向容与身后,“请问林掌印,你每日不在御前伺候,却躲在皇上的书房里做什么?”

    没料到开场白居然是这句,容与一时语塞,窒了下才答道,“林某……是在为万岁爷整理书籍……”

    “满口谎言!你镇日躲在御书房中编修史书,以为瞒得过所有人去?”赵循打断他的话,勃然作色,“似你这般只知喻于利的小人,为求皇上宠信,不牺违祖制,派遣阉竖四处横征暴敛,利用天下公器为你个人争权逐利……你这样的人去修史,焉能做到秉笔直书,公平正气?莫非你还想借修史为尔等阉竖翻案,掩盖你们篡权窃国的行径?”

    一上来就是咄咄逼人的喝问,容与心下忽然生出一阵厌烦,原本也不欲多做解释,刚想开口搪塞,却觉得膝上倏地传来一阵剧痛,他站立不稳,连带身子都跟着晃了一晃。

    赵循见状,身子向前倾着,疾声喝问,“你枉读圣贤书,行的都是卑劣之事。我且问你,若你还有半点礼仪廉耻之心,便诚实答我,你要破坏朝纲,离间皇上与储君到几时才肯干休?”

    这个罪名可太大了,他委实不想背负上身,“赵大人……”忍着疼,容与艰难开口。

    一句未完,赵循断然挥袖,“不敢,我已致仕,当不得这般称呼。”

    容与看着他直想苦笑,咽下喉中艰涩,再度开口,“赵先生,若说先生指责林某干政,那么我或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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