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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的潇洒,但容与早前便听闻他家资不厚,尚有孀母需供养,日后仅靠卖字画为生到底还是艰难了些。心念微动,他含笑道,“不知解元此行可有带些佳作,能否赐予林某一幅?”
许子畏一怔,随即从行囊中抽出几副卷轴,一一展开。内中有山水画,也有花鸟人物。他凝神片刻,指着一张白描淡彩仕女图,“厂公若不弃,我便将此画赠予你。”
容与定睛看去,那画中是一位手执纨扇,伫立于秋风中的美人,衣袂飘飘,凝目远方,垂眉轻叹,仿佛有无限寂落悲伤。画面背景仅为坡石一隅,上有几棵疏竹,留白之多,更显出画意萧瑟,而全图并无一处题字落款。
“厂公猜猜看,这画中人是谁?”他微笑问道。
目光落在那柄纨扇上,容与答他,“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解元画的,可是班婕妤?”
许子畏淡淡颌首,嘴角浮上一记苍凉的笑。持画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左首题道: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昔日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看到夏天曾与主人形影相随的团扇,到了凉秋时节则被弃置箱中,不禁感慨自己的命运和团扇相似,所以才做了容与方才吟诵的团扇歌,聊以感怀自伤。
彼情彼景,正合了许子畏当下心境。他虽放言潇洒快意,实则心里呢,大概也还是难放下郁郁不得志的孤愤。
容与谢过他,将画收好,随即取出银钱给他。他百般推辞拒收,奈何容与一再坚持,他也只好收下,带了几分凄然拱手辞别,只道即刻便南下返回姑苏。
容与提出送他至通州渡口,他拒绝道,“不必麻烦了,我孤身上京,离去时也无需人相送。他日若有缘,希望能与厂公于吴中再相见。”他目光一暗,言下之意,当是今生今世,再不会踏足京城了。
心中虽有万语千言,此时此刻,好像也只合诚挚的道一声,“解元珍重。”
许子畏微笑点了点头,转身大踏步而去。容与站在贡院街口,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许久之后,依然怔怔出神。
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曾一次又一次的遇到类似情形,目送自己的朋友、敌人渐行渐远,从此淡出他的生命,然而许子畏有些狷介孤绝的身影,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令他难以忘怀。
也许是因为在所有人当中,他终究是被时代误伤最深,也最为无辜的一个人。
“大人,前面就到家了。您不回去看看?”林升知他闷闷不乐,转移话题道,“您几个月没见过方姑娘了,好歹去看看她。要不下回儿见了我,她可又该抱怨,我没把您一并带回去了。”
见容与不搭腔,林升觑着他的脸色,再劝道,“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何必以不开心的样子回去见皇上呢?去听听方姑娘说话儿,或者让她给您唱支曲子解闷儿,等您心情好些了,咱们再回去不是更好。”
明白林升是一番好意,也觉得自己确该去探望方玉,容与便命其余人先行回宫,由林升陪着,回到那座许久未曾踏足过的宅子。
因为太久不来,可笑门房和院中伺候的人都只认得林升,却不太清楚他是谁。容与无谓惊动众人,向林升摆手示意不必告知,径自往内院去了。
方玉正在房中调弄她的琵琶,听见声音出来,看到是他,先是一窒,眼中蓦地现出惊喜之色,不过并未迎上来,犹自半倚门边微垂眼帘,对着他浅浅一笑。
“大人今儿是出门办差路过,还是专门回来看看?”
容与还没答话,林升抢着说道,“既是路过,那便专门来看你了呗。”
方玉怔忡一瞬,好似在回味林升的话,半日过去,脸上才又慢慢浮起一抹婉媚的笑。
因她现住着东厢房,容与不便去她房中,就只在空置许久的上房处略做休整。
一路之上,林升悄声嘱咐她,“大人今儿不开心,你有什么能逗他一笑的好本事,还不快些使出来?”
“那我给大人唱个曲儿吧,或者讲笑话也行。哎呀,”她忽然皱眉,“不巧的很,前儿和霓珍阁的掌柜说好了,今儿去取我定的簪子,若是这会子不去,那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又该把我的东西卖给旁人了。”
林升听了直撇嘴,“这值什么,我替你取回来就是了。你只要把大人招待好,替他解忧让他高兴就得。你等着,我现在就去霓珍阁,回来可得让我看见大人喜笑颜开。”说着已是麻溜儿的跑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容与和方玉。她不说话,只拿了蒙顶石花冲泡了一小壶茶,用秘色茶盏盛了递给他,含着笑轻声道,“我用着您的钱,还贪漂亮去买新首饰来带,您不会怪我吧?”
容与自不介意这些,笑说不会,“你也不必总在家闷着,该多出去走走。快到清明了,京城人家多去郊外踏春,也有去报国寺、白云观祈福的。你若是想去就让阿升告诉我,我派人来跟着也就是了。”
方玉嗯了一声,半晌幽幽问,“您呢,就不能和我一起去么?”
容与随口应道,“清明那日,皇上会驾幸回龙观游春,我须陪侍在侧。”
方玉轻声一笑,“那平日里呢?您也没有空闲出来逛逛么?怎么阿升偏那么闲,好像可以随时出宫似的。”
容与点头,“我确是没他自由。他不过跟我说一声就能出来了,我若是出宫,须得皇上准了才行。”
方玉听了沉默下来,眼睛垂着,微微有些不悦。
容与思忖着要说的话,愈发温声道,“方玉,你想过以后么?前阵子我让人寻了几处做小本买卖的人家,都是身家清白的,你若愿意的话,不妨从中挑拣一个。至于你的身份,大可不必担心,绝不会泄露出去,这点保票我还是能打的。嫁了人就能过安稳日子,从此夫妻同心,你有了着落,我心里也能宽慰些。”
她还是不说话,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许久过去,抬头冲他一笑,“行啊,我都听大人您的。反正我是您买回来的嘛。”
这话带着些负气的意味,容与摇头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事儿最终还得看你的意愿,我不会勉强你。”
方玉唔了一声,似不经意的岔开话题,“大人今儿还回宫么?”
见容与颔首,她于是笑着起身,“那我给大人唱支曲子吧,好久都没唱过了,您可别笑话我唱的没从前好。”
不过一会儿功夫,她取了琵琶来,拨了几下弦,又为他再续了一盏茶,方才坐下,清了嗓子开口唱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她本就生了一副婉转娇嫩的嗓音,这一支折桂令唱得更是千回百转,跌宕缠绵。
容与听着,不免心内起伏,拿不准她这会儿唱这曲子是何用意,干脆装作若无其事的喝茶,想着还该把那议亲的话题,再说得透彻些才好。
谁知一曲罢了,她见他神情不属,薄露嗔意的问起,“我的嗓子果真大不如前了?怎么大人连声好都不叫。”
容与回过神来,淡笑着摇了摇头,蓦地里觉得一阵倦意涌上,便有些歉然道,“你唱的自然很好,只是我不大通音律,不会夸奖。”
她半垂眼帘,笑意模糊,声调柔婉,“那我再唱一支,大人可得趁我唱的时候,想好怎么夸我才行。”
说罢,起手弹了一支山坡羊,那琴音听上去朦胧迷离,让人无端端觉出有几分空幻。而随着一阵阵突兀袭来的困意,容与更觉猝不及防,眼前的人和物变得摇曳起来,意识也跟着渐渐淡去,他努力的想从这片模糊中挣扎出来,却只感到浑身发软、力不从心。
在尚存一丝控制力时,他扶着桌子站起身,“帮我去找阿升,我该回去了。”
手臂上倏地一暖,是她搀扶住了他,只不过一个动作罢了,竟让他更加无力站稳,身子不自觉地向她靠了过去。
她慢慢扶着他走到床边,轻轻将他推到床上,他扭头环顾,已有些不能辨别,这个陌生的床究竟属于谁,耳边隐约听见有人低低的,在叫着他的名字。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容与恨不得五感俱都丧失,全然没有力气再睁开眼,也只好任自己沉沦在这阵恍惚间,慢慢地,人事不知。
第67章 醍醐()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似乎有人在低语,又像是有冰凉的指尖轻拂过他的脸。
容与睁开眼时,还有些记不起身在何处,目力所及的桌椅摆设都让他觉得陌生,直至对上方玉脉脉含情的双眸,才猛地记起,睡过去之前这里发生的事。
立刻翻身坐起,他向窗外望去,已是月升枝头,暮色四合,想起宫门应该已经落锁。看来今日是回不去了,在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里,他又开始费力思索——明天一早要如何向沈徽解释,自己无故不归的缘由。
“阿升呢?”揉着太阳穴,他问。
方玉一笑,腔调依旧不紧不慢,“他已回宫了。大人不必担心,阿升自会替您向皇上解释的。”
她顿了下,又柔柔的笑说,“您身子不适,刚才险些晕倒呢……幸亏,眼下是在家里。”
容与下意识站起身,头重脚轻居然无法站稳,于是先扶住床沿,喘息片刻。不过这一系列动作下来,倒是让他看清自己身上的公服已然被脱掉,唯剩下一袭月白色的中单。
脑中轰地一响,他蹙眉盯着她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玉坦然回视,好整以暇地轻笑两声,“您不明白么?我只是想留住您呀,哪怕只留一晚上,陪陪我也好。”
思路很清明,容与满心愤懑——她在茶中落了药,那么这安眠的药想必是她早就备下的,难道她一直都在等这一天?又或者,她早就和林升串通好,要这般算计他?他摇摇头,不会的,至少林升不会这样对待他。
他问出心中疑惑,“你备好了药,只为等我来看你,便给我服下,是不是?”
她皱了皱眉,挤出一抿惨淡的笑,先是点头,又跟着摇头,“是!又不是,这药是平日我自己用的。大人您知道么,我成日里都睡不着……也不知多少个晚上了,我是数着星星,弹着琵琶熬过来的,我把自己会的曲子,一支一支的弹唱……真不晓得,原来我会的竟有那么多,还没等唱完,天光就大亮了。我也就不用再犯难,该怎么度过一个无眠之夜。”
语气含嗔带怨,确是稍稍抚平了他的一点怒意,站着到底还是头晕,他复又坐下,尽量和缓的说,“你觉得寂寞,觉得我对你的关心不够,不能令你感到温暖。但是我只能做到这个份上。我不是你的良人,从前没想过,将来也绝没这个可能。”
“良人?”她蓦地掩口笑起来,“大人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良人?”
他摇头,“无论你想要怎样的人,那个人都不会是我。你还年轻,机缘巧合下,彼此相遇,也许你觉得我和你想象的不同,和你听到的那些宦官不一样,一时对我产生了好感。但那只是错觉。我不能也无法给一个女人幸福,把感情浪费在我这样一个人身上是不智。”
她平静听着,仿佛毫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半晌涩然笑笑,“您又不是我,自然不会明白我心中所想。”直直的盯着他,嘴角微微上扬,“您是宦官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这话实在让人发窘,他转头望向别处。可惜逃避的态度,激发了对方乘胜直追的勇气,“我真不在乎。您又何必想那么多?多少人和您一样,还不是照样娶妻纳妾认儿子,洞房花烛,一样都不落下。偏别人可以,您就不成?”
她踱着步子走到他面前,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您比他们强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非要这般自苦?”
他别过脸躲避她的碰触,只觉得喉咙里一片干涩,“谈不上自苦,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些事,也不希望你将来恨我。”
“那把我嫁给旁人,我就不恨您了么?”她紧挨着他坐下来,侧过头追逐着他的目光,“我说了不在乎。大不了,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狎具……”
又是这话!他豁然起身,脸上如同挨了两记脆亮的耳光,火辣辣的,一阵灼烧般刺痛。没法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拽过架子上的衣服,匆匆穿戴上,深吸气快步朝屋外走去。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急切而焦灼。他未及回顾,腰间已然一紧,她的手臂像两道藤蔓,紧紧地环绕上来,面颊贴在他的背脊处。
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