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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与揖手,回答着从前到现在都一样的话,“臣想不出,也不敢要皇上赏赐。”
秦若臻掩口一笑,随意从书案上取了一本折子,容与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见那书案上摞有厚厚一沓奏本。
这个时间,内阁尚未票拟完,那么这些不会是今日的奏疏,应该是早前沈徽留中不发的。容与直觉,那些折子大概会和自己有关。
“你不要赏赐,知道的人自然明白是你懂规矩,不知道,还当皇上不认可你此番作为。”秦若臻瞥着那摞奏疏,款款笑道,“如今这么多人不满你在两淮干的事儿,接二连三的上折子要皇上议你的罪,可都被压下来了。若是再不赏你,外头人又该嗅出不寻常的味道,只怕弹劾你的题本,更是要铺天盖地了。”
虽然早已猜到结果,心里还是一紧,容与自觉不是一个会说请罪言辞的人,这会儿也只能垂首答一句,“臣惶恐,亦感激皇上对臣的信任。”
沈徽不在意的笑笑,“你吓唬他做什么,朕的言官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见到个出头鸟,忙不迭地扑上去打一阵,要是理会他们,岂还有完么?”
“皇上这么说自己的言官,让他们听见还不个个羞死气死!”秦若臻笑着嗔道,转首凝视容与,“不过厂臣不要赏赐,却也应该,两淮那么多进项,随便抽一份子,也够几年享用的了。”
这般慢条斯理的腔调,却听得人心跳加速,容与看了一眼沈徽,见他神色无常,方道,“臣不敢中饱私囊,还请娘娘明鉴。”
秦若臻摆首,“什么明鉴,本宫不过开个玩笑。谁不知道你是皇上最忠心的臣子。难不成还真让本宫一笔一笔的,查你的账目?我倒闲得没事做呢。就算真有,原也不算什么。奉旨抄家还准下头人顺手牵羊几个物件,虽说不合理法,到底也是人情世故,朝廷尚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本宫?”
容与一窒,直觉皇后的口齿愈发刻毒了,然而却也不想和她分辩,索性催眠似的安慰自己,只要沈徽信他,其余人怎么想,他都可以不在乎。
再看沈徽,却是老神在在,半晌都不说话,只微蹙了眉,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那目光不知为何,让他浑身一紧,阵阵局促感凛冽袭来——质疑自己的人是他的妻子,容与不知道该不该反驳,且如今看来,他们夫妻能这么和睦,他是否不该让自己再度成为他们之间的芥蒂。
脑子里这样想着,人就不免惶惑地站在原地,无语缄默。
最终打破僵局的还是秦若臻,她仰首笑问,“厂臣手里拿的是什么?可是奏折么?”
容与这才记起那本韭花帖,当即也意识到,此刻绝非好时机献上这帖子,只得硬着头皮回话,“是臣日前刚得的,一副杨凝式的韭花帖。”
秦若臻眼睛一亮,挑眉道,“这是样好东西!厂臣于书画是行家,想来错不了。只是这韭花贴价钱不低吧,你是打哪儿收来的?”
容与抬眼望向沈徽,见他依然眉头微皱,侧头看着自己,好似也在等待他的回答。
片刻犹豫之后,容与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欺骗他,何况这种事也未必瞒得住,遂实话实说,将帖子来历告知,只是暂时隐去了孙传喜代为传递一事。
秦若臻像是漫不经心的一笑,“南京的人也求到你这儿了?这些人旁的不行,听风辨向最是拿手。可见朝中人都觉得,你如今最得皇上信任。”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敲着书案边缘,发出笃笃声响,那一下下的,好像每一记都敲打在容与心口,不由让人忐忑之余,更添烦闷。
少不得还要耐下性子,容与淡笑着解释,“外官们逢年过节,总是免不了要上京打点,这是官场旧俗,在其位者,鲜少有能不从众者。臣以为也不能因此苛责钱之浩,至于其人政绩如何,还望皇上再仔细考察,若果真不堪大用,自然也不必再给他机会。”
“不然,能晓得送这等风雅之礼的人,怎么会不堪大用?”秦若臻略略提高声音,似在夸赞钱之浩,语气却难掩奚笑,“为官者,察言观色也是一等要务,人在千里之外,既能知晓厂臣你的喜好,也算是个精明人了。”
至此已然无言以对,容与干脆垂目保持沉默。半晌之后,听到沈徽轻声一笑,“他才回来,皇后就把人弄得这么紧张。你也别只顾说话了,把那帖子拿来给朕瞧瞧。”
容与依言奉上韭花贴。沈徽唇角衔笑,看了一会儿才将帖子合上,抬首注视着他,眼里显出一抹他许久都不曾见过的疏离,“这是你要献给朕的?”
听容与说是,他便点头道,“朕收下了,你且去罢,等朕有事再唤你。”
说话间,沈徽略一顾容与,眼波在他身上一转,又看向了别处,笑着安慰道,“放心,朕不会查你的账。你为朕做了这么多事,就当朕赏赐你的,确也没什么。”
一刹那,仿佛有重物击打在胸口,容与心神一乱,禁不住气血翻涌,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更不想在这二人面前再做逗留,忙躬身匆匆行过礼,垂手退出了殿外。
无语凝噎,心下一片惨伤,突然很想发足狂奔,步履却又滞重乏力。耳畔只不断的响起,沈徽不信他……整个人如坠魔障。
走回房里,气息才算平复下来,转念思量,自己到底是实心肠了些,一时激愤过后,才想起沈徽当着秦若臻说那番话,大抵又有作戏的成分。
君臣相处,最忌猜忌。沈徽从不曾疑过他,如今不知是为安抚秦若臻,还是为安抚前朝跃跃欲试弹劾自己的人,才会故意这般流露一丝不满。
想想方才瞬间白下来的面孔,他轻轻一哂,确实也算是配合着做了一场戏。
只是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持续到何时。前朝内廷,已是树敌重重,他固然可以不在乎,可日日受这样冷嘲热讽,再好的脾气也难免要作色,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说不准捱不下去时,也会不顾一切请沈徽准他离开。
可惜只是想想,果然到了晚上,又被派了新差事,这日却是沈徽点明要他值夜,或许也是有些话要对他明说。
沈徽才刚沐浴过,散着头发倚在床上,幽幽看着他,劈面就是数落,“朕没想到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在外头做的事,愈发不管不顾。卖官……哼,你知不知道这么一闹,秦太岳一干人数落了你多少罪过。”顿了顿,语气是恨铁不成钢,但更多的还是牵挂心疼,“你就不为自己着想,非要弄这么大!”
这话还真问着了,容与的确没为自己想过。当时灵光一现,说脑子一热也不过分,再者换个角度思量,对于江春那帮人而言,不过是要一个大家双赢的局面。他们花钱买名望,同时又解决了朝廷燃眉之急,当然这个办法并不是长久之计,国家官职自然还须存有一定的严谨体统。
可话说回来,当时他奏请了,沈徽也准奏了,现如今又在埋怨他太过激进?他缓缓抬眼,睫毛上翘,不知不觉间,神情带了点莫名不安,又像是含了几分委屈难言。
沈徽看得眉心一跳,不由得声气都软了下来,半日冲他招了招手。
容与瞧见了,却并没动弹,沈徽倚在床上,姿态再悠然不过的,这会子也不需要他服侍着宽衣解带,可又叫他做什么?
沈徽一招不成,见他兀自敛着眉,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那阴影里似乎隐隐有层青晕,这人显然还没休整好。其实依着他的本意,是该让他好好歇着,可偏生就是舍不得,白天发生过的事,他是急于和他解释的。
自那晚表露过心迹,自此后他再没踏足过后宫。好在如今宫里只剩下秦若臻一人,端嫔不过是个摆设,往后优容以待也就是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愧疚。但再让他对别的女人谈笑暧昧,哪怕只是逢场作戏,也会在彼时彼刻,记起他林容与的脸。
那些日子面对秦若臻,产生的厌烦不足为外人道,原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却不想竟是片刻都不想多停留。
近二十年了,从没这样心心念念放不下一个人,他也觉得自己快要不疯魔不成活。无论如何也思忖不明白,究竟是真的情根深种,还是只为着还不曾得到手。
那便试验过,才晓得能不能放下,他要他来,就是为了验证。然而人站在面前,清瘦飘逸,缄默无言,紧紧抿着的唇,微微发颤的下颌,让他情不自禁的有种向往,却也情不自禁的产生了怯意。
不能伤着他,更不能吓着他,鬼使神差的,沈徽轻轻拍了拍床边,“过来坐,陪朕说说话。”
容与皱眉,倘若沈徽以命令的口吻说出这话,他自有一百种拒绝的理由,每一句都足够冠冕堂皇。然而并没有,沈徽是温存的,语气中夹缠着慵懒的况味,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祈求味道。
满心挣扎,仿佛是天人交战,半日过去,容与说服自己听从本能,其实没有那么困难,于是踯躅着,往前挪了挪步子。
终是挨到了床沿,狠狠心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坐下说话罢了,还怕他会吃了自己不成。
沈徽满足的笑了,虽则笑容一闪而逝,被他藏在了眉梢眼角,“做什么期期艾艾的,床也暖过,朕的身子你也见过,还要这么不好意思么?”
听他又说这些疯话,容与偏转视线,不去看那张让人怦然意动的脸,“臣可以陪皇上,您安置了,臣就去值房……”
一句还没说完,手上倏然一暖,便是被他有力的手指握住,容与惊讶抬眼,“皇上,这是做什么……”
连声音都在发颤,其实早已禁不得撩拨,非要这样反反复复的,给一巴掌再赏一颗甜枣,却不想想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必这么下气力的搓磨他。
用力想要挣开,却被抓得更牢,姿势甚至变换成十指紧扣,他蓦地里飞红了脸颊,眉目间生出一股不甘的屈辱。
至于这样么?他不过是在表达爱慕,就能让他这么痛苦?沈徽觉得不平,忽然笑出声来,满眼写着轻快愉悦,“可紧张什么呢,你连朕的脸都摸过的,难道还怕这个?”
第78章 热吻(大修)()
晴天霹雳!林容与活了两辈子,遭人诘问过,遭人羞辱过,也被人当面挤兑嘲讽,他自问都还受得住,可这一句含情脉脉的话,却如同泰山压顶,直把他压得喘不上气。
脑子先时都是木的,喉咙发苦,半个字都吞吐不出。这么说沈徽全知道了,原以他那晚睡实了的,没成想还是在装样,暗地里把控着一切,拿他当猴儿一般在耍弄。
这辈子供他驱使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如此戏玩羞辱他。
一念起,从前种种加之今日愤慨一同袭来,涵养再好也兜搭不住,他一股脑生出一阵气力,愤然甩脱沈徽,直直地站起来。
“臣亵渎过皇上,要怎么惩处,随您心意。”
话说得斩钉截铁,眉宇间一片坦荡荡,他是真豁出去了,浑然不吝直视沈徽,昂扬的脖颈,挺立如风中的荷叶杆。
这模样倒是有趣儿,他自己大概不知道,这就叫做恼羞成怒吧。沈徽看得兴致勃勃,这人本来生得清逸温雅,再生气不过皱皱眉,垂着眼不说话也就罢了。这会子突然不管不顾,连额头正中都挣出一根青筋。
何用这么较真,非不肯承认自己的心。
枕着双臂,沈徽眼底含笑,懒洋洋道,“朕不觉得是亵渎,反倒是……挺受用。”
无赖口吻!容与下颌在颤,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都到这个份上了,他拿自己当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就是甩手走人又能如何,大不了还有一死。
犹记得今日回来时,听见殿外那轻声曼笑,前脚才和妻子欢畅,任由她讽刺奚落自己,后脚就做这样态度,他身份再卑贱,也是个有感情有思想的人。
沈徽看着他,开始时还笑盈盈的,慢慢地,终是察觉出不对,这人双眸里的愠色渐渐化成一汪水雾,那泓澄澈的眼波里,又一点点流露出惨淡的忧郁,他忽然吓了一跳,从闲适的态度里绷紧了神经,不自觉坐起身。
“朕……我是说真的,你别生气,那晚也不是故意的……”沈徽解释着,平生头一回,有种手忙脚乱的无措感,“倘若我不装做睡着了,你还肯,还肯那般对我表现亲近么?”
容与抿着唇,面上连惯常有的笑意都消散了,惟剩下严肃沉郁,愈发让人心惊肉跳。
论猜度人心,沈徽历来是个中高手,在林容与面前更是游刃有余,可他哪里猜得出一个两世为人,且又是经历过现代社会的人,即便再怎么忠心义气,也断不能接受插足别人感情,他想不到,面前的人此时此刻会有多纠结,多忿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