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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奴-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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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事中范程时年不过三十,样貌很符合国朝对言官形象的要求,所谓姿貌雄伟,一表人才,他的声音也洪亮沉稳,炯炯逼视容与,昂然道,“厂臣说皇上圣躬违和,可适才上朝之时,皇上可是一点无碍的!莫非司礼监上下都长了同一张嘴,定要横加阻拦,不许我们见皇上?”

    容与立于皇极门下,此时正有猎猎北风呼啸掠过,吹在面颊上只觉得涩涩生疼,再看那群言官们呢,集体跪候中更不免瑟瑟战栗。

    容与对他耐释,“登闻鼓响彻禁城,皇上早已听到。林某就是有心欺瞒,也无能为力。今日万岁爷确有不适,所以才差了我来告诉各位,还请早些回去,有事留待明日再议。”

    “明日?明日难道不是同样的结果?”范程呛声道,“你林容与近身侍奉皇上,在皇上耳边说了多少谗言,令主君罔顾台谏,这是要置言官置祖宗家法于何地?”

    容与摆首,知道范程等人皆是固执己见之辈,便道,“各位要面呈的奏疏,不知可愿意交由林某代为转呈御前。请各位相信,林某绝计不会从中作梗,定会将奏疏原原本本呈于皇上案牍之上。”

    可惜他的承诺没有起到丝毫效用,范程嗤笑道,“只怕皇上见到奏疏,也会被你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

    容与心知他们不会轻易罢休,虽不想沈徽为此事再添惆怅,但也清楚无论他说什么,这些人势必都不愿去相信。于是向言官们欠身拱手一礼,欲转身离去。

    “厂公大人不想听听你的罪状么?”范程忽然出声,止住了容与的脚步。

    转身回顾,只见范程轻蔑的一瞥,翻开手中的奏疏,朗朗念道,“林容与孤负圣恩,忍心欺罔;妄报功次,滥升官职;侵盗钱粮,倾竭府库;排斥良善,引用奸邪;擅作威福,惊疑人心;招纳无藉,同恶相济;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耗国不仁,窃盗名器。”

    真是欲加之罪,可惜砌词太过,容与按下胸中翻涌的气血,朗声道,“好!既是弹劾林某,也应该许我辩驳,今日诸位都在场,不如与林某人当面对质一番。”

    范程愣怔了一下,不曾想到他居然有此气魄,倒也想看看他会如何巧舌如簧,当即真的和他一条条的对质起来。

    然而诸如侵盗钱粮,擅做威福,招纳无籍,妄报功次等,范程等人皆说不出实际证据。即便如此,他依旧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坚持认定容与因要提拔自己的亲信孙传喜进司礼监,故意陷害曾经的秉笔冯瑞,并以此事将他定为排斥良善,引用奸邪。

    分明都是无稽之谈,容与讥诮道,“若林某没记错,范大人是升平三十五年的同进士,那一年殿试之上,大人曾慷慨陈词,说道刑律不公、罗织罪名之恶,当是义正言辞。怎么时过境迁,自己却又重蹈覆辙?怕是官场厮混久了,初心消磨殆尽,也觉得结党站队那一套才最为实用了吧!”

    范程不过区区一介七品官,虽为清流,平日却鲜少有和容与打交道的机会。原以为一个内侍罢了,不过是依仗皇帝宠爱,充其量只是骄横跋扈的无知宵小,却不想他居然言辞犀利,切中要害,且对自己的履历如此熟悉,当是有备而来,心里登时敌意更盛。

    指着交结朋党一条,范程哼笑道,“那么厂公敢说你没有结交党羽?你于阎继登科前便识得他,继而拉拢他攀附于你,从而令他从一个小小学政,一跃而成为督盐转运使,借他之便,你正好可以操控两淮盐务,进一步掌管天下之税!在京中你与王玥交好,实则为的是他手中兵权。结党营私之心当是昭然若揭!而这些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宁愿为阉党一派也不与清流为伍,实在是可耻!”

    容与心下猛地一震,冲口喝问,“你说什么?和我交好便是,什么?”

    范程颇为得意的审视他,便对他此刻惊愕的表情,甚为满意,扬唇笑着,一字一顿的答道,“尔既为阉人,与尔一党,自然便可唤作阉党。”

    这话好似一柄飞来的利箭,直插容与的喉咙,让他一时结舌语塞。如果说之前他与言官们的对话,尚可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那么此刻他已算清楚知道,在这群人眼里,依然是将他视为低到尘埃里的卑贱之人。

    容与冷笑,索性也不再说话,保持沉默姿势,任由范程等人继续细数他的种种罪行。直到对方亦无话可说。彼此相顾无言,场面却依旧胶着而诡异。

    打破僵局的,是乘着步辇缓缓而来的秦如臻。轿辇远远停在宫门处,她打发了近身内侍前来相劝。言官们见凤驾亲至,仿佛看到了光明希望一般,忙着对她俯拜叩首,连连恳请皇后向皇上转达他们的谏言。

    秦若臻听内侍描述罢,只是庄重严肃的颌首,旋即令内侍再去传话,命他们不必再此跪候。

    言官们这才渐渐散去,容与无意在此时和秦若臻有任何交流,举步迎上去,微微欠身施礼,只等她先行离开。

    “你还要给他找多少麻烦,你还要他护你护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是你,就远离京城,远离他!”

    秦若臻鄙夷的看着他,最后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第80章 廷杖() 
皇极门的那一场弹劾风波并没有过去,言官们听闻林容与敢当面质疑,又和给事中范程唇枪舌战一番,言辞间颇具贬损之意,不由大为光火。一时间,清流砥柱好似群情激奋,更有不扳倒这当朝奸宦,誓不为官之意。

    接下来一连三日,言官们聚在皇极门外哭谏,打出的口号不外乎清奸佞,务使皇上不为奸人所惑云云。

    沈徽的头疼尚未痊愈,这厢肝火一旺,听闻此事尤觉盛怒。只问容与,“你既已知是罗织罪名,这群人眼里全无君父,如此相逼,该当如何震慑?”

    震慑,不外乎杀人诛心。可弹劾者并非一人,又有法不责众一说,想要诛杀并非易事。何况杀一批,还会有另一批不怕死,且预备万古流芳的“勇士”站出来,舆情对他只会更加不利。

    若是按前朝曾有过的例子,却是可以对这群犯上谏言的人施以廷杖。

    那日旨意下达之时,容与正在司礼监值房核对本月内廷用度。接了旨,即命他次日辰时二刻在午门外监刑,令有一干人等被处以廷杖二十,范程等领头之人责廷杖四十。

    传口谕的内侍见他殊无喜色,反倒是凝眉不展,忙赔笑道,“万岁爷今日头风略有好转,只是早起还嚷嚷着两处太阳穴跳得厉害,才刚小人来前,万岁爷吩咐了,今儿不叫厂公去前头伺候,厂公尽可以先歇着,预备明日监行后再行复旨就好。”

    话说得抑扬顿挫,脸上神气息仿佛与有荣焉,估摸着沈徽说这道口谕时,也是一幅要替他出气的架势。内侍们察言观色,便也觉得他应该在此时,展露出一个欣慰的笑颜。

    然后呢,却是连话都堵死了,说是要休养,面都不让他见,也就杜绝了他前去求情的可能。

    容与苦笑了一下,其实根本无谓求情,他心里就算谈不上怨怼,也是有闷气。这些日子下来,连饮食都觉得无味,内外皆是压力,实在是积重难返,长此以往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抑郁。

    外柔内刚的人,习惯将负面情绪自己化解,如今沈徽给他一个泄愤雪耻的机会,可以当面羞辱回去,他是应该觉得痛快才对。

    可惜他很清楚,这样的报复迟早会得到反噬,士大夫这个群体最重名节,褫衣受杖斯文扫地,仇恨一旦积累下,酝酿的必然会是泼天怨气。

    事已至此他早就不怕被人衔恨,然而最可怕的是这群人生命里旺盛,廷杖打不死,叫嚣得只会更厉害。还有人专以此为荣,八成臀上的伤痕都够炫耀个半辈子,以此彰显是他们忠君爱国的明证。

    这样算下来,一顿廷杖又有何意义?因为能预见到未来,愈发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至于所谓监刑,不如说是观刑,总少不了一番心理建设。他不在乎见血,更不在乎看血肉模糊的身体,可那等威严之下的酷烈,到底是两辈子下来闻所未闻过的。

    一切都装点得堂皇庄肃,校尉整齐列队,水火棍挥舞生风,能将刑责演绎得这般浩大,这般隆重有序,也只有封建集权之下,才能够造就如此森然有序的酷狠残忍。

    待最后范程等人的四十杖打完,鲜血已然铺就一地。其后自有人来收拾午门残局,容与只管起身走人就是。阳光之下,他依旧身姿挺拔齐楚方正,朱红色的御赐蟒袍和场上的汩汩鲜血甚为相近,他低下头,看着两肩镶嵌的金色蟒纹,张牙舞爪满目狰狞。

    再往场中望去,这会儿他的政敌们,连抬眼恶狠狠瞪视他的能耐都没有,他漠然扫过那群被家人哭喊着包围住的人,一个个早已失去知觉,如同尸体。胃里登时一阵翻涌,他再一次确认,自己没有丝毫快感,反倒是几欲作呕。

    众人只见到厂公大人面容冷漠的离去,全程并不见一个阴鸷笑容,当然,也不见他有半点垂怜之态。

    内廷早有传闻说他为人宽厚,说话行事总会给人留有余地,而今众人目睹了全程,再细思量,这说法多半只是讹传,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自打皇上御极就极得宠信倚重,自是有不一样的雷霆手段、狠辣心机。

    沈徽意在立威,容与心知肚明,配合着他的期许表现得无懈可击。然而回到房里,林升送来饭食,他不过才看了一眼,就挥手让他撤下去。

    “大人不舒服么?还是嫌今儿的饭菜不好,我打发他们重新做一份来?”

    容与摇头,只觉得腔子里空荡荡的,好像用什么都填不满,“去要一壶酒来。”

    林升讶然,“大人要酒?”伺候容与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主动喝过酒,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想劝说的话也咽回到了肚子里。

    膳房很快找了最好的梨花白,这酒劲儿虽不大,可也算是白酒,容与的酒量到底没练出来,前世的志向是想做外科大夫,总是怕喝多了会影响判断,他又一贯自律,到了这辈子无牵无挂,谈不上有失意不顺的时候,也就更加不会想到此物。

    果然喝了不到半壶,他人已是醺醺然,眼前景物像是透了一层水雾,摇来荡去。他一面鄙夷自己的酒量,一面仍在自斟自饮。

    林升早被他打发走,还顺带去前头报了他头晕不适,今日当不得差。就当做是偷懒又如何,他实在是倦了,眼前弥散着那些殷红的血,即便是仇人的,也还是带不来一丝快慰感。

    上辈子除却治病救人,他没有更多的理想;这辈子起初浑浑噩噩,打定主意能见证一个盛世,这才有后来殚精竭虑,尽他所能帮沈徽积累国库财富,所幸他都做得很有成就感。然而不被认可,也没有人需要。至于沈徽,能护得了一时,能护得住一世么,当最后一个人也不在需要他的时候,他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迷迷滂滂间,感觉到满身燥热。推窗望去,碧涔涔的天映衬着灿金的琉璃瓦,斗角飞檐,大抵象征着勾心斗角吧,原来早前不曾发觉,这深宫里其实处处藏着玄机。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也还是有泠泠迷雾,冬天昏惨惨的阳光刺破雾气,如同湿冷的空气刺穿肌肤,带来的还是彻骨的寒凉。

    窗外树影婆娑,枯枝发出干裂的声响,好像有人影在晃动。风停下来,温暖的触感拂在脸上,大概是林升怕他着凉,又来添些炭火。

    幽幽醒转,慢慢睁眼,看见熟悉的脸,是沈徽身披大氅,正微蹙了眉盯着他在看。

    容与一惊,酒醒了一半,举目四望,确是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那么他来做什么?

    也不知谁点了一盏灯,屋子里不甚明亮,他使劲凝目,才看清沈徽脸上的表情。

    “皇上……”容与眯着眼,茫然的问,“您怎么来了,臣告了假,今日实在不舒服……”

    说着微微撑着起身,一瞬间连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酒味,那谎话没法再编下去了,什么病症需要喝酒来医。

    他是不想见沈徽,也逃避向他缴旨复命。如今这个情形下,不必多说亦是不言自明。

    沈徽看了他半日,白皙的脸庞泛起不寻常的红晕,可惜是酒的缘故,并不是因为看见了他。

    “林升说你不舒服,朕来看看。”他没有责怪,满是疼惜,“为什么喝酒?心里不痛快?”

    顿了顿,他直接了当的问,“是对朕的处置不满,怨朕逼你去监刑?”

    说到这个,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容与别过脸平静气息,口舌愈发干燥,便欲张口要一杯水来,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

    “没有,臣只是累了,实在乏得很,身上又不舒服,睡不着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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