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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保主任又问:“哎,你说,看见没有?”
付振海抬头望着治保主任,依然嬉笑着:“你是说……在八队场院里?”
治保主任:“今天半上午的时候。”
付振海:“唔,我赶着牛车……”
治保主任:“对呀!”
付振海又伸手??耐贩3??约阂膊挥傻煤眯ζ鹄矗?肿潘?拇笞欤?桓毙叽鸫鸬难?樱?饩陀忠?鹨徽笮i??p》 这时候,他身旁那个矮胖的女人,就是胡大霞,冷笑起来了——她这是冲着她对面那个瘦弱的女人来的——只听她高声大嗓门地说:“振海哥,别人硬说你当时在场,全看见的呀!——看见我杨家的孩子不成器,自个人儿轱辘到坡下面去了,活该摔成那样……”
这女人一开口,付振海带来的快活的气氛就淡薄了。大家又把事情记起来,变得烦闷。
这些年来,一听见她的声音,尤其是骂人的声音,人们的心里就像被雨水湿透了的、秋收后谷地里的谷草那样抑郁、寂寞。你看她那妇人家的样子,又邋遢又好笑,三十多岁,头发和脸好像从来也没有洗过,两件灯芯绒衣裳叠着穿在一起,上面有好些油迹。换一个地方肯定会惹人耻笑。
但事实往往出人意料:在田家庄里,她却仿佛一个贵妇人了——因为她的男人是县城肉食供销部的会计,是一个卖肉的——在这物资贫乏一切都凭票购买的时代,这个职位尤其让人眼热。几块猪骨头或者是一挂猪肠子,都能让饥饿的人向她点头哈腰。
正因为此,也没有人相信那个瘦弱的女人——那个被婆婆撵到场院屋里的女人的女孩儿,敢把或者能把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孩儿推到坡下面去?!
两个女人,一个在村里最强势,一个最受气,大家都知道宠辱对这两个女人是怎样的不同——这虽说像噩梦一样怪诞,却又如街上的电线杆子一样真实——知道明明是胡大霞在欺负人,因此都为田达林的女人大抱不平和担心。
“请你说一句好话,振海哥!我这闺女儿,实在是没有……”
郝兰欣怯生生地望着付振海,小声恳求道。
郝兰欣和田达林的老实,在田家庄前街是出了名的。要不然,也不会在两间西厢房里一住十年。累死累活,工分收入全归老人,到了反而背着一身债务搬进生产队上的场院屋里。
尤其是这个女人,从来就懦弱、本分,不敢在大庭广众下高声说一句话。如其不是万分不得已,是不会牵扯到付振海的。
胡大霞一下子就把话接过来了:
“没有!——没有把我家孩子摔死是不是?我家孩子现在脑袋上还有一个大疙瘩呢!想赖账怎么着?事情说清楚了,你得给我孩子看去!村里的医疗点看不了,上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看不了,上县医院。给我们继波拍片检查。要是落下毛病的话,我跟你们没完。”
嬉笑着的付振海表情一下凝重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被传唤的轻重——为两个女人作证,不得罪这个,就得罪那个,二者必取其一。
正在这时候,支书陆建国来了。今天上午他出门办事,回来后听老婆说胡大霞来找过,因为自己没在,便去找了治保主任。他自是知道治保主任的办事能力,怕把事情处理“歪”了,便赶紧赶了过来。
这位年纪和付振海不相上下的村支书,也是一副庄稼人模样,穿着对襟衣裳,头上箍着条白毛巾,他呀,板眼深沉得很!——田家庄的人们在这里聚族而居,谁还不清楚谁的底细?!
当村支书陆建国听了治保主任的汇报后,重新审理了“案子”:
“付振海,你赶车路过八队场院了?”陆建国不带任何色彩地问道。
“是啊,一天四趟,一个人装,一个人卸,走慢一点儿,就回到大天黑。”付振海一改先时的吊儿郎当,认真述说起来。他可以无视治保主任,却不能得罪村支书。他是他的衣食父母,几乎每年的春天,他都要缠着支书要返销粮。没办法呀!家里儿子多,饭量大,半大小子,吃煞老子,每年青黄不接家里掀不开锅的时候,他都要舍脸向村支书张嘴。这个时候,一般都有返销粮下来,他每年也都能申请成功。虽然不多,却能解燃眉之急。(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艰难取证(二)()
再就是宅基地。村里有规定:男孩子长到十四周岁,家里又确实没有旧宅基地的人家,经过申请,就由村里给安排一处新宅基地。但安排的早晚、地理位置的好赖,可就有说道了。
付振海有五个儿子,已经申请下了两处。按一个儿子一处算,老宅子留给老儿子(最小的),那么,他还得申请两处才够数。
基于这些原因,付振海不敢对村支书嬉皮笑脸。
陆建国:“那,你看没看见孩子们打架?”
付振海:“那牛车慢的不行……”
陆建国:“你到底看没看见?”
付振海:“漫敞四野里,哪里就光盯着一个地方。再说,那坡也很高是不是?我是跟着车走的,看不见场院里的事。”
陆建国:“他不是从坡上摔下去的吗?你在大车道上,难道看不见?”
付振海又咧了咧嘴,想笑,但没有笑出来。
在他看来,农村的孩子磕磕碰碰是常事。他三小子八、九岁那年,摔跟头磕在了砖头上,把鬓角磕破一个大口子,小孩子嘴似的。缝了几针,吃了两天消炎药,也就好了。何况杨家的孩子还没有磕破,这样兴师动众的实在有些小题大作。
不过这话他不能说,因为胡大霞他得罪不起。她从村西北角嫁到村东南角,是个没出村的女人。娘家和婆家在村里的势力都能涵盖半个村子。据说,还和陆支书沾着点儿亲戚。虽然拐了几个弯儿,但由于她男人在县城肉食部的关系,两家子走的特别近。得罪了胡大霞,她在村支书那里给自己上上眼药,就有他付振海嘬瘪子的时候。
再一个就是他和胡大霞住的也挺近。虽说是两个生产队,两家住在两条胡同里,却是隔墙邻居。如果胡大霞家有事,都是叫他的。在墙头上一喊,他就颠儿颠儿跑了去。他也愿意去帮凑她。比如请客的时候,他就去搬桌凳,然后就在那里吃一顿。她家吃不了的猪皮猪下水什么的,也有给他的时候,让他给家人补补身子。
他要伸手,要求告人,他怎么敢随便得罪人呢?胡大霞这尊神,他得罪不起。
但要害田达林这样可怜的人家,一个人若不是丧尽天良,也就未必忍心。这个瘦弱的女人太可怜了!女儿被大姑姐??倒在三齿上,医药费却自己掏!二百多块呀,一般家庭两年也分(指生产队分红)不了这些钱!背着一身的债务不算,还被婆婆撵到场院屋里去住。要让她给杨家的孩子做一番检查,少说也得拿出十块二十块钱来。就她家那个状况,不知要借几家子?看多少人的脸色?
借钱的滋味他太知道了。为了给儿子盖婚房(任务房),他到现在还背着饥荒呢!
如果做假证,违心作证,不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吗?
一时间,付振海不知选哪一头好了!
“你看见了就说看见了,”陆支书正告他说:“如若没看见,就说没看见,这有何难?”
“我……倒是过去看了看……”付振海十分扭捏地说。
“哟,振海哥,”胡大霞叫起来:“你真看见了,那就好得很!——你说,你真看见了?真像田达林家里说的那样?是我家继波自己摔倒后轱辘下去的?”
付振海其实还没涉及事情真相,胡大霞就受不住了。一步向付振海逼过来。她才不相信这个包子敢不站在她这一边呢?!在她眼里,付振海在田家庄不过像一条狗,只有朝她摇尾巴的份儿。有一次,给了他一挂猪肠子,他不是半夜三更也肯出村去扶她喝醉了酒的男人?大雪天,她隔着墙头把他喊来,背着她生病的孩子去看医生,事后也不过招待他一顿酒饭而已。慢说只是要他打一回圆场,就是要他去咬人,也不过是几斤骨头的生意。
付振海忙说:“我是说……”
随即又摇了摇头!
他确实是不敢说!
围观的人们开始同情起付振海来。
事情也确实难办!
因为,你不要以为得罪了胡大霞,就只是得罪了她一家人?!要只是这样,好像也就不需要太多的勇气了;不,事情远远不是这样简单!因为你得罪了一尊神,也就是对所有的神明的不敬:得罪了姓杨(胡)的一家,也就得罪了田家庄整个的上层!
田家庄有两条街,一千多户人家,但只有一个代销点。你如果不从代销点里买好半瓶煤油、一块肥皂,那你就不用指望再到哪里去弄到了!
但是,如果你得罪了胡大霞的话,你就会发觉代销点里的售货员也会对你冷冷的。就算你手里有票证,售货员一句“没货”,你就得攥着票证往回走。
于是,你夜里会没有亮光,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洗你的衣裳;更甭说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陆支书还会一笔勾掉该发给你的返销粮,让你难度春荒;你慌慌张张地,想在第二天去找一找村大队长求求情,但就在当晚,你会无意中听人说起:大队长刚用麻袋不知从胡大霞家里装走了什么东西!
田家庄好似由这些各执一股的人合股经营的,好多叫你意想不到、叫你一筹莫展的事情,不知那一会儿就出现在你的面前!
关键是,你还要不要在这里过下去?这里是你想离开也无法离开的乡土,你的儿辈晚生多半儿也还得在这里生长,你又怎样呢?……许多顶天立地的好汉,不也曾经忍气吞声?
既如此,在这田家庄,我们也难苛求他付振海,说他没骨气……
胡大霞“哼”了一声:“就听你说了……”
付振海艰难地笑了笑,一双眼睛不知往哪里放好。
他是真的慌张了。空长成一条堂堂的男子汉,在一个女人的眼光的威逼下,竟是这样的气馁,像小姑娘一样扭捏。
他换了一回脚,站好,仿佛原来那样子妨碍他说话似的,但也还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正是阳春的正午,阳光把大队部照得明晃晃的。他好像热的厉害,鬓角有一股细细的汗水,顺着他又方又宽的脸腮淌了下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艰难取证(三)()
胡大霞不耐烦了,气急地说:“是真是假,你倒是说一句话呀?!……照你这个样子,好像还真是我姓胡的不是了?”
“付振海!”支书陆建国这时已经卷好了一支叶子烟,点燃了,上前一步说:“说你看见的,是田达林家的孩子说出来的。你真要看见了,就说看见了;要是没看见,就说没看见!就是说,要讲真话,要向人民负责:对田达林家,你要负责;对胡大霞家呢,你当然也要负责!——你,听清楚了?”
陆支书说话是很懂的分寸的。但正因为有分寸,人们也就不会听不出来——这是暗示,是不露声色地向付振海施加压力。
付振海又换了一回脚,越来越不知道怎样站才好了。
这样下去,事情难免要弄糟的。出于不平,围观的人们有些耐不住了,一句两句地发表起议论来:
“付振海,你就说!是怎么回事,就说怎么回事。”
“这有多大一点儿事,说说有什么要紧?”
“说就说嘛,说了好去吃饭,下午还得出工干活。”
人们的议论当然也和陆支书一样,说得很有分寸,但这人心所向,对付振海同样也是一种压力。
再推挪,是过不去的了。付振海干脆不开口,不知怎样一来,竟叹了一口气,往旁边的办公桌走了几步,在一条桌子腿旁蹲下身子,抱着双臂,闷着,眼光直愣愣的。
往常他也老像这样蹲在门前晒太阳。那时是眯着眼,甜甜美美的样子。今天呢,却实在一点儿也不惬意,仿佛是一个终于被人找到了的欠账的人,该当场拿出来的数目是偌大一笔款项,而他有的又不过是空手一双,只好耸着两个肩膀头任人发落了……
田青青一直沉默着看着这里,忽然心里生出无限感慨,后悔自己把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人牵扯进来。
哎,一个人千万别落到这步田地,无非是境况不如人罢了。就一点儿小事儿也如负重载,一句真话也说不起!
田青青心里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抬头望了望母亲,郝兰欣用眼神制止她不要说话。同时手上用力,把她的小手儿攥的紧紧的,仿佛攥住了她的话语权似的。
大队部里一时间沉寂了。只见庭院的上空划过去一朵圆圆的白云;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