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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窑洞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那少年果已不在。
和他猜度的一样。
他自是要避开他的,不是吗?这里数十个窑洞,也许都已住满了人,但他脸上又无“麻风”之症,随便进一个就是了。
他掏出火折子将火燃起,负手于脑后,随便躺下,闭上眼睛,脑子空空的。自离宫之后,他脑子里所有的思绪都是放空的,不愿去想,一想就痛。没有眼泪,眼睛干涩得想裂开。
“小叫花子,来,可以吃饭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令他一下清醒过来,他不禁生了一丝怒意,抬头一看,只见那少年蹲在窑洞前,袍摆兜着些什么东西。灯光幽幽,风在窑外轻响。
那孩子脸有些苍白,蹙着眉,似有些难受。
他微微一怔,缓缓起来,走到他前面数步之处停下。他不是怕他的病染给他吗,他便拉开距离眯眸审度着他。
少年有些幽怨地瞪了他一眼,搂着袍摆一屁股坐到地上,将里面的东西堆到地上。
两壶酒、两个油纸包。
刘去有些诧异,据白日所看情况,这儿的矿工每顿只有一壶酒,一个油纸包,油纸包里面可能是饭或是烧饼什么的。
看那孩子瞪着他,他冷冷问道:“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少年歪歪头,“我晚上帮着监工那些人做了些打磨的事情。那些矿工都不会,我厉害吧!所以我便要他们多要了一份饭,唉,我出来的时候钱带的不多,又和同伴走散,如今想吃点东西都这么难,真是狗血。给。”他的声音有些恹恹的。
看他颤抖着双手将其中一份东西递给自己,刘去微微咬了咬牙。
“这手都不听使唤了,用力过度,累死老子了。你快接呀,一天没吃东西,你不饿吗?中饭我没顾得上你,你懂的,我需要力气干活呀。好了,吃吧。”
那少年说完也不管他了,坐在地上,拿过小酒壶咕咚喝了口酒。
他的手仍抖得厉害,手心有几道裂开的血痕,是打磨石料时所伤。
刘去拧了拧眉,突然伸手握过他的手。少年一惊,愣愣地看着他,惊得将酒壶都掉了。刘去敏捷地一把接住酒壶。
少年懵了,双手滚烫,惊惶地瞪着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刘去也不多说,看他面青唇白,知他消耗体力过度,这种活莫说像他这种看上去瘦弱的人难扛,便是粗壮汉子也是辛苦,何况他夜里竟还多上一份工。他握住他的手,将内力往他手上渡去。
少年本觉得他是不安好心,后来约是感觉到一股涓涓暖流从手心流进身体,便舒服地叫了一声:“小叫花子,你是要帮我按摩吗?”他仍坐在地上,又将刘去另一手中的酒壶捞回,继续美滋滋地喝酒。
刘去暗忖:自己这是不想欠他。施了好些内力给他,他便回去躺下了。
少年见他仍旧像冰山一样,皱了皱眉,又将酒和油纸包拿过去给他。
“给。”少年说着,想起什么,又赶紧加了一句,“喏,我不要你还啥给我,咱们是有缘人呀,你看,我好不容易出趟远门,谁都遇不着,偏偏遇上你这个冤家。冤家呀冤家,那是上辈子得扭坏多少回脖子才修来的缘分啊。”那少年说着,自觉幽默,弯腰笑了起来。
刘去听他一副酸溜溜的口吻,男不男、女不女的,心里有种想将他扔出去的冲动。
这人却将吃食又推过来,堆到他鼻尖下,笑吟吟地道:“鸡肉蘑菇焖饭,香喷喷的哟。”
刘去有些怒了,沉声道:“你自己吃,我不饿。”
“小爷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的习惯,不吃就拿去扔了!”少年也恼了,冷冷看了他一眼,坐回自己的软草上,将自己的油纸包打开来,低头吃饭。
刘去平生第一次吃撑了。
大部分原因是盛情难却,另一部分原因是刘去平日在宫中学习的礼仪修习、幼年受的饱一顿饿一顿的苦头,让他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
他平生第二次生出悔恨的感觉,哪怕两次的事一大一小,委实风马牛不相及。
第一次是没有赴阿娇的约;这第二次却是他方才吃了一整只兔子。
那少年嘿嘿地笑,看着他,“小叫花子,我们也算是同舟共济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
刘去直觉烦躁。他进入深山老林求的是安静,或许该说是思考,这人怎这般聒噪!知他必定问到底,为着自己耳根清净,他索性先堵了他的话。
少年也不以为意,眼里闪着光芒,顺势道:“你这人冷冰冰、硬邦邦,又是被人撵至此处,不如起一个有福气的名字吧,你既然没有名字,那就叫来福好了。”
好难听的名字!
刘去冷冷一笑,反问:“那你又叫什么名字?”
少年闻言,站起来转了个圈,“凭小爷这般风姿,你说该叫什么?”
“叫什么?”刘去问着,眉心一拧。还真是近墨者黑,这人疯,他也跟着一起疯。
“潘安。”
刘去方才见他半晌不答,便低下头继续用膳,闻言,将饭喷了出来,半晌,酸他道:“哦,原来是潘安啊。”他用罢饭食,喝了口酒,重新躺下不再理他,绷紧肚腹,忍了又忍,总算没笑出来。
少年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道:“现下咱们姓名也交换了,可以做进一步了解了。”
刘去的嘴角绷了绷。一个是他自己起的假名,一个是他胡乱给他起的名字,这也叫交换姓名?
他闭上眼睛,只听得对方仍在神神道道地说着:“你现下不走吧?等小爷把事情忙完,就带你出去治病。”
刘去确信自己身上没有能给他的东西,闭目养神,并不理会他说什么。
期间,他听得他窸窣出去,良久才折回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幽幽的皂角香气。他似是去洗澡了。
“来福,你是不是睡不着?我看你都辗转反侧了好几回,来,小爷给你唱支曲儿。”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抓一把梦想带身上,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轻风吹斜阳,一千年年年花开放,天天好时光”
“来一次人间也匆忙,小风大浪地狱天堂,还有你的灿烂脸庞,开心一刻也是地久天长,痛痛快快向前走决不回望,这花开花落一千年一切形状,我还是自己模样”
在微微沙哑的轻哼声中,刘去眼皮猛然一动,睁开眼来,却见“楚河汉界”的另一边,那少年嘴角微弯,一双乌亮的眼睛盛满柔意。
那眼里仿佛有股可以穿透所有坚硬、年月的力量,穿过这孤寂的窑洞,最终落入不知名的远方。
他莫名一怒,不想让这少年看到他的窥探,却发现,那“潘安”压根不知在想什么,眼睛虽盯着自己,目光却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一直紧绷的思绪竟莫名地一松,那仍存着的古怪怒意就在这淡淡的皂角香气中变得模糊。阿娇死后的这些天里,第一次,他熟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少年已不在,又上工去了。
这种平静又聒噪的日子很快便过去了几个月。
他实在不知这“潘安”怎么那么能说,每晚回来,都要和他说上一大堆废话。
当然,没多少句是真话。
今天说他爹对他娘百般疼爱、至死不渝,可以写本言情小说;明天说他爹有五个小老婆、十个儿女,可以写本宅斗小说;后天说他是个孤儿,尝尽人间酸甜,又可以写本社会小说。
还说他们县县官的女儿怎么怎么爱他,他又怎么怎么爱那位小姐;接着却说他爱的人不知道爱不爱他,总对他没表示
这少年也问他家中事,他一概不答。几个月下来,用少年的话来说便是:来福,我家前五辈、后五代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还不知道你是谁,我一晚说的话比你一个月说的话还要多。
这人还是每天做两份工作,白天去挖石料,晚上做打磨的工作,换饭给他吃。
刘去想:若非想看看这人可以坚持多久、最后会问他要些什么,他也许早已离开这窑洞。
他只不动声色地冷眼看着,没有告诉他他可随时离开且不会饿死,也不再输真气给他。
他在等,等这少年什么时候熬不住,向他索要东西。毕竟,这人虽对他一无所知,但他曾透露过自己出身大户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吗?
他知道这个人不简单,哪怕他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只是,他并不想知道对方的秘密,那和他无关。
比如,他曾怀疑他是女身。
那是在他和他相识不久的时候,那天晚上,那孩子回来的时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里明显没有了平常的欢乐,也不和他说话,将饭给他以后,自己就坐在软草上低着声音胡乱哼起曲子。
他心下一动,欲问他出了什么事,却又觉多管闲事,止住了。
那孩子唱着、哼着,声音听上去越发软糯,宛似姑娘。
他微微一震,本沉默地吃着饭菜,竟缓缓顿住,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
少年微微仰着脖子,喉处平整,不似大部分男子喉结明显,那皮肤虽不白,却极娇柔。此时他仰着颈项,青色脉络便在细腻的皮肤下若隐若现、缓缓流动。
若非少年的言行并无一丝女子之态,他早就怀疑了。
他心中微微冷笑,冷不防直接出言试探,“你为何女扮男装?”
“你怎”少年明显一惊,随之警惕地盯着他,怒道:“你胡说!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子!若我是女子,与你同宿,你这样乱嚷嚷,让人知道了,我还要不要嫁人?”
这人可能没察觉,刘去却立下直觉出他这话有矛盾,但他不可能去剥了对方的衣服来看。是男子便罢,若这人果真是女子,他岂非要娶她?
只是,若“他”果是女子他蓦地收紧眉心,“他”为何要干这男子的辛苦活儿,还要为他多上一份工?“他”到底有什么意图?这问题在他心里存了好几天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93章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二)()
那晚过后,“潘安‘再没给他好脸色,眉眼之间总是对他极度戒备,就连晚上话也变少了,有时,甚至一句话也不说。但,倒还是每日给他带一份饭回来。
日子本就这样平静而过,直到那一晚
那晚,天气特别闷热,热得他身上滚了黏糊糊一层汗,他辗转热醒,却发现少年已不在,想来是嫌热出去沐浴了,他便也走了出去,打算找一清凉湖泊洗浴一番。
他特意绕开了窑洞近处那些矿工们沐浴的小河,沿着深林,往幽深处走去。
当他寻得一密幽湖泊,准备脱衣时,却在湖岸草丛上看见了少年的衣服。再一远看,密林深处,“潘安”那小子正赤着上身倚在湖边休憩,脸上盖着一块白麻澡巾他的身体瘦削,但,这无论如何也绝不是女子身体。
他微微一震,如此,倒正解了他盘亘心中多日的疑惑。
“谁?”那少年突地转头大喝一声。
想起这小子多日来戒备的眼神,他立即施展轻功迅速离开。他又无龙阳之癖,更加不会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起意。
山里的生活枯燥而简单,三月中,山花开得荼蘼而妖冶,漫山遍野,春华潋滟。
刘去每日却在思念阿娇、要为阿娇报仇、要返回宫中和内心深处强烈抵触宫中那一切肮脏中挣扎犹豫。
不过,在这些日子中,他也终于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那么他必会自己承担起一切,再不会将卫子夫要他所做的事泄露一丝一毫给阿娇。因为,从那一日宫中长巷,他向卫子夫求助,向卫子夫提出要求时,他就明白,这以后,他所经所历必是血雨腥风。
他不该将所爱的人卷入其中的
当初,娘亲在世时,曾谆谆教导他,人活在世,要存良善之心,可对他而言,良善,真是一样过于奢侈之物。
他本来以为山中时间就会这样慢慢过去,“潘安”那小子依旧每天给他捎顿饭,他和他依旧互不搭理。
可有一日,这“理所当然”,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却被打破了。
那是三月末的一个晚上,先是天黑,然后天更黑,直到黑漆漆的窑洞外升起一弯新月如钩,星光烁烁,凉夜静谧“潘安”却依旧没有回来。
平日“潘安”出去做工的时候,偶尔他也会悄悄跟出去溜达,所以对这些人的作息也算是了若指掌。现下这时分,即便是最后一批加工的人也该歇下了,这孩子到底跑去哪里了?
也许是腹中饥饿,他在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