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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身上的绷带缠得像不倒翁一样。孟非卿说到做到,结结实实给自己上了一堂战场急救课。
孟非卿和颜悦色地把一张大红帖子放在案上,「陶弘敏邀你赴宴。」
程宗扬有气无力地说道:「赴什么宴?不会是鸿门宴吧?」
「他说前日和你聊得投机,邀你到城南胭脂巷一游,」孟非卿道:「好寻花问柳。」
程宗扬坐起来,「你以为我不敢啊!」他一把抢过帖子,看到上面写的「脂香粉浓,雪肤花貌……」不由一阵心动,然後小心问道:「孟老大,你们兄弟会不会逼我对小紫从一而终?」
孟非卿宽容地说道:「大丈夫娶妻纳妾,理所当然。只要紫姑娘点头,随你纳多少呢。」
孟老大踢皮球的脚法可真精湛,难怪是蹴鞠高手呢。程宗扬扔下帖子,重新躺回地上,赌气道:「不去了!」
孟非卿轻松地说道:「好说,我已经替你辞了。」
程宗扬打定主意,翻身坐了起来,「孟老大,我今天约了人。」
「哪里的?」
「黑魔海。」
良久,孟非卿晃了晃脑袋,「你给我出了个难题。」
「我知道你在筹备江州之战,这时候招惹黑魔海,不是个好主意。但昨晚的事,给我一个很不好的感觉。」
「龙宸?」
程宗扬点了点头,「月霜是岳帅遗女的事并不是秘密,以前她在王哲军中,还有人敢去行刺。如果她在晴州的事泄漏出去,来寻仇的只会越来越多。与其等著仇家上门,不如先打出去。」程宗扬道:「不是我抱怨啊,你们岳帅也太能结仇了!天知道他仇家有多少,想找目标都不容易。不过黑魔海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孟非卿捏了捏指骨。虞氏姊妹既然能找上门来,月霜在晴州的事已经不是秘密。说黑魔海不会来插一手,连他们自己也不信。从这方面看,程宗扬的担忧不无道理。
程宗扬道:「有件事我一直挺奇怪:大家都说黑魔海当年被岳帅扫荡得乾乾净净,究竟是真是假?」
「黑魔海当年能够从岳帅手下逃生的,绝不超过五人,这十余年保命还来不及,哪里有本事再来挑衅我们星月湖?」孟非卿道:「当日你从南荒带著紫姑娘回来,小狐狸赶去见你,说到三弟被黑魔海暗算,我们兄弟大吃一惊。後来小狐狸和你两次潜进宫内,探出黑魔海的踪迹,我们兄弟便放下手边所有事情赶至建康。最後在京口截住黑魔海的人。」孟非卿停顿了一下,「结果你也知道了。」
京口一战,星月湖八骏除了死在南荒的谢艺和湖上鏖战的萧遥逸以外,其余六人全数出手,结果黑魔海吃了个大亏,连幽长老也被砍掉脑袋,没有一人能赶到玄武湖支援王处仲。程宗扬道:「你觉得他们与以前比怎么样?」
「霄壤之别。」孟非卿道:「黑魔海以往的作风霸道强硬,连岳帅的面子也不卖。虽然狂妄了些,也颇有些实力。如今这些更像是乌合之众。」
「我在南荒也和他们打过交道,」程宗扬道:「黑魔海可以调用的人手并不多,却四处伸手,好像正急於扩张势力。」
程宗扬已经下定决心,趁黑魔海还在等候东瀛来的飞鸟上忍,先下手为强。
当年岳帅剿灭黑魔海,等黑魔海翻过身来,立刻下手暗算谢艺。双方仇深似海,这场争斗只有一方全盘覆没才能结束。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会带来无穷後患。
「我主张对黑魔海出手,基於三个理由。」程宗扬道:「第一,黑魔海正在扩张期,实力还不十分雄厚,现在下手,总比他们坐大之後再收拾容易。第二,黑魔海第一次出手就害死了谢三哥,目标显而易见。第三,拔掉黑魔海在晴州的窝点,也是一个警告。谁想来找月姑娘麻烦,都去称称自己的份量够不够黑魔海的水准,会免掉不少麻烦。」
孟非卿摸著下巴上浓密的胡须,然後道:「什么时候?」
程宗扬道:「申末酉初。」
「岛上情形如何?」
「还不清楚,不过我有个主意……」
孟非卿听他说完,然後摇了摇头,「不妥。假冒他人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你孤身入岛,风险太大。」
程宗扬笑道:「假冒身份的不是我。孟老大,这事要你帮忙……」
孟非卿听完大笑道:「好主意!不过要做得逼真,还得一个人——把你的新罗女奴借给我用用,怎么样?」
程宗扬立刻道:「不借!」
孟非卿大手重重落在程宗扬肩上,「想歪了吧!我孟非卿找女人还用打你的主意?嘿,你还真小气,一个捡来的奴婢还攥那么紧。晴州那些钜富豪门,拿来待客的奴婢都是绝色的处子。」
程宗扬笑咪咪道:「孟老大,你这话要让月霜听见,立刻就是腥风血雨。」
孟非卿用赞赏的口气道:「说到月姑娘,真是聪明天生,行军打仗一点都不外行!这回我们可是捡到宝了!」忽然他皱起眉,「有件事挺奇怪,昨天我瞧见月小姐衣服都缝著,是不是有什么……」
程宗扬咳了一声,「时间不早了,咱们赶紧商量一下行事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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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无夷穿过长长的甬道,踏进那个多少有些简陋的房间。
房间很空,除了一张巨大的书案,再没有其他陈设。那个女子站在书案前,背对著房门,微微垂著头,光洁的玉颈像天鹅一样柔美而优雅。一切都和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她静静站在那里,优美的身体散发著温暖的香气。不止一个人表示过,无论在外面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每次看到这个背影,都会感觉宁静而安详,即使失败者也会重新充满信心。然而鱼无夷却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似乎每接近一步,自己就更渺小一分,身体变得更低,一直低到尘埃中去。
鱼无夷眼中露出复杂的神情。六岁时便展露出过人的天赋,十五岁被指定为泊陵鱼氏未来的家主,鱼无夷无疑是一个极端骄傲的人。如果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这世间有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远胜於他,能够让他钦服,甚至害怕,鱼无夷只会嗤之以鼻,顺便用一剂能令人痛上十二个时辰的焚血散让说话的人清醒一下。连鱼无夷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又这么彻底地承认自己比不上一个女人。
听到鱼无夷进来,那女子没有回头,她面前的书案上整整齐齐堆著近百份卷宗。有的只有一行字迹,有的长达几十页,密密麻麻写满文字。书案一角燃著一支刻香,空气中飘扬著淡淡檀香。
来过这个房间的人都知道,剑玉姬每日以八支刻香为度。再重要的事,也限制在三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内叙说完毕。没有特殊理由而逾时的,很难再踏进这个房间。
剑玉姬一手翻开卷宗,一手握著朱笔,几乎在打开卷宗阅读的同时,朱笔已经开始在卷後书写。她身後站著六七个男女,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左右分列两排。
左边一个男子皮肤苍白得像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一样,正低声说著什么,他声音很轻。鱼无夷只断断续续听到「长安城……六扇门……郑九鹰的遗骸……」
剑玉姬似乎并没有在听,她在批阅卷宗的同时,还在对右侧的女子口叙一系列的指令,是关於昭南火渎城的几件事。她声音很静,有种不带人间烟火气息的从容。即便左侧的男子还在叙说,也听得清清楚楚。
从房门到书案附近,鱼无夷一共走了五步,那女子在读完卷宗的同时也写完最後一个字,然後合起卷宗,放在一旁,接著打开另外一份。作这些事的同时,她的口述也正好停止。右边来自昭南的女子用一支墨笔将她说的记在袖上,然後退到一边。另一名女子上前,开始说来自临安的几则消息。
那女子一边批阅卷宗,一边听著临安城的消息,一边对左侧刚汇报完毕的男子说道:「长安御姬奴泉玉姬从广阳直下晴州,一路没有透出任何消息,已经引起六扇门的疑心。你通知长安,立即替她弥补漏洞。第一,否认郑九鹰本人与我们有关,同时暗示郑九鹰的出身不那么清白,让六扇门疑神疑鬼;第二,把线索指向皇图天策府,暗示泉玉姬因为出身新罗,引起熊津都督府不满,最好能迫使唐**方表明对新罗的态度;第三,送两名说书艺人到长安光宅坊。」
肤色苍白的男子抬起衣袖,将她的指令一一记下,然後问:「说哪一段?」
那女子头也不抬地说道:「新罗女大破白头鹰。」
男子记在袖上,放下墨笔,不言声地离开。
「鱼公子。」那女子仍看著卷宗,头也不回地说道:「请讲。」
鱼无夷暗暗吸了一口气,然後说道:「光明观堂的人已经到了晴州,在画桥湖落脚。同行一共六人,分别是鹤羽剑姬潘金莲、乐明珠、邓晶、穆嫣琪,还有两名仆妇……」
那女子一边在卷宗上写著,一边对那名来自临安的女子说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葛岭方面暂时不要插手。贾师宪那里戒备森严,容易失手,你们盯紧廖群玉,看他什么时候去宝泉巷,见面的是与褚氏还是陶氏。」
鱼无夷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虽然已经见识过她的能力,但每次看到这一幕,鱼无夷仍本能地怀疑她是否真的在听。
「光明观堂到晴州办慈幼院并不重要。」
鱼无夷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对自己说话。只听剑玉姬道:「要紧的是明静雪为什么派出鹤羽剑姬?」
剑玉姬随手从成叠的卷宗间抽出一份,看也不看便交给临安来的女子,那女子微微躬身,然後悄无声息地退开。
鱼无夷稳住心神,「也许是因为西门?」
剑玉姬微微颔首,「他在五原已经犯过一次错。我们在晴州不能再错了。鱼公子确定在云水遇到的少女真是殇侯的人吗?」
「我以性命担保。」
「不用。我相信鱼公子的眼力。」剑玉姬拿起一张素纸,一边道:「事实上我已经接到殇侯手下的书信,邀我到夜影关见面。」
鱼无夷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个圈套。要见面,晴州尽可以见面,何必选在夜影关?」
「殇侯对我们巫宗心有疑忌,理所当然。」剑玉姬将刚写好的素纸递给他,「真不巧,飞鸟上忍也要到岛上拜访。我要去夜影关,身边又抽不人来,还请鱼公子代为接待。」
鱼无夷接过素纸,上面的文字是写给巫媪的,说明东瀛来的飞鸟上忍由鱼氏的无夷公子招待。
鱼无夷知道,挑选自己还有一个理由——自己同样出身海岛,熟悉倭人的语言。他收起素纸,「那位飞鸟供奉呢?」
剑玉姬又打开一份卷宗,「临安下令封锁云水,飞鸟供奉担心上忍的船只被拦,三日前便去了夜影关。」她停顿了一下,「至於光明观堂,接到飞鸟上忍之後再来处置。」
鱼无夷不再废话,退开一步,「是。」
就在两人交谈的同时,另一名女子也说完了自己的事,鱼无夷因为与剑玉姬交谈,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剑玉姬却接口对那女子说道:「金蜜谪告病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迟则五日,快则三日,必会重新出山,继续当他的车骑将军。」
那女子吞吞吐吐地小声道:「教尊赐了药……」
剑玉姬少见地一手支住额头,微微叹了口气。鱼无夷本来已经该退出,但第一次见到这个神仙般的女子为难的模样,不由放慢了脚步。
剑玉姬随即振作起来,「就按教尊的命令用药。教尊远见卓识,赐下仙药,只要金蜜谪一病不起,剩下霍子孟一人便容易处置了。」
「是。」那女子领命退下,接著又有人上来。
剑玉姬道:「有没有建康的消息?」
周围人彼此看了一眼,然後道:「没有。」
剑玉姬点了点头,继续拿起笔,一边听手下人的汇报,一边口述指令。
鱼无夷悄悄离开房间,握著素纸的手掌微微有些出汗。纸上清一色的蝇头小楷,比悦生堂精印的书卷还要整齐清晰,从头到尾一字不乱。自己曾经抄写过毒物经籍,想一字不错,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写得这样流畅。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写下这些字迹的人还同时做著几件不相关的事,不仅件件条理分明,绝无错漏,而且看到听到的每一件事都不会忘记。
与剑玉姬接触过的人无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