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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当如此!」宋主一口应下,又道:「朕听贾相有言,所有纸币均由卿家的钱庄印制,交付户部使用——此举颇有不妥。」
程宗扬心头微凛,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恭恭敬敬道:「请陛下明示。」
「这些纸币既然可以支付税赋,便是由我大宋朝廷认可的法定钱钞。」宋主徐徐道:「此程氏钱庄可谓半官半商,所印制的纸币必须由官府支用,不得私下发行。若卿有意另行印制纸币供民间使用,朝廷也不会阻拦,但不得以程氏钱庄的名义,更不可支付税赋。」
程宗扬心惊肉跳之际,又听见那位宋主说道:「至於程氏钱庄发行的官用纸币,朕已下诏,著户部在背面加盖印章。往後官用纸币,必须由程氏钱庄和户部一同监制。每年发行额度,也必须呈报,由朕御览。」
程宗扬心里哀叹,这位宋主比贾师宪可用心多了,一道诏书,就断了自己混水摸鱼的念头。
宋主道:「卿家放心,有朕和贾太师在,朝廷断不会做那杀鸡取卵之事。」
「谢主隆恩!」
「还有吗?」
程宗扬心一横,「有!」
程宗扬不好抬头去看宋主的表情,只能盯著他的靴尖,用沉重的口气说道:「臣从筠州来,如今筠州的粮价是往年一倍,超过临安近两成。眼下已经开春,田中却无人耕作,只因丁壮都服了徭役……」
宋主的靴子停在程宗扬面前,接著打断他,「军务非你所能议论。」
「臣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论的只是农事。」程宗扬道:「现在正是播种时节,一旦误了农时,只怕今年秋收更少於去年。今年粮价已是每石十五银铢,如果今年歉收,明年此时的粮价,臣不敢猜测。只怕届时再发行十倍的纸币,也难以弥补亏空。」
宋主快速走了几步,然後冷冷道:「朕知道了。还有吗?」
还有你那不存在的奶妈究竟怎么回事。妈的,我也够蠢的,梦娘琴棋书画,诗辞歌赋,曲舞弹唱,刺绣焚香无一不精,怎么可能会是奶妈?九成九是宫里的妃子!高俅你个白脸奸臣,敢骗我!
「只要今年不误农耕,臣更无他求。」
宋主没有再提这件事,只勉励道:「好好做。钱币之事,切莫出了岔子。」
「臣遵旨。」
「告退吧。」
程宗扬一直退到大殿边,才飞快地瞟了宋主一眼。金碧辉煌的御座旁垂著一道珠廉,前面站著一位身穿便服龙袍的年轻人。果然是人如其声,那位宋主长得好一张小白脸,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看上去倒挺俊俏,和小狐狸很有一比,只不过多了两撇清秀的小胡子,颇有英主之气。
不像徽宗、钦宗、理宗那些昏君,长相也比太祖、太宗来得英俊,难道是神宗?不至於那么短命吧?
程宗扬只瞟了一眼就离开大殿,没有看到等他走後,宋主挽起笔,在身後的白屏风一角写下「程宗扬」三字,然後沉吟许久,在旁注了「工、户」二字。
程宗扬出来时,童贯已经不在殿外,只好另找时间约他出来,打听内情了。
程宗扬很想当面质问高俅,梦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会儿找上门,肯定问不出什么。高俅对岳鸟人忠心没有丝毫可疑,有些事情,他可能是不方便多说。
比如高衙内竟然是岳鸟人托他养育的,高俅就只字未提,不一定是信不过自己,只是事情实在太大条,就像自己明知道高俅的身份,却不敢向任何人透露一样。
这种事一泄漏出去就血雨腥风,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不过高智商和岳鸟人是什么关系?难道是岳鸟人的娃?
不会吧?这要让死丫头碰见,知道自己哥哥就这德性,还不立即把这个便宜哥哥弄死,免得丢她的脸?
敖润和俞子元在外面等候,见他安然出来都松了口气。
俞子元迎上来道:「如何?」
程宗扬道:「老子这辈子都没给活人磕过头,往坏处说呢,人格受到污辱,往好处说呢,这下我的人生算也完整了。」
俞子元不禁为之失笑。
敖润道:「程头儿,高衙内刚才派人来,请你去翠微园。」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两天没见公子,高衙内说想师傅了。」
「不去。」
程宗扬一口回绝,自己和高衙内那小崽子没什么好说的。至於阮香凝,虽然剑玉姬说得好听,为了表示善意,白送给自己暖床,但粮战的要紧关头,把这么个底细不明的炸弹搂怀里,自己就真疯了。
程宗扬说的盘下一处粮铺,鼓动临安粮商接纳纸币,倒不是撒谎。临安大大小小的商会背後,多半都有宗室权贵的影子,不过有两家并不显眼的粮行,真正的东主是云氏商会。
程宗扬没打算来阴的,而是把自己的方案全盘提供给贾师宪。在宋国这位权臣的默许下,户部召集城中粮商的消息一出,秦会之便以新任执事的身份,带著粮行的老掌柜来到樊家园。
樊家园是临安有名的酒楼,三天前,户部的官员便将园中一座小楼包下,邀请临安的粮商与会。
户部请客,说实话,没有一家粮商愿意来的,但也没有一家粮商敢不来的。
不到午时,二十余家粮行的执事、掌柜便纷纷赶到园中,少的一两个,多的三五个。不一会儿厅中聚了数十人,三五成群的交头接耳。
程宗扬冷眼旁观,那些粮商风度相异,长相不同,但有一点相差无几:脸色都不大好看。这也难怪,临安的商家不少都是手眼通天之辈,再加上有人在背後推波助澜,来之前这些人都听到消息,晓得这顿饭不是好吃的。
程宗扬笑道:「今天这场嘴皮官司有得打了。」
廖群玉面露苦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主持会议的是户部一名郎中,与会的还有临安府几名官员。廖群玉身份最特殊,他没有官职,却是代表贾相爷出度。
不一会儿秦会之也进来了,他把两位掌柜推到前台,自己安安稳稳坐在後面,远远向家主使了个眼色。
程宗扬心里笃定,对於发行纸币,各方都没有把握,户部反覆斟酌,拿出一个方案,准备先在各州县发行一百万金铢的纸币,探探底细。至於原来拟定的各州县自筹相应钱铢的建议,由於由於各州县财政吃紧,也降为半数。这样临安的发行额度暂定为纸币四十万,钱铢二十万,按照户部的预计,能发行一半就可以向贾相爷和陛下覆命了。
六十万金铢,按目前的粮价一共能购粮八十万石,而云氏在临安的两家粮行掌控的粮食就超过四十万石。所以程宗扬才信心十足,即使没一家愿意收纸币,自己全部吃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忽然程宗扬目光一跳,看到一个公子哥晃悠悠进来,却是陶弘敏。
在场的粮商颇有些认识这位陶氏钱庄的少东家,纷纷上前问好。陶弘敏倒是长袖善舞,丝毫没有当日拒见贾师宪的傲慢,一通寒暄之後,宾主尽欢,他才来到程宗扬身边,笑道:「程兄,咱们又见面了。」
程宗扬对这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二世祖十分警惕,毕竟自己把柄在他手里,万一被他揭出自己和江州那些贼寇有交往,自己立刻就吃不完兜著走。
程宗扬笑道:「陶五爷倒是有心情。」
陶弘敏道:「本来我是来樊家园吃羊羹的,却听说这里的热闹,如果是临安府倒也罢了,却连户部也来。我一合计,莫不是钱庄的事?若是这事,程兄必定会在。哈哈,倒是让在下猜个正著!」
忽然厅中响木一震,户部那位官员朗声道:「时辰已到!沈府丞,来了多少商家?」
来自临安府的沈府丞计算了一下数目,「二十六家。」
户部那名郎中点了点头,提高声音道:「诸位!今日请大家来的目的,想必各位掌柜都知道一些。方才各位的议论,蔡某也听到一二。不错,正是为了纸钞之事!」
那位官员口若悬河,讲了纸钞的来历、用途和如何使用、兑换,直说了小半个时辰,然後道:「各位商家生意遍及六朝,平日经商,少不得磕磕绊绊,若非我大宋官府为诸位奔走,诸位何有今日?有道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我官府推出纸币,实为公私两便,望各位好生体谅朝廷心意。」
说罢那官员拿起茶盏,靠在椅背上慢慢啜著,不再理会那些商人。
程宗扬听那官员口齿明快,言谈条理清晰,对纸币的理解也足够透彻,不禁问道:「这人是谁?」
陶弘敏笑道:「程兄连蔡元长也不认识?」
蔡元长……这个自己还真不认识。
「蔡元长是户部度支司的郎中,进士出身,单名一个京字。」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蔡京!好嘛,宋史奸臣传的成名人物算是到齐了。
饶是自己见惯了名人,程宗扬也禁不住朝那位大奸臣多看了几眼。
陶弘敏道:「程兄好眼光,这蔡元长确实是个人物。只不过……」他悄悄比了个捞钱的手势。
程宗扬心领神会,好在秦会之这个死奸臣不以贪渎闻名,不然把生意交给他还真不放心。
蔡元长说完,厅中沉默了足足一刻钏,终於一名老者站起来,唉声叹气地说道:「如今粮价腾贵,小的们生意也不好做。但蔡郎中既然说到为国分忧,小的虽是商贾,也知道大义。这样吧,我们通源行认购四千石!」
这位老掌柜一开口,底下接著有人开口,有认购两千石的,也有认购五百石的,照这样下去,二十多家粮行,连五万石也未必能凑够。
蔡元长将茶盏往桌上一墩,「刘掌柜说得好,如今粮价腾贵,每石要一千五百铜铢,合十五银铢。这四千石就是六万银铢,三千金铢的价格。按纸二金一的比例,通源行拿到手里是两千的纸币,一千金的钱铢。」
蔡元长冷笑道:「通源行购买这批粮食的时候,价格是每石三银铢还是五银铢?只怕成本还不到一千金铢。既赚了名声,又白赚了两千的纸钞,果然是好生意。」
那位刘掌柜老脸微微一红,说道:「蔡郎中明鉴,账却不是这样算的。有道是货算当时值……」
蔡元长打断他,「我与你谈的是国是,你却与我谈这些生意经?」
刘掌柜垂下眼睛,话里却带上骨头,「为国分忧自然是应当的,可也不能让小号这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喝西北风。」
陶弘敏低声笑道:「这通源行背後的东家,一个是宁王的外甥,一个梁节度的亲弟弟,蔡元长只是个户部郎中,只怕踢不动这块大石头。」
厅中忽然一声长笑,一名商人施施然站起身,拱手道:「蔡郎中说得不错,我们这些粮商哪里的生意赚不到钱来,何必在国事上斤斤计较?」
陶弘敏饶有兴致地看著侃侃而言的秦会之,「你这位秦伴当做商人却是屈才了,倒是当官的好材料。」
程宗扬道:「老秦文才不错,经商却是新手,让陶五爷见笑了。」
陶弘敏笑道:「看来程兄今次是有备而来啊。」
程宗扬微笑道:「开门头一桩生意,总要下点功夫。」
厅上蔡元长点头道:「这位掌柜的话诸位都听到了?商人以诚为本,更不能忘了仁义忠信这四个字。」
秦会之和蔡元长一唱一和,让旁边那些商人如坐针毡,刘掌柜眼风一扫,旁边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这位爷,敢问你们云海行认购多少?」
秦会之从容竖起一根手指,「十万石。」
这个数字一出来,在座的商人顿时就哑了。蔡元长也不理会那些粮商脸色难看,当即摊开纸,亲笔写了文书,由秦会之签字画押。
蔡元长看著秦会之笔走龙蛇,赞道:「秦先生一笔好字!」
秦会之放下笔,「怎及得蔡郎中字里行间的飘逸雅致?」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神情间颇有些惺惺相惜。
程宗扬在肚子里冷笑一声:「臭味相投!肉麻!」这两个大奸臣一个曾经名列四大家,一个开创细明体字,都有一手不凡的书法造诣,程宗扬都有些忍不住想把那份有著两个大奸臣签名的文书给收藏了。
云氏掌控的共有两家粮行,秦会之这十万石只是抛砖引玉,探探一众粮商的反应。谁知那些粮商神情各异,有些暗自咬牙,有些似乎意动,但都拿眼瞟著刘掌柜,秦会之抛的这块砖连个水声都没听见。
如果这会儿把最後武器拿出来,就没有底牌可打。程宗扬悄悄向秦会之使了个眼色,让他想办法打破僵局。
死奸臣眉毛微挑,然後将签好的文书递到案上,笑道:「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