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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哲抿了口茶水,继续说道:“你看看博州,相州,卫州这三州近年的赋税数字。”
唐宁目光在纸上扫了扫,说道:“博州,相州,卫州怎么了,这几年税收平稳,有升有降,但幅度不大,再也正常不过,有什么问题?”
方哲放下茶杯,说道:“《陈书》,博州志,卷五十三,第十节。”
《陈书》是翰林院修撰的一部史书,详细记载了陈国的制度与风俗,包括各州府每年发生的大事小事,都会记录在内,崔琅在翰林院就是干这个的,这一套书,唐宁在翰林院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最新修撰的地方。
“博州志,卷五十三,第十节……”唐宁在脑海中回忆片刻,喃喃道:“兴元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轻旱,博州、相州、卫州尤甚,民流亡……”
方哲看着他,面色微异:“周学士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看来他所言不虚。”
虚不虚的暂且不谈,唐宁发现他完全跟不上方哲的节奏,他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他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他说了这么多,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他目光扫过手中的册子时,看着纸上的数字,终于发现了什么,表情微怔。
“兴元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轻旱,博州、相州、卫州尤甚,民流亡……”,《陈书》上是这么写的,但问题是,兴元二十一年,这三州的税收,居然是近四年里最高的。
百姓都跑了,这三州的官府找谁收税?
通常情况下,这种可能是不会发生的,除非是有人在赋税数字上动了手脚,却忽略了这三州的实际情况。
兴元二十一的税收数字高于临近三年,说明这三年的赋税都被动过,直接在税收上动手脚,这是胆大包天啊!
博州、相州、卫州只是河北道的三州,所有的州府加起来,怕是也比不上江南富庶之地的一个州,平日里不被重视也正常,户部在清账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这些,毕竟这几年的赋税相差无几,谁闲的没事干,会查一查这几州是不是发生了旱情……
事实证明,还是有人闲着没事干的。
能从陈书中犄角旮旯的只言片语,推断出有人在博州、相州、卫州三州的赋税上动了手脚,这种人太可怕了,以后必须要和他保持距离。
唐宁还有一事不解,看着他,继续问道:“河北道的赋税是韩侍郎负责,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但即便如此,方大人又怎么推断出,韩侍郎是端王的人?”
“端王与背靠满京权贵的康王不同,端王的背后是唐家以及朝中属于唐家一系的文官,文官的特点就是穷,所以端王的财力,理应远逊康王,但事实却正好相反,端王之财力,乃是诸王之最。”
方哲重新抿了一口茶水,继续道:“韩侍郎所犯下的罪行,是夷族的大罪,他一个清贫侍郎,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行此险事,更何况,他若是真为自己,这些年贪墨的巨额财富,都去了哪里?”
唐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润喉咙,韩侍郎胆大包天,直接对朝廷的赋税伸手,已经不能让他震惊。
貌似忠厚老实的韩侍郎,居然是端王在户部的暗子,也不能让他的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让他感觉有些头皮发麻的是,方小胖的爹,仅凭《陈书》上的一句,“兴元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轻旱,博州、相州、卫州尤甚,民流亡……”,就推断出户部右侍郎韩明是端王的暗子,并且贪墨了朝廷大量的税银,包括税银的去处……
他抬起头,看着浓眉大眼,风度翩翩的方哲,忽然间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这他娘的才是妖孽!
真正的妖孽!
第两百九十四章 户部假账()
韩侍郎动了国家的赋税,有可能不止博州等三州,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但唐宁想不到的是,方哲既然已经看出了这些,只需上奏朝廷,派遣御史查一查博州三州的账目,事情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就算是韩侍郎早已和几州串通好,但赋税是层层向上的,他们不可能安排的面面俱到,一层层查下去,总有查到的那一天。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必要和自己说这件事情。
方哲将那账簿合上,随口道:“你在想,既然我已经知道了韩侍郎侵吞税款一事,为何不直接上报朝廷,而是要告诉你?”
“……”
和方哲这个人交流其实很不舒服,他总是站在上帝视角,而这个位置,一般是唐宁自己站的。
方哲没有等他回答,便再次开口道:“户部的流水账是查不出什么的,要想彻查此事,就必须遣人前往博州三州,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其中充满了变数,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唐宁看着他,问道:“可方侍郎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你要将这件事情告诉我?”
方哲道:“我需要一个不会打草惊蛇,不动声色的方法,查出户部的账目问题。”
唐宁问道:“比如?”
方哲道:“户部的账目是假的,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户部的账目是流水账,只有数字,没有来龙去脉,度支部做的是计算工作,若是要查账,看看有没有官员克扣税款,行贪污之事,仅凭户部的账目是看不出来的,需要追本溯源,查到每一笔款项的来源,这是一项极为庞大的工作,费时费力,或许在朝廷还没有部署的情况下,对方就已经有了准备,杀人灭口,销毁证据……
除非不经过查账,仅从户部的账簿便能看出来有人动了手脚,而博州三州的赋税数字,说服力并没有那么强。
幸亏方哲没有看出来,要不然,唐宁就要怀疑他是不也是从未来哪个时代穿越过来的了。
唐宁点了点头,说道:“有些账目,确实是做的假账。”
虽然他掌握着户部有人做假账的证据,但这件事情牵扯太广,大佬和大佬的博弈,在他成为大佬之前,还是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好。
方哲看着他,颇有兴趣的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唐宁看着他,问道:“方大人觉得,在所有的账目数据中,首位是一的数字占总数据的几成?”
“所有的数字,首位无非是从一到九,场照常理来说,首位是一的,应占一成有余。”方哲思忖片刻,看着他,说道:“事实怕是并不能按照常理吧?”
唐宁道:“方大人若是信得过自家账房,可以用此法将方家账簿统计一番,取账目数据在千条以上,便知结果。”
“无须如此。”方哲摇了摇头,说道:“京畿道天子脚下,每年征税都有御史随行,账目不会有什么问题,用京畿道的账簿一试便知。”
方哲随手将手中的账簿翻开,此账簿每页二十条,他翻了几页之后,便将之合上,喃喃道:“取百条账目,首位为一的,竟占了三成有余,是常理推测的三倍之多,为何会如此?”
本福特定律的深层原因唐宁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在一堆从实际生活得出的数据中,以一为首位数字的数的出现概率约为总数的三成,接近期望值九分之一的三倍,这也被称为第一数字定律。
这一数字定律,在后世也经常被用在经济学领域,通过此定律,可以甄别数字造假,后世曾有不少上市公司的虚假财报,就是栽在这一定律上面。
这条定律虽然看起来反直觉反人类,但它确实是真实存在的,是在大数据下被验证过的,科学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讲直觉,便比如在陈国还有谁能想到,同一高度下扔下来的大石头和小石头,落地速度其实一样快……
“直觉有时候并不一定正确,那些做假账的人,就是因为太相信直觉,才会出现这样的漏洞。”唐宁看着他,说道:“方大人可以再多验证验证。”
方哲点了点头,目中异色闪动,说道:“心细如此,能察常人之不能察,你果然是个妖孽。”
唐宁在心中暗呸一口,方哲有什么脸说别人是妖孽,他自己只不过是仗着后世的经验和知识,方哲自己才是妖孽中的妖孽,禽兽中的禽兽。
这种人要是阴起人来,对方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方小月这么纯洁无瑕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方哲要留在户部验算数字第一定律的正确与否,唐宁却是没有时间陪他继续待下去。
下衙好一会儿了,要是再不回去,她们该等急了。
户部还有一些官吏没有回去,远远的看着唐宁打开房门走出来,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刚才见方侍郎将唐主事召进去,他们刻意的在户部多留一会儿,就是想看看热闹,毕竟,他们两人的恩怨,户部人尽皆知,这一场热闹,众人已经等了好久了。
可想象中的殴斗并没有发生,唐主事在房间里停留了片刻之后就走了出来,身上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伤痕,难道是方侍郎又被打了?
直至方哲完好无损的走出值房,众人才逐渐散去,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两人没有动手,那刚才在值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情,暂时成为了户部众人心中的未解之谜。
……
皇宫,早朝刚下,陈皇走回御书房的时候,看到一道身影站在门口。
赵蔓看着他,泫然欲泣:“父皇……”
陈皇看着她,无奈道:“父皇答应你,不让你去草原和亲,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赵蔓摇头道:“我不信,除非父皇立下字据……”
“胡闹!”陈皇看了她一眼,说道:“越来越没规矩了,罚你在寝宫面壁三日,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出来……”
说罢,便大袖一挥,走进御书房。
赵蔓闻言,脸色一白,立刻道:“父皇……”
魏间拦住了想要追上去的赵蔓,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小声道:“公主先回宫去吧,千万不要惹怒了陛下……”
赵蔓闷闷不乐的走回宫去,魏间这才缓步走到殿内,说道:“陛下,户部钱大人刚刚递上了折子,说是上季的账目已经核算出来了,请陛下过目。”
“这么快?”陈皇诧异的说了一句,又道:“拿来给朕看看。”
户部每次的账目核算,不到最后一天是不会出结果的,可这次人数少了一半,时间反而提前了几天,让他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这么快就算出来了,果然没有让朕失望。”他翻了翻,说道:“税收没有多大变化,支出却是少了许多,他这次可替朕省了不少银子。”
魏间走上前,又道:“陛下,这里还有一封折子,是方侍郎直接递上来的。”
“方哲?”陈皇挑了挑眉,问道:“直接递上来的,没有走尚书省?”
魏间躬身道:“回陛下,没有。”
陈皇接过折子,疑惑的看了看,随后便诧异道:“这件事情听起来倒是稀奇,如果是真的,以后朝廷查账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他看着魏间,说道:“让人将内侍省的账簿拿几本过来,再从翰林院找几个人,让他们到这里来。”
内侍省是负责宫廷事务的部门,包括皇室的财政,都是内侍省在打理,虽然不知陛下用意,魏间还是立刻照办。
几名翰林在将账目整理归类的时候,陈皇放下那奏章,问道:“这件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朕怎么都想不明白……”
魏间笑道:“老奴也想不明白,但既然是唐修撰提出,方侍郎验证过的,想来应是不会有假。”
陈皇点了点头,说道:“他们二人都是百年不遇的妖孽,不会无的放矢。”
半个时辰之后,魏间捧着一张纸走上前,说道:“陛下,几位翰林已经按照您说的,将那几本账目归类了。”
陈皇正在批阅奏章,随口问道:“怎么,哪个数字最多?”
魏间低头看了看,说道:“回陛下,是五。”
陈皇手上的动作一顿,将手上的折子扔在桌上,重新拿起方哲的那封,目光投上去。
奏折的最后,清清楚楚的写着一句。
“凡伪造账目者,首位多以五、六为甚……”
陈皇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让内侍监给朕滚过来!”
第两百九十五章 尚书相召()
向来冷清寂寥的皇宫之中,今日却非同寻常的热闹。
一声声哀嚎惨叫不绝于耳,宫中宦官宫女远远的看到一名内侍监和两名少监被侍卫从御书房拖出来当众杖刑,心中皆是惶恐至极。
不知这三位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侍卫打了五十杖了还没有停下,看来陛下此次怒气不小,负责御书房值守的宦官更是早就提起了心,战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