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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只在天门前稍停,收束了原身神通,其形迅速幻化为雪衣白发的清瘦青年,又乘云直往中天而去。
那人的襟袖犹带七海咸湿的水意和九阙之外的云气,显是刚御风千里而来。寻常仙君,从不会如此直入御苑天门,几近失仪——要说起来,这九阙之主其实还挺苛求这事的,羽族通病事儿多穷讲究,大家都懂。然而守在天门前的凰姬从头至尾都不曾出声劝阻,等到被那雪衣仙君随手扔在那里的侍从回过神来,他已转过次第朱门消失在视线之中了。
这雪衣仙君来去匆匆,在场的人都认出了他正是前段时间被遣往东海扶桑的凤族鸿鹄,想来他回来首先是要向元凤秉事的。凤族崇五色,其中一支毛羽皆为纯白,正是由鸿鹄统属白凤此支,也算得族中说的上话的一位人物。
鸿鹄一向寡言,不开口是常事,但今次面上却窥不见他素日温和的神情,凰姬低声询问那侍从:“大人此行并不顺利吗?”
那侍从脚下一顿,只微微摇头,也追着往中天去了。侍从亦穿一身白,想来是鸿鹄的同支小辈,跟着出去见世面的。凰姬觉察到他身上除却穿掠云海的湿气之外,更有一抹隐约的黑影缠绕。这抹黑影正在南天的明霞照耀、离火灼烤之下慢慢变得稀少淡薄,不一会儿便消散了,并不易被人察觉——这修为不过玄仙的小侍从竟是沾了魔气,辨认出来后,凰姬轻轻倒吸一口气。
不过是往太阳星走一趟,平时白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方,不过因为此番趁夜,就有这多变数吗?
凰姬转首看往天尽处的东海,波涛中蕴着红光,正是神木扶桑所在。往日里她漏液守着南天门时,这是司空见惯的情形。然则在这个将晓时分,那一刹她却分明只觉眼前是将将泼了半天遍海的血色,待凝神再看,又仿佛并无异状。
就是这一天,在太阴星没入纤阿,彻底隐没于穹幕之中后许久,亦未见太阳星缘扶桑神木攀入天中,那隐而未发的红光似乎久久无以挣脱波浪的束缚……天地一片昏暝,洪荒中的生灵窃窃地猜测着这东方之地究竟生了何种变故,竟让日御之神羲和隐没不出。
而这场自有洪荒以来就未曾出现过的漫漫长夜整持续了三日。这三日中,太阳星避而不出,唯有太阴星沉默如常地洒下辉光,自升自落,仿佛与之交接的太阳星并未缺席一般。
这都是后话了。眼下鸿鹄正叩响了中天宫宇的大门,此刻太阴星尚未没入纤阿,冰冷的辉光流淌在他的衣襟上。那小侍从虽赶上了鸿鹄的踪程,此刻却乖觉地留在外间,只目送他独自进去,面见元凤。
元凤这段时闭门不见外客,来往中天的,也多是族中亲信。
“怎么一股潮冷气,我闻着还以为外头来了个披挂鳞甲的来碍眼,”自此处宫宇向外眺望,可将这九重天及其下的诸般情形都收入眼中,来者究竟是何许人,当然早就元凤被收入眼底。因而元凤说这话的口气也是玩笑居多,也未介怀鸿鹄此番匆促,他就这样踞于高处,仿似初醒一般撑着脸问鸿鹄,“他们难道还把你扔进东海里涮了一涮?”
鸿鹄默然垂首,并不知道该怎么接元凤的话。他身上带着隐伤,其实是一看便知罪魁祸首的,元凤微阖起眼停了片刻,挥手让他近前些,又看了几眼,便沉下声问:“是在去路上碰到的,还是回来的时候?”
鸿鹄答道:“归程途经虞渊之时。”
适才元凤笑鸿鹄身上一股潮冷气闻着仿佛是条碍眼的龙族之类,确实不只是因为他身带云气的缘故,以元凤的眼力很容易便就察觉出,那是由于不久前鸿鹄刚与龙族的人做过一场,而落下的五行术法痕迹。
元凤轻轻笑了声,鸿鹄一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身带魔气,非是东海族类。”
元凤道:“他说是便是,说不是便就不是了吗?”
鸿鹄于是闭口不言,知道元凤这是把两边都记了一笔,到时候记起来,西方魔教和祖龙的手下挨个要被讨债。
一时沉寂,元凤亦懒得考究鸿鹄途中这一番变故究其根底是何缘故。太阴星已然沉入纤阿,唯有漫天星子透入微光,元凤有些犹疑地将目光转向雕栏之外,穿过星海与层云而眺,那正是扶桑日出的方向。
他扶着额头问:“羲和那边是何说法?”
太阳星中,唯有日神羲和以及那对金乌化形的兄弟,素日里元凤却从不将帝俊与太一放入眼中一般。提及太阳星,都只称说羲和。
鸿鹄默然,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元凤翘起唇角,仿佛是一个笑,他道:“既如此,也没甚么关系。”他并没有向属下解释心中打算的意愿,倚回了原处去,转过视线百无聊赖地在翻卷的重云之间逡巡,目光所及之处仿似空无一物。
鸿鹄退出门外,不由得又往其中张了一眼。殿中穹顶极高,其上皆被饰以星辰流火,华美异常。然而在这样沉沉的天色中,并无法将殿中一切尽数照亮。那道衣褶就这样在暗处流淌着,最后那红衣的影子同精细雕琢的座椅融于一处,再看不分明。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目之所及只剩下高踞的王座,仿似空无一人。鸿鹄转身,原本一直拢于袖中的手一伸,便抓起侯在外间的小侍从,踏云漫漫而去。
鸿鹄那一抓是直接提着人后颈脖来的,又一径地走云路,若是凡人,这样肯定就要窒得人背过气去。然而对被拎起的人来说,这个姿势即使无碍,实际上也很是不适意——刚出中天那小侍从就使劲地挣起来,要下去,鸿鹄并不理会他,亦不松手,闷着头只顾运转神通,在云与星之间飞掠而过,仿似在好生教后生知晓何者才叫作鸿鹄之高飞,千里共盘桓。
转瞬已是将近南天,正是鸿鹄在九阙之中的居处了。这处南天宫室极为荒僻,四下里寂静无人,唯有远处会有巡视的族人经过,他脚下才停,便把手里的小侍从往地下一掼。
这完全不是个照顾晚辈的做派,小侍从赖在地上,他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蜷成一团团,那模样仿佛很是委屈一般。但实际他一张口,却是在对鸿鹄问:“这凤族天宫,你仿佛很熟?”
鸿鹄神色分毫不动,道:“与你何干。”
小侍从便笑,噌噌地爬起来凑近去,细声道:“因为我不识得路呀。”
鸿鹄站着不动,眉目低垂,定定地看住这举止怪异的小侍从。他秀长凤目中的漆黑瞳子,在漫衍的星光中,有一瞬间看着竟像是冰冷的浅碧色,再一霎眼就又消隐不见了。
这雪衣仙君任由小侍从扯着自己的袖子,这样很是温情的情形中,他声音平直地开口,显是在强自压抑怒火,道:“已经如先前所说,带你进了南天门、又去过中天。至于先下你认不认得路,和我有甚么关系。”
小侍从仿佛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口中却满不是这回事,轻轻驳道:“鸿鹄仙君宽心得很,那我用这副模样四下里乱走,想必你也并不介意吧?”
鸿鹄呵地一声笑,拂袖转身便往自家殿中走去,道:“随你高兴。”言下之意,若这演戏的临时搭子非要自取灭亡,将两人都陷入困境中,他也有的是法子抽身。
小侍从威逼无效,很是无趣地撇嘴,却并没有松开手里的袖子,只转着眼四下打量着,乖乖跟着鸿鹄走。
这一番口头机锋下来,想必各位看官,也都瞧出来了。此夜从东海扶桑回到凤族九阙复命的鸿鹄仙君、连带着那个小侍从,均非本尊。而他们彼此之间,也并不是相熟的犯罪同伙,仿佛是逮住机会想要潜入凤族领地时恰巧碰上了,权衡之下约好互不干涉顺手掩饰,就此搭个伙而已。
第20章 相和歌其一:佚()
最后那些相互酬唱的诗札,策马并肩的时光留存于纸页的记载,也都佚散在了岁月的罅隙之中。
曾经鲜活的故人往事,皆已作风流云散——待到天下平定之时,他已不再年轻。曾经负琴独过长安的少年郎,蓦然发现眼前旧景历历未改,扑面却已不是他所熟稔的江湖风雨了。
长安城头的朱桥渠水长流,河溪曲折尽处圆月欲坠,纵身踏水而观,正是世人所称清溪落月之境。犹记得茶肆的老板娘时常奉茶一盏请人于水中沙渚静品,他当时初来乍到,其实并不甚耐烦其时京中盛行的穷讲究些甚么茶非得配上甚么水的风气,却也觉其中滋味不输谷中的倾流茶。而其多饮无碍,更是倾流茶所没有的好处,他有时候不免贪上几分,借故蹭了友人的份额。
而今故国城在犹春深,他安步经行而过京畿的天都镇。墙头花树垂垂,他拂去肩上落花单薄的瓣,忽而发现静默剥落的尘埃之下,伴随着逝去的狼烟烽火几乎埋葬尽了所有的过往。
而这也不再是他年少时的江湖。
青岩游医这一生行踪无定,负笈悬壶,临老却归于旧地。历秦岭风雪,至云锦台,经晴昼花海,至三星望月。再过寻仙径,履荷桥,却见仙迹岩空荡飞瀑之声,几无一人——往溯开元天宝之间,万花谷是江湖上第一风雅之地,而今青岩闭谷多年,七圣流散门人凋零,早已不复昔日盛名。
他蓦然惊觉,将余下满腔血热,尽数付与青岩这一门道统之留存。万花谷门下心法得自东海蓬莱上古心传,兼以药王养心决、千金翼方、太素九针,他一一重新翻检,究察根基溯源,复以编纂教授。药王所传者皆循道门一路,是以其时江湖中唯有华山气宗与青岩两脉为混元功法,为此他曾往纯阳宫游学。他也曾诧异过谷主竟能将承自东海蓬莱世家的秘法融入心法之中,自成一脉武学,后来才发觉其实究本溯源,蓬莱秘传之中确有许多与道门典籍相合之处,不过各行殊途而已。至于余者百工技艺,七圣所授,终非一人之力所能及,就连他的琴匣,也是蒙尘日久未开了。
他年少叛逆、最终却留守谷中,终老门下,如是一生。
在生命最后的几年中,他其实很清楚地觉察到自己去日已是无多。
医者不自医多少是有些道理的,他精擅岐黄,见过更多无法挽留的伤逝——也包括他自己。幼时的流离和早年的伤病,调养亦难,寿数有伤是情理之中。他当然并不能活到谷中医圣孙老那般长,却也算得上是那一代人之中少有得享高寿的了。
即使那几年情状每况愈下,午夜梦回,病中惊起,他也依旧很少回想起从前的人与事。即便亲缘寡薄,知交故友、恩师亲长也是有的,除却恩师这一处执障心结,余者却几乎从未入他梦中,似乎已无别者牵挂。
那是唐元和七年的仲春,岁至壬辰。
他漏夜醒来,披衣而起,窗外仙迹飞瀑的水声隐隐,同梦中情形正是相合,却少了松涛起伏山风过耳的声响。
记忆中薄脆泛黄的诗笺,在刚才的梦境中被无声地揭开,掀出了往事的一抹边角。
他记起了一个暌违已久的友人。华山东岳的雪瀑飞琼,山声松涛与不远处观中的步虚乐声连绵成了一处,风中清远悠长的鹤唳。那是一个游学纯阳宫期间结识的气宗道子,两人年岁似是相仿,意气相投。天宝十四年他归谷学医,初时尚有音书相传,却因行道不同在信中生了争执,再后来他离谷而去,便就此断了联系。
……
梦境伊始是一片清濛的天光,乍泄而下别无遮挡。天际一片苍茫的白,衍衍雪光反折于其中,满目浮动的光柔润如冰玉。这显是一极高之处,他凝神细看,复有云絮浮荡在周侧,缠绕着松枝针叶,隐约可见连绵的屋宇飞檐匿于其后。
而他仰卧于临崖石台之上,枕着山松奇古的根系,层叠的云飘荡在身侧咫尺。跃下石台数步之外,是清可见底的池水,耳边有隆隆的水声,这一泓池水在崖外飞泻成了雪瀑。
云深不知处,这是京畿华岳的莲花峰,临崖的仰天池日升之时可观紫气,为纯阳宫弟子勤修之所。水中至今留存三处石台,为门中耄宿云台三老昔年讲学之地,听经虎至今流连不去。
这样思路尤且条理明晰的情状,并不太像是寻常入梦的半昏半醒之际会有的,他不动声色地垂目打量了一番梦中的自己。着一身单薄利落的玄衣,中衣襟袖素洁如雪,银白暗绣,下摆处绉纹如水波,墨发垂额,勒着环带,正是万花弘道弟子的听笙一套。再探往腰间,果然触手温润玉质,正悬着一管白缨玉笛,金柄融光,是伴他多年的苍龙笛。
动作之间,肩上的衣物簌簌滑落,池边融雪湿冷的寒气侵骨,这才发觉自己正披着一袭毛羽丰美的鹤氅。
他了然,复又惊诧莫名,这一切情状皆与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