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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游宫老中医-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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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今回想起大唐年间诸事留驻于他神魂中的最后一点记忆,玉罄丧音犹清晰可闻,三声长,一声短——而他茫茫然立于揽星潭的黄道仪前,磬音入耳,天与地、时间与空间都为之震碎,同时亦将他惊醒,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死去。

    三星望月奏响丧音,那当是他死后第七天的事,在这七日里他又做了些甚么,便只是为天机所摄,徘徊于揽星潭上,兀且茫然不自知?

    人死后的情形……应当如是?

    这其实是个无从回答的疑问,他从前当然不可能有所经历,也无从探听旁人的体悟……但能够拨转了时光,回到开天之时,这显然并非寻常会有之事。

    自琢笛斩念后,通天第一次尝试绕过他设下的那层壁障,轻巧地潜入记忆的深处,试探着拨开重重的迷雾,没有一点迟疑地向记忆戛然而止的地方,走向前去。他忽然顿住了足步,有黄道仪的剪影,披着单薄的日影静默而立,亦没有转动分毫——此处凝滞无声。

    这是一段被封存的记忆。

    通天下意识地探到腰间,悬笛之处空无一物,他心下微凛,闭目径自穿过这道光与影交织的帘幕。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周身忽而一轻,草木清气裹挟在四下里如春的暖意之中,风有些疾,水声几近于无,花香浅淡而远。当是在青岩谷中,所处较高,距花语林有些远,并不在三星望月,他心中隐隐有所定论,睁眼果见身处谷西揽星潭心石针之上的天机阁,在面前便是谷中工圣所设,用以窥演天机气运、可尽一朝之事的黄道仪。他记得自己曾经很是茫然过,这转动轨迹很是玄奥的仪器,是否当真能从中推衍前后诸事——而倘若能够,天宝之间的变故、踏破中原堆绣的烽火狼烟,是否已在它的哪一次转动中,暗自成为了定数?

    他向空际张了一眼,有些茫然,多云近晚,看不出这段被封存的记忆落定于哪年哪月,曾不闻空谷仙音,大约已是大变过后的年岁了。而投入此间的似乎仅仅是他的意识,并无一个切实的形体用以寄托,一转念似乎就可以去到极远,高入云端,又循瀑流而下,随湍湍水流环游谷中。

    然而——“我”呢?此时的我应当身在谷中何处?通天如是自问,忽而有些惶然,不由逆水溯流而上,向仙迹岩而去,那是他晚年的居所、时常流连之地。

    眼前忽而划过一片缟素之色。

    他心下一沉,再也无心四下寻觅种种痕迹,神念转动,便回到了适才来时所处的天机阁黄道仪前。

    忽而就下起了霏微的雨,而天边还悬着澄红的日头,眼看就要没入秦山群岭之中了,是谷中近夏午后常见的晴雨。仿佛刚只过了一霎,横栏与石阶上均已湿得透了,满目青碧之意仿佛快要浸漫到了遍是金木机甲的天工阁,而黄道仪每转得一下,便甩下一串积于其上的雨水来,再如何神奇这黄道仪既非是水火不沾,终究是凡物。日影在冰冷的金属上返照,映得那几点滑落下来的雨滴子看着也像是水银,从映在地上的影子看,倒还是剔透的。它似乎打上了墨色绣银的衣摆遮挡之下的素绸衣料,又似乎直接穿透了过去,落于渐生苍苔的石砖地面上。

    通天迟疑着向上看去,那人雪发墨衣,形容单薄,背身立在黄道仪投下巨大的阴影之中。不止是积水,连漫空的细雨也亦一一穿体而过,他就像是从前梦中所见到的苏雨鸾,并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比之梦中,这墨衣人的一概衣饰都已十分模糊,但通天几乎不必看,便知晓他上上下下的都穿戴着些什么。玉质环带束发,广袖重襟上的纹饰均作商羽门人式样,悬蓬莱药壶,并铭牌,标为弘道弟子。

    这墨衣人,便是当时已然死去,尤且浑噩不知的他。

    这是元和八年的万花谷。

    然而此时他已死去,不过是留驻于人世间的生魂而已,又有什么为其遗忘之事,在这段时间内发生,最终封存于记忆的最深处呢?通天绕着曾经自己留下的虚影绕了几圈,奇异的是这并没有让他生出多少怅然之情,反而因为种种抑制不住的荒诞猜想而觉出一些啼笑皆非来。

    随后通天看到了。一个即使在他最荒诞的猜想之中,也不会出现的情状。

    雨渐渐停了,红日未沉,从天机阁远远地可望见幽谷北端的仙迹岩景致,更近一些,是缘花语林的曲折寻仙径,毗近水泽之处生着茂盛的蓝花楹,摇曳着如同又一重水波,正正遮挡住欲向前延伸的视线。

    这是一个在元和七年戛然而止的梦境,有人着蓝白寒杉道袍,披羽氅,分拨开半人高的长草与花楹,凌波踏水向这边走来,似是浑不沾物。通天发现自己抑制不住地去想这人究竟是不是陆浮黎,在了无一人的虚空中他探究的目光久久定于来人身上,意识却牢牢地定住在原地,只能同曾经的自己一起,眼看着他缓缓走来,而无法飘到近前一探究竟。

    又有宛转的鹤声,凄切而来。

    而那黄道仪旁的墨衣之人——曾经的他,像是终于为这声鹤唳所惊起,仓皇望向那纯阳道子。蓝白之色像是一道倏忽虚幻的影子,转眼间就缘着水流来到了揽星潭之上。

    而通天,亦深深地皱起了眉,或许曾经并无法看出,然而以他现在的境界自然而有的眼力,可以很容易地看出,这飘飘而来的纯阳道子,看起来是将轻功运至极致而已,而实则只是个如同现在昆仑莲池中罗睺一般的分…身幻影而已。

第46章 水月第七环() 
日影沉坠,入目天色已现昏黄,谷中的朝暮的变化其实十分迅疾,但又像是过去了许久。待那纯阳道子终于驻足在了高悬揽星潭中、其上筑有天机阁的石针前,踏着水波仰望过来的时候,通天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样,眉目秀长,略略流转间如蕴寒泉,赫然便是久违复久违的故人,年少之时结识又很快杳无踪迹的挚友陆浮黎。

    陆浮黎与他年岁相仿,至元和八年的时候,都该是垂垂老朽了。便是他精于岐黄调养之道,从此时模糊的形容中,亦可看出眉发已是霜白——然而不只是衣饰穿着,眼前的纯阳道子连样貌,都与初见之时毫无差别,未及弱冠的少年意气,伪不来的。

    这或许只是一年前那个荒诞梦境的延续,一切却都没有什么值得诧异的地方,连他自己都已不过徘徊于谷中的一抹游魂,突兀而至的故交毫无变化的容貌,又有什么好惊奇的呢?在黄道仪巨大的影子里,曾经的他微微动了动,吐出胸臆中一声苍白的叹息。

    而通天,他盘踞于在陆浮黎出现的那一刹那便停止了转动的黄道仪上,深思地打量着来人。出现在这段遗失的记忆中的陆浮黎,在他看来也并不是个活人,而是大神通者分出的一缕神念寄托于此间的化身,而他试图推算出隐于“陆浮黎”背后的是何方神圣,却是未果,如同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显然化作陆浮黎的那人的境界,要凌于现在的通天之上。

    通天只觉又是有趣又是荒谬,在灵识意外回到开天之时,切实地成为洪荒之中的神人异种之前——终青岩游医的一生,虽然从前也怀有过医者针能疗江山症的天真之想,但实际他对这些神异传说,都颇嗤之以鼻,以之为天真无稽的。而在这一辈子的时间中他也确实没有遇到过什么足以打破世界观的事,一直稳固了近百年……直到一朝穿越。

    现在翻检记忆,却意外发现以往引为至交的友人,早早地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这位纯阳道子,其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非人类——这滋味也是颇为奇妙。

    至于他十七岁那年初上纯阳,所遇到的陆浮黎,与他意气相投、亦曾分道扬镳的,究竟曾是一个切实的人,或一直都是这大神通者留于人世的神念化身?往昔的记忆,都在时光的磋磨之中尽数模糊了,又在死而复生之后更为支离破碎,他已无法回想起每一个确凿的细节,而更多蹿入脑海的,是元和七年那戛然而止的梦境之中的情形。

    若将梦境之事作为切实的记忆而行推敲,以推测陆浮黎是否一直脱离人籍而游离于世——那通天觉得自己就真是病得不轻了。他定了定神,一边漫不经心地推测着从现在一直到李唐一朝,能触及准圣这一境界的人都会有哪些,他们都有可能瞒过现在通天的耳目而有扮作陆浮黎的嫌疑……最终未果。

    另一重的困惑沉甸甸地坠在心上,一个准圣以上的神通者,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他选择于此时前来探访一个已然死去的凡俗人族、游荡于旧地的渺渺神魂呢?

    更深一层的,他能够逆溯岁河而上,回到开天之时,成为而今的“通天”……是否与陆浮黎有关?

    通天本着冷眼旁观的打算高踞于黄道仪上,却兀自陷入了沉思之中,直到陆浮黎出声说话,才将他拉回了现实——或者比荒诞更荒诞的梦中。

    陆浮黎道:“你如此执于此中,难道不知这些终如泡影。天下、家国、师承,殚精竭虑,复有何用,又值当甚么?”

    那个曾经的他,似乎已从浑噩之中被唤醒,此时笑了一声,答道:“勘不破,便也就这样了,陆兄这算是登仙归来,看看故人么。”墨衣雪发的人微动了动,从阴影中挪出了半个身形,有些怅然道:“可惜啦,南柯一梦——故旧历历,皆都不在了,也就我还算活得长久些。来这里,你是不是没得拣选了?”

    通天在一边看着,对此露出个惨不忍睹的表情,“他”这计较旧账的话一出,只让人觉得是越活越回去了,与陆浮黎这张嫩脸更是对比惨烈。

    陆浮黎没作理会,只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叹道:“原来你并没有想起来。”

    这话说得很是怪异,“他”下意识地反问道:“甚么?”

    陆浮黎摇了摇头,张口就道:“你勘不破的东西这么多,就算再加上一个胎中谜,我竟也觉得,好像没有再丢多少人。”

    话说其实陆浮黎这人……也是病得很不轻的,沉默寡言,张口就光说实话,尽得罪人,他们俩当年的分歧之始,正是为此。通天与曾经的他一同对陆兄此语表示了沉默,忍不住又想,胎中谜为神通者投生转世之始劫,难道他在万花游医的这百年之前,还另有一番隐情……却又为何并未再踏上修途,而是就此终了一生?

    陆浮黎也不管对方于此作何反应,接着说了下去,就完全是让人听不明白的话了:“也罢,虽不过斩出的一尸,互为表里,也像是一回事,算是省了一番动作。”

    “他”听得如坠云里雾里,而陆浮黎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却像是在印证通天于此的猜想,他不由望向陆浮黎,才发现他道袍之下的身形也是微微透明,天已暮色,如是看来,不过是一黑一白,两道无法为世人所窥见的影子,于揽星潭上现世吓人——正合了那一句,鬼话连篇。

    然而陆浮黎容色淡漠,望之如仙,他将目光缓缓挪开,转而望定这凝滞不动的黄道仪,低声道:“好得很。既是这般,碧游宫至此……永封。”像是隔了无尽时间与空间,他与栖身其上的通天对上了视线,陆浮黎静默了许久,他像是整个儿乍然破碎的朝露泡影,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陆浮黎消失的那个瞬刹,黄道仪便又开始了转动,转得人有些烦,通天不得不重新飘回了空中。

    他再看向阴影之中,只见曾经的自己又回到了适才的茫然无知之中,如同失了魂的泥塑木偶,但他确实就是一抹幽魂。除却因挪了的那半步,披于他肩头的月色星辉,映得鬓边霜色如银之外,再看不出他刚才还能与陆浮黎进行口角机锋。

    通天叹了口气,再也无心四顾,便留在此地作陪,等待最后的时刻到来。

第47章 水月第八环() 
在旁观的通天看来,陆浮黎这回的重又出现,与其说是年少负气豪赌、至今尘埃落定后的胜者姿态——通天果然一如他所言,终其一生奔走,执于其心,所珍视者,无可挽回地纷纷逝去,至面目全非——却不如说,他就像前赴无归旅途之前,来作一话别。陆浮黎究竟是要做什么,又为何要择选在这个时间,来说这一番当时的自己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

    越深究下去,他对此的疑惑也就越深,连自己究竟何往而何来都弄不清楚,一时间也就没什么心思去探究别人的确切身份了。

    但这段记忆的重点似并不是陆浮黎,至少他来了又去,但此间时光的流逝并未随他的离去戛然而止,为之作结;而曾经的他作为其中要角,依然就这样立于前方,从漫天星子渐至天光破晓,重归一无所觉的茫茫然之中。

    通天觉得自己能够猜到这记忆的终点确切坐落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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