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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名字是陆浮黎随便抓来取的,那姓却不是,江南东道,苏州吴郡……彼时他择定此名的时候,不过忽忽念及故人历劫往事,那时候也近,距此也不过数百年光阴而已,而当时之事,斯人已去,犹有传唱。
然而这位故人,若不是因为两两之间的牵扯联系,彼此之间当是没有什么交情的,现在回想起来,与其说是想到其人,却不知浮上心头的却更多的是自家往事。取这江左陆氏,最后却是自己弄巧成拙了。
陆道长表示他偶尔也是会反省自己的。
……
不过年少之交,策马同游,待到后来,多数也就相忘于江湖了。然而那些过往留下的痕迹,却是毋庸置疑地悄然影响着种种日后之事。
当然,这些拼命细化自己人设背景,并且自己记得牢牢的,以避免被一个心细如发的好友找到不对劲的破绽的过往经验,也给现在陆浮黎所需要面对的困境提供了难能可贵的经验。夫诸山君算完卦之后告诉他这事儿他也管不太了,毕竟他也不太方便随意出手对付人,短时间内的解决办法,那是没有了。不过路也给指出来了,这就要麻烦师伯自己去走了。
陆浮黎只能黑着张脸以稚龄之躯回到昆仑浩气营地之中,新编排了一个身份来历,并火速着手开始布局策划,力图找到最快的方法,好成功顺水摸鱼逮到那个在他身上做手脚的那伙人。
给他们死。
……
数日后的恶人谷。
彼时正下着雨,地上并不甚泥泞,露出来的是赤色的土。原本疾奔而来会溅起的蹄尘,都作了星点的泥迹,随着这紫燕骝骤停而扬起的前蹄一道,最终落在石板之上。
板上微滋苔迹,泛着绿,挨着的一道柴扉缠了些细蔓——这在谷内其实是颇不寻常的。
叶无稽跃下马,去拨那门扉上的铜铃。
他的事虽急,但这时却略理了襟袖,负手静待主人出来。这是谷中的药庐,住着的医者,或是正儿八级学出来的,或是半路出家触类旁通的,或是干脆治不死你便不算完的,种种不一而足,在这里就医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分辨能力的,当然也最好不要无故得罪里头的人,给自己找不痛快。他先前听人说这里住着个新来的,口碑倒是还不错,并不是恶谷中人,只是因为年前过来山中采药,本来惹了长乐坊的人,又给他摆平了,就这样招了谷中管事人的眼。正好那段时间谷中缺医少药得很,便邀了他来,只说住上一段时间。至于为了免却麻烦,要他救人一概是不出恶人谷的,再重伤难挪动的病号,也得抬进来了,才给治。不晓得的人,还当他这讲究是哪位愤世嫉俗避入恶人谷的怪医才有的呢,叶无稽也是问明白原委之后,才哑然失笑,只想着都敢住到恶人谷里头救人了,怎么在这些枝枝节节的地方还这般的谨小慎微。
但先前他跟着感慨一句医者怪癖也就过了,眼下,叶无稽却是要亲自去挑战一番这传说中的医者怪癖之牢固与难以挑战。饶是他这般天性乐观的,也不由得觉得有些高山仰止,希望微渺之感。
叶无稽师承藏剑山庄,托身恶人谷,然而常年与人结伴游历在外,探访幽奇,离谷其实已很多年了。
他这次来,是求眼下正留在谷中的医者,去昆仑救一个人的命。
几乎没有听见开门的声响,但木屐敲在青石板上却是清晰可闻的,首先入眼的是一把半撑开的纸伞,堪堪举过头顶后,叶无稽才看清楚那人的样貌,负着的手,一时愣住,竟作不出一个原本已想好的礼来。
那是个身量消瘦的男子,应当便是居于此间的医者了,此时也轻轻“噫”了声,道:“怎么是你?”
恶人谷中下的雨,在昆仑就是漫漫的雪,叶无稽的袖子上还挂着些冰碴子,沉沉地坠着,好像把胳膊也一同往下拉扯去。
他很快笑起来,道:“日前在昆仑派齐物阁遇敌,有同伴伤势沉重,左右离谷不过半日马程,我便来碰碰运气。”
那医者敷衍着点点头,便道:“你那同伴呢?”
叶无稽道:“安置在小苍林了。”
那医者一皱眉,只说:“我素来不出去的,要救,便把他抬过来。”
说完转身就要回屋去,叶无稽神色古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我入谷便向老板娘打听,说眼下留守谷中最好的医者便是你了——你如今修歧黄道,倒有青岩弟子肯教你么?”
那医者于是停下,伞下只看到他偏过头轻轻弯起个森凉的笑弧。
“说得不错,”他轻描淡写道,“所以那几针扎下去啊,也不晓得你要救的那人还有没有命在了,如何,你还敢不敢找我了?”
叶无稽顿时便住了口,知道刚才自己这话实则是触了忌讳了,便不是对方心中隐痛,于医者而言,被人这般评判,也实在是太不能忍的。
他只是……有些不太习惯,眼前这人新换的身份、与其身上的种种变化而已。
他停了一会儿,见叶无稽没再说话,便伸手去推屋门。
“不带人入谷,确是叶某同伴的身份,不方便。”叶无稽道,他声音和缓,看着那医者单薄脊背的神色诚恳得紧,“闻兄……”
屋门嘭一声关上了,夹断他未完的话。
不多时那门又猛得打开,姓闻的医者拎着药囊擎着伞大步迈出,面覆寒霜:“带我去罢。”
第88章 天工十三册()
他记得那个晚上落着雪,但无云,半边天映得堂堂的,似乎昼夜的分野十分的模糊。然而昆仑常年便是如此的景致,晴雪夜的时候天边有时会游离着极光,变幻不定,像是神祇悲悯只目,睁开了遥遥自玉京望向人间。
目之所见,不过是正邪纷争,兵戈起雪原。凭天道又何得定黑白?
医者苍白的手指穿过了柔软厚重的皮毛,他的手掌其实还不及其下那濒死的虎兽努力弓起的脊背来得暖,但这些许的温度,也蕴化了那几片落藏在长毛之间的雪。于是那些许的水迹便融开了一边早已干涸的血迹,在指尖抹上了一片腥红。
苛烈的血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已微乎其微,但他还是闻得清楚。
他这人喜洁,对此便觉有些烦恶,像有一股郁气顶着往上冲,又像是沉甸甸在心间往下直坠。
于是他没甚么表情地提起自己的手,看了指尖片刻,又挑了那虎毛上干净的地方擦了擦,便就这样转过了身,疾步往营帐中走。
西昆仑高地又数转山路往上的堡垒中灯火犹明,映得簌簌雪下得更大,那原本擎着伞替医者挡雪的恶谷弟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在原地呆了片刻,才忙赶上去,这时候他已走得远,却又在帐前停下了脚步。
那恶谷弟子小心翼翼地驱到他背后,于是医者发间眉上,衣襟广袖上的浮白便不再堆积,他也并不在意这个,只随手掸了掸。那弟子这才敢开口,这还是个方刚血气的小年轻,说出的话都在寒夜里成了一团团的白气,他问:“先生,这能不能救,你看着给个话?”
他意兴阑珊地,又觉得可笑,便反问:“若是救得回,贵谷拿这白毛畜生来,还能派个甚么用场?”他摆了摆手,语气倒还算得和气,懒懒道:“我来时说好的规矩,还是不要坏了罢?”
那猛虎伤重濒死,苍蓝的辔带早已被潦草除去,皮毛上还有些隐约的勒痕在,一身丛纹雪也斑斑驳驳地不能看,但他老来眼力再拙,也晓得这是哪里产的。这试探其实也真拙劣,坐镇这恶谷腹地的那位看着也不是个愣头青,也不知近日被逼急到了甚么境地,或是弯弯绕绕探晓了甚么似是而非的东西,才这么来探。
可他懒得管,只是嫌烦,还有些旧日友人被冒犯后产生的敌忾心绪冒了头,这点点念想近年来早已淡了,倒觉得有些新鲜。
可虽然新鲜,他还是不想多重温了。
那弟子张口结舌。
他呵出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并无分毫惊动,想,此处到底是不可久留。
天南地北,云游万里,辗转到了此处故旧之地,终究不是归处。只是忽然有些想念晴昼花海,渺重岚摘星。
他想了想,掀帘而入,好商好量地道:“这便告辞了罢?”
那是元和三年,大寒夜。
他雪夜负笈,飘然离去,满营噤然,无人敢作挽留。只有自己晓得,这其中其实有多少是落荒而逃。
……
通天睁开了眼。
他原本正懒洋洋地卧在不周山的上空,终究没去凑女娲造人那份热闹。只是这半日的入定发梦的方向未免有些吊诡,他醒转过来还有些愣神,好一会儿方才被下头的动静给唤回了清醒神智。
他转成了一个趺坐的姿势,过了会儿,方才扶着额头哑然失笑。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说家言,不可尽信。
就好像通天怎么也是没想到女娲造人,还真就是这么质朴地在一个个地捏,且手还笨,以前器房里捣鼓的那些经验半点都没用上一样,捏一个是废一个,简直没眼看。
而他这旁观这旁观激动人心历史现场的,在一旁不说似有所悟若有所悟,也不说有些甚么好处进益,居然还在那里白日发梦,这一梦就梦见了那些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十分的污糟心事。
女娲哗啦一声,差点儿弄撒了葫芦里的水,他从云头上探出个脑袋,扬声大笑:“你小心着点,别和太多水进去,到时候干不了。”
女娲两手都不得空,随拿腕子抹开了鬓边乱发,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的不修边幅,她闻言向上空冷哼了一声,驳道:“干得慢,等人来了,可不正好?”
他嗳了一声,摆手道:“可别客气,孩子也不是这么宠的,赶不上就是无缘,哪有这么强求的道理——道友这可莫要手软,也莫延误,尽管放手去做才是。”轻轻巧巧就把人的后路与借口都断光了,还仿佛很为人着想的样子,要不是女娲确实没存着这方面推脱的心思,少不得要拿手里的湿泥糊了通天一脸解气。
他接着又有些自得道:“她本就是云,还怕赶不及?”
小姑娘拜不拜在他门下还是两说的事,这迫不及待炫耀的架势看着真教人烦,女娲便又瞪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和手头的事儿较劲。通天这是在说云霄小姑娘,他传讯到蓬莱,除了让那三人自择去留之外,还格外嘱托了一句,叫云霄过来。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通天围观这一场只觉无聊,可是对后进晚辈来讲,看一场立族造人,应也是颇能从中得益的。
另一方面也是通天记得从前的云霄为苍梧渊上所化腾云,正是有了旁观女娲造人这一场机缘,才开了灵智,入了道。而今阴错阳差,可他能做的,也要多多少少地给补足了才是——只要他还记得起来。
这其实也是不太能奢求的事了。
女娲最后还是依言把和泥的水稍减了几分,沉思了片刻后,又仰头让云上看热闹的人下来。
通天骇笑摆手:“可别,要是缺个捏人的参照,我大不了照样子变个伏羲出来给你,别扯上我。”
他提了兄控失散多年的兄长这茬,就更糟,女娲挑了挑眉,语气轻缓地,只道:“下来。”
……于是通天按落了云头。
好大一团白絮直扑向山涧,罩得一切都模糊不清,很快那云又擦着他的袖子冉冉飘了上去,飘回了半空中。通天站定了,施施然折了折袖子,嗤笑道:“慌什么,你女娲师叔又不吃人,”他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便把手一招,从飘蹿上去那云里揪出来一个小姑娘,正是从蓬莱岛赶来这里,又隐匿在这不周云中迟迟未现身的云霄。
女娲:“……”她其实挺想吃的。拿来磨磨牙也好。
通天转头便又对云霄笑,指尖漫不经心地勾着块牌子,晃来晃去地,道:“为师来教你认认人?”
云霄默然抬头看着她日后的老师,满心只盘桓着一句,谢谢不用了,还有一句,老师你作死也别拿我当幌子拉仇恨,没看到女娲师叔手上的泥巴就要照我们糊过来了吗?
最后通天还是如愿没把他认得的人脸都给趁机变过一遍玩儿,只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原地让女娲照着捏,一边皱眉道:“记得不要捏得太像——不是我说,我这一来,到时候分说起来可就要把你头上的那份给分得更薄了,又是何必?”
这一来,天道能不算通天掺和了造人的事?他这等级的大号碾过来,事成之后功德什么的分配的比例自然也就不一样,怎么看都是对女娲没什么好处的事情,还不如照着她哥的样子给捏呢。
女娲细细塑出泥人的鼻梁,也不抬头,只淡淡道:“我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