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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贵人带来这个消息时,一副为大将军打抱不平的姿态,请伏寿在天子面前进言,为张辽说情。
伏寿当时一下子就惊呆了,她知道刘协有谋算大将军张辽之意,也劝过多次,但没想到刘协竟然如此之急,如此迫不及待,尤其是在张辽为朝廷征讨袁术之时动手!
这是怎样的一种行为?罔顾国家大事迫害朝廷忠臣,忘恩负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前线流血后方捅刀,伏寿作为皇后都为刘协的行为感到羞耻!
伏寿深为张辽感到担忧,不是作为盟友的那种担忧,更是发自内心的担忧,但她知道张辽如今正在豫州作战,担忧也是鞭长莫及,不过张辽的家眷却都在雒阳,听董贵人之意,陛下要捉拿张辽的家眷来要挟他。
如此卑劣行为,让伏寿对刘协已经绝望,她岂能不知董贵人告知她这个消息是不怀好意,但她仍是毫不犹豫的写了一封密信,让一个婢女偷偷送了出去。
至少她要护得张辽家眷的安全,哪怕她自己粉身碎骨。
信已送出半个时辰,宫女却还没回来,她随手在弹琴,心中却难以抑制的焦虑起来,默默祈祷着张辽的家眷能够安稳无事,也祈祷张辽在豫州能够扫平袁术平安归来。
与此同时,伏寿也看到了汉王朝的危亡,这是乱世,天子如此行事,怎样得人心,又怎能长久?
自感悲凉之余,伏寿对天子的凉薄心灰意冷,琴声也变得凄凉起来。
这时,寝宫外突然传来一声吆喝:“陛下驾临长秋宫!”
伏寿一怔,听下抚琴,默默起身,款步来到宫门前,正好看到刘协面无表情的进来,她端正的屈身作礼:“妾身见过陛下。”
刘协点了点头,没有回话,径自进了宫中,伏寿默然跟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他腰间悬挂的长剑上。
刘协进了殿中,来到那架古琴前,头也不回,声音平淡:“如此雨夜,皇后尚有意趣弹琴乎?莫非是在担忧什么?”
面对刘协故作平静的指桑骂槐,冷嘲热讽,伏寿却开门见山的道:“董贵人入夜前告知妾身,陛下要问罪罢免大将军,捉拿大将军眷属,妾身以为不妥,派人去大将军府报信,想必是董贵人向陛下高密,陛下前来问罪吧。”
刘协身子一僵,脸上的神情更僵,他气势汹汹而来,一副质问的姿态,就是想逼迫伏皇后承认暗中告密之事,不想伏皇后竟然自己直接承认了,让刘协感到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分外难受。
他转过身来,目光凌厉的看着伏寿,怒喝道:“汝乃皇后,因何要报信!若不说个究竟,朕决不轻饶!”
伏寿直视刘协:“大将军于陛下有救驾之功,于妾身有救命之恩,却不知陛下因何要问罪大将军,更要捉拿大将军家眷!”
刘协深吸了口气,脸色铁青,斥道:“罢免大将军乃朝廷大事,朕乃天子,要为天下着想,救命之恩,不足为凭。”
伏寿愤怒反驳:“汝是天子,天家便要忘恩负义麽?妾身却不能负恩!且不言大将军当初救陛下于危难,但说自他迎奉朝廷以来,悉心辅佐,劳苦功高,不惧诽谤,不畏流言,一心只为天下百姓做事,何曾有错?”
伏寿看刘协面色越来越难看,深深一礼,声音恳切:“陛下为天子,乃大汉至尊,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流离,陛下唯有效法高祖与光武皇帝,不计私怨,以宽如四海的胸襟和气度,广揽天下豪杰,方能拯救危亡,力挽狂澜!陛下乃聪慧仁义之君,望妾身冒死以谏,亲贤臣远小人,与大将军君臣相得,还天下一个安宁,建一个太平盛世,不可沉溺于权势之争,当有至尊的担当!”
不想伏寿此言一出,刘协反而更怒:“朕如何没有至尊的担当!当初先帝驾崩,兄长见害,董卓强横,朕方才九岁,卧薪尝胆,几度险死还生,而今张辽为大将军,名副其实,朕却算的什么皇帝,什么至尊,身在宫中哪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在朝堂上说一句话都要看张辽脸色,朕不甘心!朕要做真正的大汉天子!掌御四海,平定天下,中兴汉室,以祭宗庙!”
“陛下!”伏寿恳声道:“妾身以为,孤家寡人未必是真天子,君臣相得,善用贤才,方是明君,且大将军并非跋扈之人,陛下在朝堂上大胆决断朝事,大将军反而喜欢,会尽心辅佐。”
“汝倒是熟悉大将军!”刘协此时哪能听进伏寿的话,冷笑一声:“呵呵,说什么大胆决断,朕连试探一次也不敢,只怕张辽伪善,朕一个不当就是万劫不复,张辽比董卓、李傕更可怕,所以朕要除掉他,以绝后患,从此再也不必担忧,更不必做什么尝试!”
伏寿看刘协神情狰狞,分明是已经入了魔怔,她心中苦涩,言语不复先前激烈:“陛下熟读经史,当知春秋之时楚平王与伍子胥之事,楚平王杀害伍子胥全家,乃至日后招祸,今大将军在外,正如伍子胥,此不该引以为戒麽?”
刘协脸颊抽搐了下,拂袖哼道:“大汉不是楚国,朕不是楚平王,张辽也不是伍子胥。”
伏寿看刘协那副毫不回头的姿态,心中失望,暗道:陛下未必比得上楚平王,而大将军远胜伍子胥,若是陛下真的害了大将军家眷,他日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妾身根本不敢去想。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劝道:“大将军如此忠臣,尚且被陛下迫害,妾身不知陛下之后更欲用何人?董承麽?他当得起朝事麽?”
刘协嗤笑道:“莫非天下只一个张辽不成,朕为天子,天下何人不能为用!”
伏寿彻底心灰意冷,听到刘协大言,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如大将军这般忠义之臣尚且遭到如此薄待,那些追名逐利、心怀叵测的人又怎会成为陛下的忠臣?谁还敢竭心尽力为陛下效命?这就是孤家寡人麽……”
刘协的神色却陡然转厉,手握腰间长剑,额头青筋毕露,戟指伏寿,几乎是咬牙切齿:“皇后,朕听人言,汝与大将军有私,可是当真?”
第六百四十九章 香消()
一伏寿身子一颤,面色有些苍白,抬头看向刘协,蹙眉反问:“陛下,自回雒阳以来,妾身可曾出过宫禁?”
刘协默然。
伏寿又问:“大将军可曾出入宫禁?”
刘协还是默然无语。
“敢问陛下,既是两不相见,私从何而来!”
伏寿冷笑一声,心中极为愤怒,她性情刚烈,刘协污蔑她自己倒没什么,因为她心中有私,但她不能害了张辽,让张辽背负恶名。她心慕张辽,但那是单方面的,张辽此前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私情根本谈不上!
而且伏寿对张辽除了那种心慕的感情,更有感恩和尊敬,刘协如此没有底线的污蔑真正激怒了她,所以她的言辞也毫不客气,带上了讥讽和鄙夷之意。
面对伏寿的质问,刘协有些难堪,恼羞成怒之下,叱骂道:“雒阳无之,在关中霸陵汝与他相处数日,在河东郡一年之期,未必无之!”
伏寿闻言,怔怔的看着刘协狰狞的面孔,蓦然无由的笑了两声,旋即泪如雨下,目光黯淡,心如死灰。
她十三岁入宫,被立为皇后正是在李傕、郭汜掌权之时,那时形势凶险,她与少年刘协在危难中扶持相守,只想着做个贤德皇后,辅助刘协中兴汉室。可是在随后的大乱中,她因将饭食让给刘协而虚弱生病,却被刘协抛弃在霸陵,又被乱兵包围,意图侮辱,那是她一生中最惶恐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那时候她才感受到自己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甚至后来不知多少次夜里她都被那场噩梦惊醒,浑身发冷。
而危急关头张辽的出现,成为她这一生最触动的时刻,这也是她与张辽接触不多,却无法控制的生出了思慕之情的缘故,或许对张辽而言,她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如果霸陵之事对她与刘协是一个裂隙的话,那随后刘协莫名其妙的疏远,那些忘恩负义的行为,让曾经相濡以沫的感情在两人之间渐渐淡漠,只剩下名分。
实际上她心中一直对刘协是有愧的,对张辽的感情无法控制,对刘协的愧疚也难以消除,她的心中始终充满了痛苦和煎熬,所以一病数月,几乎香消玉殒。后来张辽派貂蝉送来密信,令她心中欢喜,加上左慈用药,病体渐愈。即便在此事之后,她也只是暗自喜欢,并无他想。
她是皇后,注定了一生都留在宫禁之中,她从来不贪恋后位,只想着淡淡的在宫中过完一生,或是某一日缘相思而病死,而绝不逾矩。
也正因为对刘协心怀愧疚,所以她明知董贵人或是董承下药害她,却没有告知刘协,因为如今董贵人怀了刘协的龙种,这是汉家血脉的延续,是她现在做不到的。她与刘协感情消亡,希望董贵人能够代她与天子相守。
但直到如今,直到眼前刘协说出如此言语,伏寿才知道,那个曾经战战兢兢、聪慧善良的少年早已消失,或许聪慧犹在,但善良呵呵,如此恶毒的污蔑,只让她看到了被权力腐蚀后的扭曲。
天家无情,或许大多的天子最终都会如此罢,在朝堂的勾心斗角和权力争夺中渐渐失去纯真,成为孤家寡人,无情寡恩,唯我独尊。
而更多的天子则会被不断蒙蔽,因为有太多贪慕权力的小人围在天子身边,谗言围困,三人成虎,没有坚定的心境和老道的权谋,只会行昏聩可叹之举,在伏寿看来,刘协着手对付张辽,就是一步步在走向灭亡,因为她知道张辽真的很厉害,而刘协还是太稚嫩了,偏偏刘协看不到这一点,被董承等奸臣蛊惑,加上曾经在董卓和李傕时期的压抑,一朝能够释放出来,就失去了理智。
而且伏寿此时真的看出来了,刘协就是认定了她与张辽有私,或许是因为张辽平时行事太有分寸了,刘协找不出多少罪名,只能千方百计强加罢,这是要牺牲自己了。
如此情形,她再辩驳也是无用,想到这一点,伏寿心中的愤怒反而消失,面容转为平静,看着刘协,淡淡一笑:“陛下为人君,大将军不过臣子,难道陛下自认尚不如臣子乎?连皇后也要跟随大将军呵呵,如今陛下非要给妾身强加罪名,自求侮辱,遗笑天下,妾身不能阻止,那妾身便与大将军有私,。”
“贱人!”伏寿这般平静的姿态反而令刘协更加暴怒,大骂一声:“与张辽有私,更要害朕!”
伏寿蹙眉,不知刘协从哪里又给他加了个罪名,却见刘协大步走向衣橱,猛然打开,伸手摸索了两下,竟从里面竟取出一物,看了看,狠狠的抛在伏寿面前,厉声道:“贱人!安敢行巫蛊之事,诅咒于朕!”
伏寿看刘协抛在身前之物,竟是一个布人偶,上面写着字,赫然正是刘协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巫蛊之祸!伏寿心中瞬间只闪过这一个念头。
巫蛊相传是以人偶诅咒他人的邪术,最令人骇然的就是武帝晚年时的巫蛊之祸,导致卫子夫皇后、太子、大将军卫青之子、丞相公孙贺全部被夷灭全族,受株连者多达数万人,京师震恐!
如今竟然到了自己身上,自己做没做伏寿心里自然清楚,她突然想起今日午时,殿中宫人曾整理过衣橱,又是阴谋麽?
伏寿身心满是疲惫,看着神色狰狞的刘协,神情平静的道:“陛下为皇帝,妾为皇后,本是俱荣俱损,陛下不存,妾身亦亡,岂有加害之心,且巫蛊之术,本是虚妄,妾不信之,何由用之,陛下若不信,妾自会赴死,只望陛下心怀仁慈,莫要牵连无辜。”
“休要狡辩!”刘协此时看着那个人偶,铿的拔出腰间长剑,剑刃直指伏寿胸前,发赤的眼中透射着震怒和怨恨之色:“如此恶毒,暗施巫蛊,必是与张辽通谋,要害了朕,夺至尊之位!”
“大将军真要图至尊之位,轻而易举,又何须通谋于妾身。”
伏寿不去看刘协,而是看着胸前森寒的剑刃,幽然一叹:“妾死,却不能死于陛下之剑,使陛下落了恶名,否则妾心难安。”
她不再看胸前那剑刃,径自起身,正了正衣裳,理了理云鬓,口中轻声念着:风雨凄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仿佛又回到了霸陵那一夜,正是风雨凄凉,而她在绝望中看到了那个青年将领,斥退宵小,不惧瘟疫,为她把脉
她的素手伸入怀中,摸到了自己病种时他差貂蝉偷偷送过来的那张白纸,嘴里轻念着上面写的那句诗,声音低不可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贱人!尚在作态!”
刘协看着伏寿无视于他,心中极为愤恨,恶从心头起,剑刃陡然向前,直刺伏寿胸口。
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