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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黄龙埠大集,年前最后一个集日。万家营西头在黄龙埠学校当杂工的吴勤,给月姑捎来口信,说是老娘想闺女想得厉害,要来万家营看她了显然,这是哥嫂催促她快去的意思。月姑思念老娘,也思念那个自幼生长的村镇。热闹的年底大集曾留给她许多美好的记忆,月姑不假思索,便把回娘家的日子定在这日。月姑托人从于集捎来麻糖、火烧、水果,连夜制作花糕、甜饼之类,收拾了满满两个提盒,便匆匆动身了。
青山和春堂蹲在车箱里玩泥钱,“我赢了”、“你赖了”之类的吵嚷声不断。青莲因为去看姥姥的心情急切,早晨醒得过早,这会儿又困了,在母亲怀中打起盹儿。月姑抱着青莲,一边赞赏地看着艾叶。
“你真行!使唤牲口,赶车,样样赶得上男人。”月姑夸奖说。
“俺从小在庄稼地里长大。爹娘没儿子,指望俺姊妹三个,我又是大姐,啥活也干在前头逼出来的!”艾叶不无自豪,“不瞒你说,和泥、脱坯、盘炕,割麦,这活我都能干,大土坯我能肩扛手提兴善也服气呢!”说罢呵呵笑起。
“这些年,你替俺照管家里地里,真够辛苦。往后,我想跟你学两手,能帮一帮你们,也算尽我一点心。”月姑说得坦诚。
“嫂子,快别这样想。你是名门大户的小姐,咋能跟俺这庄户女人一样,就凭你那俩只脚吧
“我虽裹过几天脚,不碍大事小时娘怕俺长大难找婆家,逼着裹脚,我就假装脚疼,哭天抹泪,倒是老爹心疼了,说都民国了,不让孩子再受这罪,不信俺闺女就嫁不出”
“那也不用你干这粗活累活兴善每年从东北回家来,都嘱咐我把家管好,把地种好。说永义哥家这样的东家,走遍天下难找俺知足哩!”
“往后家里地里,还要靠你和兴善可我也闲不住!在东北,除照管孩子,我跟永义学着干,记账、盘库、加工药材,这些都行。不少药我能辨别出真假好坏,还进山收过药呢。我估摸这地里庄稼活,也不会太难,总得学着干”
“俺这人实诚、粗拉,你不嫌乎,我就给你当师傅!”。
月姑看看怀中青莲已睡熟,俯身放在车箱里,用小被子盖好掖严,起身笑说,“来,就请师傅跟俺说说,这牲口咋使唤”
艾叶吃惊地睁大眼睛:“当真要学”见月姑已坐到身边,便挪动屁股让出位置,将鞭子递过说:“其实也简单这‘喔喔’是赶它快跑,‘唷唷’是停下,‘驾驾’是拐弯”正说间,前方恰逢岔路口需左拐,月姑便吆喝“驾驾”,两头犍牛却用力向右拐去,艾叶大笑着接过鞭子,“光吆喝不行,还得用鞭子,这鞭子的用法也有讲究”月姑笑着感叹说:“真是行行有学问哩!”
四轮牛车穿过喧闹的黄龙埠街市,驶入金家大门。天已正午,老太太和儿子、媳妇在大门口等候已久。未及月姑下车,嫂子吴氏已搀着老娘走到跟前。老人喊声“妮儿”,便颤抖着手臂把月姑抱进怀里,苍老的脸上热泪横流。吴氏站在一旁,也潸然泪下。
月姑端详老娘,掏出手帕替娘擦拭脸上的泪水:“娘,别哭,今儿是好日子,我来看您,您该高兴”随即拉住吴氏的手,“嫂子,你也该高兴哩!”月姑这样说着,多少感怀涌上心头,泪水已充盈在眼框里。她赶忙扭转脸,稍一定神,拉过青山和青莲:“孩子,快,给姥姥行礼,给妗子行礼”月姑不停地说话,自然而得体地进行着预设的程序。她终于成功地抑制了泪水,没有哭出。她知道,一旦在这个场合失去控制,自己的眼泪将成为决堤的洪水她必须挺住,不能让老娘过分伤心挂念。
第二十八章 测胞妹长嫂用心机()
午餐安排在宽敞的客厅。为迎接妹子来家,存孝亲自列出菜单、让吴勤帮忙采购,而且请来镇子上最好的厨师。饭桌上可谓琳琅满目,如黄焖运河鲤鱼,炖乳鸽、雏鸡,清蒸河蟹等,全是黄龙埠一带的特色菜肴,还有月姑幼年喜欢的小吃,样样俱全。月姑和吴氏分坐在老娘两边,存孝打下手,他的两个十几岁的儿子放学家来,彬彬有礼地见过姑姑,然后和青山、春堂挨肩坐下。孩子们少见如此丰盛的饭菜,而且饿了,青山、春堂吃得双手满脸油腻。只有青莲文明,坐在月姑身边,吃罢面前小盘中的一样,便悄声告诉母亲再换一样,如此不慌不忙地吃着。
老娘感叹说:“难得一家人这么齐全。”
月姑说:“少杰群两口呢。”
吴氏接口说:“托人给杰群捎信了他两口忙得很,难得回家来一趟。”
月姑和吴氏轮番不停地给老娘夹菜,老人面前的菜肴已堆了不少。
月姑端起酒杯,起身绕过母亲,坐到嫂子身边:“嫂,我多年难得回家,今日来一趟,年后开春地里忙,孩子又小,想来也难呢。这杯中酒,我敬你,也敬哥哥娘年纪大了,月姑不能尽孝,只有靠哥嫂了我从不喝酒,今儿就喝干,表示俺一点心意。”说罢举手干杯,呛得不停地咳嗽起来。
老娘心疼了:“我的孩儿,不能喝酒,何必勉强,有这个意思就行。”
吴氏抬起胳膊轻轻为月姑捶背,说:“看你,说些见外的话。孝敬爹娘,是俺应该的”似还有话,抬头瞟一眼对面的存孝,存孝却不吭声。吴氏索性自己端起杯,对月姑说:“这几天,嫂子只盼妹子来。说真话,嫂子挂着你,夜夜睡不好!”说着眼中泛起泪花,“我总觉得你一人带俩孩子,日子难过哟让艾叶妹子赶车回去,你和孩子就在家安心住下来。这是啥地方,娘家!娘的家就是家!吃穿用度不用你作难,有哥嫂在,你尽管住得心安理得。孩子还小,上学念书由你大哥安排,就在他那学校。万家营的事交给艾叶、兴善掌管。这样我和你哥才放心,等青山长大再回家,才称嫂子的心呢我喝这杯酒,只盼妹子听嫂子这番话,接受俺这心意。”说罢一饮而尽。
老娘吧嗒着嘴,赞赏说:“你嫂子说得是,她和你哥常念叨你娘儿三个。”
月姑凄然一笑:“嫂子的好意,我全知道,谢谢你和大哥只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穷窝,破家难舍。嫂子不厌烦妹子,我常回来看看娘,看看哥嫂,有啥难处,找嫂子,可不能给你们添太多麻烦。”
吴氏摇头说:“妹子这话说远了,把嫂子当外人了”瞥见存孝频递眼神,便轻声叹口气,没再说下去。
存孝说:“吃过饭让月姑和艾叶歇息一会儿,大老远来到这里,想必累了。”
歇息的房间、被褥都是现成。月姑一家三口和艾叶娘俩分别住在一座厅房的两个套间,宽绰的土炕已烧得热热烘烘。两个学生去上学了,青山、春堂商量去集上玩耍,去河上溜冰,存孝安排长工老李头带他们。青莲也闹着去,月姑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悄悄话,青莲便乖乖留下来。艾叶跑去看看两头犍牛,已被老李头牵进牲口棚,正吃得饱饱卧在槽边倒沫,于是放心回来,倒在在炕上搭条被子打起盹儿。
月姑领着青莲,径自走出金家大门。
第二十九章 议提亲夫妻口角()
存孝夫妻发生了争吵。当然是在自家卧房,关着门,而且声音极低。
“咱这妹子,心肠够硬气,铁石似的咱这哥哥嫂子权且放一边,几年不见老娘,娘成了泪人,我都哭了,她居然连个泪花都不见”吴氏嘟噜着,似有一肚子怨气。她记得很清楚,十年前的今天,也是年底大集的日子,月姑抛下她逃之夭夭。
“不是你说的这样吧没看见她转脸时那表情?她是硬撑着哩。这样也好,她若哭得昏天黑地,娘怎受得了?咱们不也更难过!”存孝缓缓说着,躺上炕拉过被子小憩,这是多年的习惯,何况近几天忙得紧,感觉疲惫。
“我说的话,全出自真心,谁想她全不理会!看来,心里自有主张。我只盼她哭天抹泪,住在家不走,能答应再寻个人家,咱们操心一时,免得老牵挂她。倘这样下去,她一个人拖俩孩子来,咱们要挂念她到牛年马月哩!”
“看来,月姑有这番主意!”存孝摇头叹气。
“这人,说起来有骨气,不过我看她嘴硬、心硬,命也硬着哩,难怪永义早早”
“瞎说!当初兴祖向月姑求婚,你替他找人算卦,说月姑八字好,是旺夫相,如今又这样说法狗皮袜子,反正都是(里)理!”存孝脑袋埋在被下低声驳斥。
吴氏掀起被角,摇动丈夫的肩膀:“好,咱不争论这些你只说,兴祖这里,还让我管不?若要我管,月姑现在跟前,我就再舍上这张脸,给她透个风,看她啥动静。这样求个四角俱全,趁了兴祖的心意,咱们也不再劳神费心挂月姑了。可我真怕又像十年前,出力不讨好管着可真没劲!”
“我想,等杰群回来,你先跟他商量,让他给月姑谈谈,看怎样?妹子听老二的。”存孝露出脑袋看着妻子,一脸无奈地沉吟着。
忽听门外有人说话,正是杰群的声音。存孝猛地撩起被子,翻身下炕,趿上鞋走到门口。果然是杰群,正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支在院子里,摸出手帕擦汗。
“人说咱这一带地邪,说谁谁到。这不,你嫂子刚说有事跟你商量呢!”存孝说着,走到自行车前,瞪大眼睛仔细瞧看,“兄弟阔了,也用上这时兴洋货了?”
“哥,先给我弄点水喝吧,渴了。嫂子跟我商量啥事?”
两人进屋,存孝给弟弟倒水,边问:“啥时买的这车子?”
杰群摇头一笑:“借朋友的我顾不上玩这洋鸟。不过,我还真佩服外国人的技术,一辆这小东西,咱们国家都造不出,更甭说飞机、大炮。唉,国家要强盛、人民要温饱,需要科学、需要民主,可现在,咱们连独立也难保”
存孝将水杯递给弟弟,不无疑虑地说:“杰群,不是哥哥责怪你,在外面说话办事一定注意,少谈点政治一件小事惹起你这些议论,显然是发泄对政府的不满哥嘱咐你,不可随意表露自己的政治观点哟!”
第三十章 谈家国兄弟纷争()
杰群一口气喝干杯中水,说:“哥,我是对政府不满,更对日寇对汉奸愤慨!时当民族存亡关头,哪个中国人不关心?”
“哥哥知道,国家大事,匹夫有责,只是,我们不过小小百姓,一介穷儒,发两句牢骚又起啥作用?弄不好闹一身罪名,连身家性命难以保全。哥说这话是为你好”忽又记起上次兴祖的话,失色问道,“杰群,你,真的是共产党?”
杰群不无遗憾:“我,倒是想当共产党只是咱们这一带,暂时还没有!听说共产党的中央红军已在陕北站稳脚跟,通电全国,力倡救亡图存,国民政府的政策也似乎有所改变。唉,应该改弦易辙了,大敌当前,却兄弟自残,怎不令国人人痛惜!”
杰群忽又问道,“说我是共产党,还有刚才你说的这些话,我听着像某个人的腔调?”
“你说的这人是谁?”
“吴兴祖!”
“这并不重要哥是为兄弟你,也为这个家,你自己好自为之!”存孝嗫嚅道。
“哥嫂要跟我商量啥事?”杰群岔开话题。
“月姑这么年轻,永义却早早过世,一个人拉着两个孩子难哟!咱们理应为她今后考虑。我想,趁她来家,跟她扯扯”
“永义哥实在可惜前几天我才听到这消息,今天就为见姐姐才回来。你和嫂子是啥想法?”
“总得让她有个依靠。兴祖当下尚未续娶,他表示只要月姑有意,他誓不另娶你嫂子想再提说这事,可月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好在她听你的。”
“大哥,你觉得兴祖为人可靠吗?他的话可信吗?”杰群沉思着,缓缓摇头,“还有,月姑姐极有主意,她不会简单地听信任何人的话,这事,要看她自己啥想法,在我看来,孩子们尚未成人之前,她不会再醮,即便有此意向,也绝不可能选择兴祖”
“我想,还是你单独跟她扯扯。”
这时听见外面有人吵嚷,隐约有孩子的哭声。存孝急忙出门看时,吴氏火急火燎走来:“又找不到了月姑不知去了哪儿?孩子哭着找娘,老娘也吓坏了,在屋里抹眼泪呢?”吴勤和老李头,还有艾叶和青山、春堂跟在后面,艾叶仓惶失色,身边的青山抽咽着。吴勤说:“到处都找过家里肯定没有,集快散了,街上没几个人,几个铺子也都看过,只不见她和青莲。”
存孝吃惊地看着杰群:“只怕她心里憋屈万一”
杰群想一想,说:“不可能!我先去看看娘再去别处找找看!”
杰群到后堂,见娘正抽抽咽咽地叨念:“妮呀,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