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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你又在做旧绢帛?有什么新的书画要临么?”李良骥随口问了一句,但依旧压不住心底的火气,一挥衣袖道,“之前你填色的那张《京酒帖》被人瞧出来了!那人叫什么楚风,你可听说过?”
“我原本就不喜欢揭二层这种功夫,阿兄你非要吞下那张书帖,我没办法才做的。被人瞧出来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李良辰并没有抬头,依旧仔细的做着手头的事情,不急不躁,“楚风么?没听过。原来临沂那边倒是有个做临仿的楚家,但是高祖年间这手艺就没落了,没听说还有什么流传。”
“临沂?”李良骥冷笑一声,“那小子的确有些北地的口音!没准儿就是他们临沂楚家没错!”
“小子?”听到这两个字,少女终于有了几分好奇,微微挑起了眉毛,手上动作也顿了一下,“多大年纪?”
李良骥道:“看样子应该是十七八岁。”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能够看出我临仿的手段?”少女终于抬起头来,垂下的青丝缓缓移开,露出一张极类其兄的面庞。但李良骥是倨傲的,这名少女的气质却更加类似于冷冽。
倨傲是因为看不起旁人,冷冽却是因为她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中。所谓更有甚者,便是如此了。
自己的手段被行家里手看穿,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对于李良辰来说,揭二层原本就是近乎于缺德的事情,她不愿为之。那幅《京酒帖》,她只是草草的揭下、填色便放下了,并没有太过用心的,被人看穿倒也属于寻常事情。
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手段,怎么会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看出来?即便对方也是行家,也不应该!
即便是她李良辰随意应付出来的东西,也不可能那么容易被人看穿!
“事实如此,我不骗人。他拿走了那幅《京酒帖》,又把章友直的扇面带走了,只留下这么一个破东西。”李良骥说着说着,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将楚风的《寒梅图》扔到了桌子上。
李良辰比他兄长要冷静许多,这时候走上前将那《寒梅图》展开瞧了,略微一瞥,嘴角便扬起了一个冷冽的角度:“我还当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兄长你也是的,不能仔细瞧瞧再说话的么?那真正的《京酒帖》在他手里,傻子都能看出咱们那幅的真假来。”
“什么?”李良骥一惊。
“你看他这用笔,明显是临习过《京酒帖》的。”李良辰指着画作旁边的《卜算子》,审视着,“只是临习的时间应该不长,只得了些形态,估摸着临习了两三个月罢。倒是这首词……‘无意苦争春,一眼群芳妒’,倒是一首好词,是那人自己写的么?”
“管他是不是自己写的!”李良骥早已腾得一声火起,在屋内快步徘徊着,“我还以为那是内行人,过来打个秋风,所以才大大方方的把那《京酒帖》和扇面都给了他。娘的!竟然是个假冒的么!两个加起来也是一百多贯的东西,我李良骥竟然被人坑了!”
李良辰见兄长又开始在银钱上打转,便觉得无趣,自己低头研究着手头的书画,心想:这幅画规格极高,布景、设色都是上佳的,只是笔力上稍显不足,寒梅的料峭差了三分。总体而言,算不上上佳之作,但也是中品的画作了。这笔字要比画作本身平淡几分,但也算不错,关键是这一首《卜算子》,绝对是好词,毫无雕琢之意,却又缓缓道来。未曾听人唱过的,应该是原创不假……丹青、书法、词作,若是细究一番,词作是上上品,丹青是中品,书法算是中下品吧。如果三者只有其一,那自然算不上厉害。可是,如果这三者当真出自一人之手,而那人又是十六七岁少年的话……
想到这里,李良辰只觉得不大可能,放下画稿,摇了摇头。
“东家,派去跟随的人回来了。”
房外传来郑朝奉的声音,李良骥心里一紧,连忙转身出去探问。
李良辰也觉得有些好奇,往大门的方向凑了几步,但是并不绕出屋内的屏风。
只听外面,自家兄长急切问道:“快说!到底是谁家子弟?”
“也是一间书画行的!就在咱们西市里,挂的陆氏的牌子,店面很小。”
“好啊!敢跟他爷爷我叫板!”李良骥咬牙切齿,“看爷爷我怎么收拾他!”
……
……
已经回到自家书画行的楚风,这时候看着院子里强烈的阳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文端先生的神色已经好了些,坐在院子中的小石凳上,手握一本书正闲闲的看着,看到楚风走进来,手里拿的东西,不免有些好奇。
“先生,虽然现下已经是春天了,可天气依旧凉,石凳石桌更是浸着寒意,莫要在这里就坐了,我扶您回屋可好?”楚风率先劝道。
文端先生闻言便笑,指摘道:“小小年纪,偏生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能唠叨,如此不洒脱,着实无趣!”
楚风也笑,径直上前去扶:“无趣就无趣罢!总比着凉生病了要强。”
扶着老先生进了屋,老者再不安奈那好奇之意,问道:“你小子手里是什么东西,似乎是字画?拿回来了也不快些给老者瞧,一直这样吊着胃口,着实可恶!”
楚风笑道:“小子这又是无趣又是可恶的,看来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啊!既然如此,小子手里的东西定然也是无趣的东西,先生不看也罢!”
“你个臭小子,竟敢戏弄老人家!”文端先生笑着叱了一句,举起手中拐杖轻飘飘的敲在了楚风的腿上,佯怒道,“还不快给老头子瞧瞧!”
“哪敢不从!”楚风笑着应了,将那章友直的扇面先行展开,双手奉上。
文端先生虽然自己的笔力不行,但眼光是实打实的毒辣,一眼就瞧出了名堂,讶然道:“这……这难不成是章友直的笔墨?啊!这枚印章!定然是了!我曾经在东京城里看到过章友直的书帖,当时落得就是这个印章款!我仔细瞧瞧,对对对!刚毅正直、分毫不差,绝对假不了!”
老先生十分喜悦,面上涌出几分淡淡的红晕来,终于不再有之前的病态,楚风看在眼中,也觉得异常欣慰,自己也快乐起来。
不敢一下子刺激到文端先生,楚风率先给老先生做着铺垫,笑道:“先生莫要着急,我手中还有一样东西,先生瞧了,或许会觉得五味杂陈罢!莫要太过激动了才好。”
文端先生的喜悦之情仍在眉梢,这时候听着楚风的话,不禁开口笑骂道:“真是个混小子!老头子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惊到我了?真是小瞧了老头子!”
“是有关那幅《京酒帖》的东西。”楚风解释道。
果然,老先生闻言眉头一皱,猜到了什么,目露精光,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
“是,先生所料不错。”楚风将那幅从李氏书画行找来的《京酒帖》缓缓展开,“这是那书帖的二层,小子找回来了。”
文端先生接过,低头细瞧,一时间只觉得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调料盒子,半晌无话。
楚风无法多言,轻声叹息。
春风无声吹过,却也吹不散这室内缱绻的情绪。
“是……从何处找来的?”文端先生再开口的时候,嗓音明显有了几分暗哑,“花了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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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是从何处找来的?花了多少钱?”
文端先生问出这一句的时候,春风正徐徐的吹进扬州城。
春风就像是一抹颜料,所经之处,都会被它缓缓的涂抹出活泛与光彩来。
它吹过杭州城人家的飞檐翘角。于是那屋檐下的燕子便灵巧的飞出了巢穴,出外觅食去了。正所谓二月春风似剪刀。
它吹过西湖苏堤的杨柳。于是那些依依的柳枝便如同女子的腰肢般荡涤起来,招招摇摇,缠绵无止。正所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它吹过西湖边上那一陇陇茶田。于是茶舍的姑娘们晨起修剪枝桠,山路上嬉笑玩闹,偶尔随手摘些山间的野花。正所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这是江左的初春。
这是杭州的初春。
古龙说,剑花、烟雨、江南。
这是他对古代江南的向往。
而楚风就在这里,有春风,有杨柳,有陌上花开早;有书,有画,推门有长街遍繁华。
这是独独属于楚风的江南。
是足够他徜徉、享受许多年的江南。
在这样的春风里,便是饱含着一颗怨怼之心,也会被这春意吹去了三分。更何况,楚风就是楚风,在他的世界里,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俗事、俗物?
“先生就别管了,只是顺手得来而已,并未花钱。”
面对着文端先生的疑问,楚风回答的十分浅淡:“不管怎么说,小子去证实了一下,的确不是来卖书帖的那位书生所为。依我看,他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楚风略微叹息。
陆文端闻言无话,他抬头端详了楚风许久,直到楚风被看的有些浑身不舒服。
“先生?”楚风笑起来,温和中带了些疑问。
“你这孩子……看起来温润如玉,实际上小心思很多啊!你之所以不告诉我,是害怕我一怒之下去告官么?还是怕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去砸了那家店?”
楚风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小子年纪小,的确不大懂这些事情的。只是心下觉得,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能够做这种生意的人,身后必定有担当的。咱们这小门小户的,要钱没钱、要权无权,实在不好与他们多做争斗……当然,这是小子的心思,对错不知,让先生见笑了。”
楚风说道“小门小户,要钱没钱,要权无权”的时候,文端先生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但是楚风那时正好垂着眸,并没有发觉。
听完楚风的议论,文端先生捋了捋胡子,颔首道:“少年人淳朴如玉,又稍微知道些人情世故,这是好事情。你说的不错,揭了二层的人,老夫知道或是不知道,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哎!字画何辜!得此命运!”
说罢,又捧着那幅作假的《京酒帖》叹息了一番。
此事至此便算是揭过,楚风再度回到原本看店、临习,优哉游哉的小日子里。
心里自然也记挂着《京酒帖》的事情,心想等到过几日那书生来取回书帖的时候,自己到底是把这书帖被人作假的事情告诉他呢,还是就这样隐瞒下去?
倒也不是想要侵吞那幅假作,只是看对方的模样,之前并没有辨识出来。若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话,那书生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发觉,更不会对此事产生什么悲喜之情了。可若是知道了,不免会伤怀愤怒,也不知之后会引发出什么样的事端来。
这种作假的事情,自古有之。对于这等临仿之作……说句实话,楚风并不是完全的反对。
毕竟这个年代没有印刷的技术,书画作品想要流传下去可畏是困难重重。知识产权这种事情当然很重要,可是放在几千年的角度上来看,如果不是因为许许多多的临习、仿造技术的话,很多很多珍惜的字画恐怕早就失传了。
别的不说,只拿《兰亭集序》举例。后世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本子,并不是王羲之的原作,而是神龙本,是唐神龙年间冯承素的摹本。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褚遂良、虞世南摹本种种,流传于世。而王羲之的原作,早已不知所踪了。
如果没有这些描摹的版本,《兰亭集序》只会是书画论述中的几个描述性文字而已,哪里会留下今日的书帖。
当然,普通的临摹与作假仿造是有本质性差别的。寻常的摹本是单纯的为了学习、保存。而作假仿造,尤其是类似《京酒帖》被人揭二层的这种事情,却是单纯的商业目的了。
虽然商业目的的同时,也一定意义上的加强了书画的传播,可道德上是有本质的问题的,不可提倡。只是说句实话,真正流传到后世的那些字画,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又有谁人清楚呢!
许多做假字画的人,手段并不比书画名家低劣多少,只是单纯的假托其名罢了。
这是一个让千年之后的人们十分不理解的事情,不仅仅是字画方面,就连文学、经义也是如此。所谓的儒学经典、道家经义,有多少是后人假托秦汉先贤所著,没有人能够得知。可就是这些假托的所谓“假货”,并不比真正的“真品”差多少,可作者们的名字却消失在历史长河当中,不禁不令人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