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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嫣怔怔看着他,几欲张口,话却都堵在喉头,她一个紧张,手习惯性地按在了滚圆的肚子上——已经满五个月了,近日里肚子越发明显,即便隔着宽大的衣服也能隐隐看得出。当下又发觉这个举动极其不适合,忙心虚地收回手。
燕由好似完全没有看见张嫣的动作一般,只是定定看着张嫣的面庞,目光深沉缠绵,似藤蔓一样将张嫣牢牢攫住,又似汹涌的潮水将张嫣淹没过顶。
张嫣不敢直视他,又挪不开目光。眼见着他伸出手来到自己脸颊边上,只觉他指尖冰凉,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的耳廓。他是帮自己整理鬓角的乱发。
因燕由的这个小举动,张嫣漂浮在虚无中的一颗心忽然落地了。一瞬间,她想通了许多事。若是燕由的父母没有被杀,他们就没有机缘在这茫茫尘世中相遇相知,若是自己没有被家族安排入宫,他们或许会迟上好几年才能重逢,又或许是这辈子永无相见之期。
世事本就相辅相成,千丝万缕,缠缠绕绕,什么因导致了什么果,什么孽促成了什么缘,又有谁能够看得破?
真正紧要的,是现下他们两人都处在彼此触手可及的距离。
张嫣粲然一笑,本要比出的“对不起”口型变成了“真好”。
她本来有几分担忧燕由无法明白她的心意,但燕由见着自己神情变换,也展眉而笑,眼中的光芒让星子皆尽失色,她便知道,彼心通此心。
燕由扶着张嫣的肩膀,她托着肚子,在床榻上小心翼翼朝左侧卧躺下——御医说这个姿势对孩子好。
燕由细心地替张嫣盖上被子,掖好被角。张嫣本还不觉得困乏,但此刻一躺在舒适的床榻上,身体被捂暖,眼皮子立马不受控制地变重了。
燕由也察觉了她的困意,俯身在她耳边道:“睡吧。”
张嫣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右手手指。
张嫣睁着大大的眼睛,用耳语般的声音道:“待我睡着后再走好吗?”
燕由看着她,思索一瞬,点点头,在床榻边屈膝坐下,握住张嫣的手。
张嫣轻轻触碰着燕由掌间的茧痕,乖顺闭上眼睛。
房中放着刚折的白玉兰,花苞初放,香气醉人。混合着燕由身上散发出来的健康男子气息,闻起来令人安心,张嫣的鼻息很快变得均匀。
燕由注视张嫣带着浅笑的睡容,嘴边不自觉也牵起一抹笑容。但当他将目光转向窗外时,他换了另一种神情,剑眉微皱,如鹰的目光直穿天际。
………
张嫣是被语竹的叫声唤醒的。
日头高挂,阳光斜漏入暖阁,张嫣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才完全睁开。
“娘娘,您起身了吗?”语竹在门外问道。
“唔……”张嫣撑着坐了起来,不意间从手中掉落了一卷极轻的东西,张嫣艰难地弯腰把它从地上捡起来,原来是张被折起来了的纸条。
“娘娘?”听起来如果再没得到回应,她就要进来了。
张嫣一边展开纸条,一边装出疲惫的声音道:“本宫再要小睡片刻。”
语竹应声,她的身影立即从门外消失。
纸条上写着一行字:
“诸事缠身,四月后于此相见,其间当自珍重。”
张嫣没见过这字迹,但从内容推断写字条的人必是燕由无疑。
她记起昨夜,因着许多原因,并没有问起燕由所查之事。他此次离开的时间比上次要更久,想来前两个月查出了某些关键的东西,接下来要循着蛛丝马迹往后查。
虽要许久不能见他,未免几分落寞,但张嫣更盼望燕由能够早日解决这事,从仇恨中解脱出来。
张嫣反复看了好几遍这字条,她没料到燕由的字竟写得如此好,俊秀飘逸下是刚劲有力。细细想了想,父亲曾说过,徐叔叔家祖上是书香门第,燕由跟着徐霞客游历许多年,除武功外,自然也还学了许多其他事物。
但这要能写出这等水准的行草,光师父高明是不够的,燕由肯定也下了许多苦功夫。张嫣笑了笑,透过这张纸条,她似乎能够看到在无数个风餐露宿的夜晚,燕由借着火堆昏暗的光芒,一笔一划地练字。
她走到香炉前,几度想将纸条丢入毁去,又收回手。最终,她还是舍不得。叹了口气,将纸条认真折好,藏进了贴身香囊中。
待语竹进来的时候,张嫣已经洗漱完,更换好衣物。张嫣随意望了她一眼,却意外见着她满面抑制不住的惊讶之色。邱贵跟在她身后进来了,一脸气急败坏。
她行了个礼,快速回禀,“娘娘,慧妃娘娘的羊水破了,御医与医婆子都已赶去了永宁宫。”张嫣听见了语竹的话,但她发觉自己理解不了她话里的意思,慧妃?羊水破了?
张嫣只看着语竹发愣,语竹解释道:“慧妃娘娘此前对外瞒住了身孕,现下已是足月临盆。”
张嫣大吃一惊,脱口先问道:“起居注上时间合得上吗?”
语竹抿着嘴点点头。
张嫣略微思索,明白过来。自己素日与慧妃的交情虽不过淡如水,但打心底颇为赏识她。范慧妃本名范琼昭,人如其名,秀外慧中。在身孕这件事上,她的选择与自己如出一辙,甚至她更早就掩盖下了自己有身孕的事。
张嫣定了定心神,站起身来,镇静吩咐道:“摆驾永宁宫。”
………
永宁宫暖阁外头,后宫高位分的妃子都到了,唯独最该来的朱由校却没来。但众人都习惯了皇上的行事作风,全不以为意。
张嫣到的时候,慧妃已然在叫痛,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穿过了两扇门,一点未减声量。听着这种撕心裂肺的叫法,张嫣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下身隐隐作痛。
张嫣靠坐在圈椅上,心神恍惚,担忧想着,家族费尽心思送自己入宫,千方百计让自己生子,对天启朝的太子之位可说是志在必得。本来一切顺利,现在这个本不成威胁的慧妃忽然出来搅乱了他们的局,倘若慧妃不幸生下皇子,家族会怎么处置她和她的孩子呢?
张嫣想起了方才邱贵那骇人的脸色,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紧紧攥着帕子,外表看去,不过是面色有些发白。旁人见了,只以为皇后娘娘是心系着里头的慧妃,绝料不到她的真实想法。
慧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来是没力气了,只余稳婆鼓励的话语和太医不时的吩咐在室内飘荡。
过了许久,久到段纯妃和李成妃的腿都站得酸麻,久到张嫣在凳子上挪来挪去地坐不住。里面终于传来孩子“哇哇”的啼哭声,嘹亮有劲。所有人的心顿时被揪住,张嫣当即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暖阁门口。
御医出来的时候额边还带着汗珠,他扫了一眼,不见朱由校的身影,便朝着张嫣弯腰拱手作揖,喜道:“慧妃娘娘母子平安。”
张嫣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你是说……”
“娘娘产下了一名强健的小皇子。”
69。新生命()
张嫣心一沉,面上强撑出笑颜,“皇上得子,大明江山后继有人,实乃天启朝以来头等大喜事。”张嫣回头吩咐语竹,“快去乾清宫禀告皇上。”
众人要在此处等到朱由校来后才能离去。此刻都各自坐下了,段纯妃和李成妃二人笑着附和说了些场面话。
里边孩子的啼哭声渐弱,待医婆子抱着干净的襁褓出来后,孩子已然呼呼大睡。
“慧妃现在如何了?”张嫣问医婆子。
“回禀皇后,慧妃娘娘抱过小皇子后,先自休息了。”
张嫣点点头,“确是辛苦她了。”
医婆笑问:“娘娘,您要不要抱抱小皇子?”
“啊?”张嫣一怔,看着她。
医婆看皇后反应不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慌忙解释道:“奴婢……奴婢只是想…。。”
不料张嫣忽然温柔一笑,打断她的解释,说道:“好。”
张嫣万分小心地从医婆手中接过襁褓,环在臂间,动作无师自通。
这个婴儿着实算不上好看,脑袋上耷拉着几缕稀疏的毛发,哭起来小鼻子皱皱的,可他是那么小那么轻,又是那么柔软,在怀中软糯成一团。张嫣手上一点力都不敢多使,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碎了小宝贝儿。
张嫣注视小皇子,眉目似被水晕开了一般柔和。她用手指轻触小婴儿脸颊上的吹弹可破皮肤,在心中做了个决定,抬头时,目光已变得坚定。
张嫣将小皇子交回医婆手上,让段纯妃和李成妃二人在外头随时准备迎接皇上,独自一人走进暖阁内。
慧妃的生产过程算得顺利,只是劳累过度,需要休息,因而现下暖阁内只有她的贴身侍女梨融在伺候着。张嫣吩咐梨融先出去候着,梨融不敢提出异议,行了个礼后就退了出去。
张嫣扶着肚子,在慧妃榻旁坐下,慧妃悠悠睁开眼睛,有气无力说道:“皇后娘娘,产房内血腥气重,恐怕对您凤体和您的胎儿不好。”
慧妃果然不放心孩子,撑着没有睡着,张嫣心想。她的目光并不落在慧妃身上,背朝着她徐徐道:“无妨,再过多几个月,本宫也一样要经历此等血腥的。”
慧妃沉吟片刻,“娘娘可是怪嫔妾欺瞒?”
“你是这后宫里难得的明白人,明知故问的话就不要说了。”若是要怪罪,此刻她便不会坐在慧妃榻旁了。
慧妃听罢,愣了愣,未置可否,转口道:“敢问娘娘,有何事指教?”
张嫣听得她如此提防自己,也不甚介意,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皇子的乳母需得让你信得过的人亲自去挑,小皇子的衣物全都要用你自己亲手准备的,即便是皇上赏赐的物件吃食,也不要随便给你的孩子用。”虽然知道这儿地底并无机关,但张嫣习惯性地放低了声音。“如果你想看着小皇子平安长大,就按本宫说的去做。”
慧妃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她看了张嫣一眼,立即又挪开目光,将头转向床榻内侧。
张嫣的话带到了,也不管她没有答应,起身便走。待到了门口时,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嫔妾谢过娘娘提醒。”
张嫣没有回头,说道:“身子要紧,你安心休息罢。”推门跨出了暖阁外。
天色渐晚,月儿已上梢头,从一早就开始候在这儿的后妃三人早已疲惫不堪。
待到朱由校发冠散乱、衣衫不整的出现在永宁宫时,张嫣和段婧先行请去,剩李成妃自愿在里头陪着皇上。
张嫣跟段婧,这两个往日从未单独见面的人今日不巧走了同一条道。
自王宛儿死后,段婧便似乎一直在有意避开张嫣,而张嫣或多或少也猜出她与奉圣夫人牵扯不清的关系。张嫣能理解她是为自保,也就没有责怪她。
但毕竟心中还是有隔阂在,不责怪也不代表愿意亲近。
张嫣本不愿与她说话,不想段婧却主动开了口,“嫔妾瞧着李成妃是为求得皇上眷顾,才留在永宁宫陪着的。”
“成妃位列四妃,本就有责任替皇家开枝散叶。”
段婧无所谓地笑了笑,“娘娘觉得,是孩子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张嫣淡淡说道:“这二者可以兼得。”同时心中念头飞转,记起段婧之前数次推掉了可以被临幸的机会。
“或许从前的后宫可以,但是咱们所处的后宫,不可以。”段婧斩钉截铁。
张嫣十分意外,只觉今日的段婧与以往很不一样。她求明哲保身,本不会这样直白地说话让人抓把柄。只听她继续说:“奉圣夫人虽被禁足,但皇上对她的宠信一日不消,她的势力便一日仍在。娘娘若不想看见宛儿……”段婧顿了顿,“……的悲剧在这后宫里再度重演,就不要让妃嫔怀上孩子。”
张嫣觉得段婧太过草木皆兵,不过转念一想,段婧毕竟不知道一切的背后还有家族这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朝堂,因而她如此害怕明面上的敌人,也在情理之中。
张嫣确信,家族既要依附当权者,就不能任由客魏沆瀣一气,将朱由校牵着鼻子走,将大明推向绝路。但这些话张嫣是没法跟段婧解释的,于是她只好随口应了句:“本宫会留心。”
“纯妃,为什么突然提醒本宫这些?”张嫣停下脚步,侧头细看段婧的神情。
“宛儿的死,嫔妾也很内疚。”段婧避开张嫣的目光,小声说。
但张嫣并未从她脸上看见内疚,反而看她这等心虚的表现,更像是害怕。
张嫣明白过来,说道:“即便那真是宛儿冤魂,宛儿生前视你为姐,绝不会将怨气报到你身上。”张嫣的声音冷下来,“除非,你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