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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愤慨地说了一句之后,突然问道:“既然历年如此,那么,你在各地做州官、县令时,也是这样淋尖踢斛的吗?”
孙嘉新坦然说道:“回皇上,田赋是皇粮,官府是代天家征收,征粮缴税,全凭‘良心’二字。微臣辱蒙圣恩,牧民一方,治下并无此等情事。”
朱厚熜不相信他的保证,:“你有良心,未必你手下的那些人都有良心。无论是做州官还是县令,你就算是长着三头六臂,也不能亲自监督到每一次、每一处收粮。如何担保治下没有这等虐民自肥之事?”
孙嘉新说道:“回皇上,微臣每到一处,便按照户部规制重铸铁制斛斗,并铸一杆铁秤,秤砣亦是铁铸,秤杆七十斤之处钻一孔,将秤砣固定于孔,先过秤,再过斛。并在斛斗下面平铺草席,淋尖之后的粮食由百姓自行收取。至于踢斛,微臣明令收粮官吏只能赤脚,不得穿厚底官靴。铁斛加上五斗粮食,重量超过百斤,他们若不怕踢断脚趾,微臣也只好听之任之。不过,微臣为官二十年,倒还没有发现这等要财不要命的贪婪之徒。”
孙嘉新说的一本正经,朱厚熜却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方才的怒气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笑过之后,朱厚熜又正色说道:“征缴田赋是国之大政。因为,粮还是要收的!全国官吏的禄米、官兵的军粮、京师的民粮,还有年年必不可少的赈恤粮、平粜粮,都得要靠各地官府衙门的官吏去收!可是,朕不能、更不敢把国家的安危、百姓的死活寄托在你们这些当官为吏之人的‘良心’之上。你用的那些征粮办法,跟方才建议朝廷以铁弓清丈田亩一样,虽说难登大雅之堂,却能收到实效,或可纠治此祸国殃民的大弊。回头好生整理出个条陈上奏朝廷”
说到这里,他瞥见孙嘉新脸上突然露出了尴尬的苦笑,便问道:“怎么啦?有什么难处吗?”
第一百一十章苛政虐民()
第一百一十章苛政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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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嘉新苦笑道:“回皇上,微臣曾于嘉靖十六年呈上奏疏,上呈三策纠改征粮之弊”
孙嘉新只说了半句话,就被一旁杨博的一声轻咳所打断,他会过意来,也就住口不说了。不过,朱厚熜已明白了他的难言之隐,原来是要为尊者讳——嘉靖十六年,那个混蛋嘉靖大概正忙着自己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大事,哪里还顾得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百姓深受苛政之苦这样的小破事!甚至,孙嘉新的奏疏可能还没有送到混蛋嘉靖的手里,就被那些阁老尚书给扔掉了——征收粮赋,是为国之大政,朝廷自有规制,哪里轮得到你一个七品芝麻官随意置喙?
朱厚熜叹道:“原来如此!当年朕为妖道所惑,沉湎方术斋醮,一意玄修,未免怠废了政务,以致你的忠谋良策石沉大海,更使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亿万农夫多受了十三年苛政之苦,这是朕的失职啊!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眼瞅着各地又该征收夏赋了,快把你当年提出的那纠弊三策说来听听,若是可用,朕即刻准奏,颁行天下!”
孙嘉新可不知道他是穿越过来的冒牌皇帝,承认起混蛋嘉靖往昔的过错毫无心理负担,深深地被皇上直认己过、虚心纳谏的仁君之风感动了,说道:“回皇上,微臣所言三策,分别叫做‘卧薪尝胆’、‘铁打江山’和‘赤脚大仙’,不过是纠改官器及征粮之弊的因事应变之法,当年便被人斥为雕虫小技,算不上什么忠谋良策”
朱厚熜皱着眉头沉吟片刻,哈哈大笑起来:“朕若是没有猜错,你这三策,正是你在各地做官时使用过的那些法子,在那些迂腐庸碌的官员眼中,确实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啊!”
杨博一半是当真不明白,一半是凑皇上的趣,插话说道:“孙年兄,我只做过一任三年的知县,久疏民政,还请你不吝赐教,将那三策细说分明。”
“赐教不敢。”孙嘉新说:“第一策‘卧薪尝胆’是改造官秤。在官秤一石或半石之处,戳凿一孔,将砣绳贯定其中,不可随意移动。如此一来,想在官秤上以多秤少,便也枉然”
杨博追问道:“那么,为何要叫‘卧薪尝胆’?”
孙嘉新解释道:“杨大人试想,观其形制,那悬砣岂不正如一枚悬胆?缴粮卖粮的百姓,身卧‘薪席’,眼观悬胆,自可心安如水,不必再惶惶然了。此种凿孔定戥之法,就叫做‘卧薪尝胆’。”
朱厚熜笑着接过话头:“所谓‘铁打江山’,便是要重新打造收粮官斛。旧斛多为木制,改以铁制,可杜绝贪官污吏任意改变形制、收放尺寸之弊端,所以叫‘铁打江山’!”
杨博也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其三,便是孙县令曾经用过的法子,下乡征粮的公差属吏,一律不得脚穿官靴,必须光着脚。若是黑了心肝要淋尖踢斛,那脚趾便是断了,也难以撼动斛中之粮,是故叫做‘赤脚大仙’是也!”
“说的不错。不过,”朱厚熜笑道:“靴子不能穿,袜子可是一定要穿的。朕平日里吃的也是你们收来的皇粮,若当真按你孙嘉新‘赤脚大仙’之策行事,朕每每端起碗来,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碗中的米是被人用臭脚丫子踩过的,胃口也就大减了。”
谁都知道,皇上御膳所用的,不但是从各地精选确定的贡米,尚膳监还一颗一颗仔细挑拣过,连大小形状都要大致相同,跟沙子里拣珍珠一样精心。皇上这么说,只不过是在说笑而已,就都识趣地陪着皇上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朱厚熜正色说道:“百姓家有两句俗话说得好,一曰‘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一曰‘手里有粮,心中不慌’。粮食关乎万民生计,更关乎社稷安危。‘粮’字由一个‘米’字和一个‘量’字相合而成。所谓‘量’,既是丈量地积之法,也是计量粮米之措。朕下旨清丈天下田亩,做到了其中的一半;你这三项纠弊之策,做到了剩下的另一半,可解万民生计之难。你尽快草拟条陈,也不必交付部议,朕即刻准奏颁行。”
有如此平易近人、虚心纳谏的仁君,孙嘉新也就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顾虑,陪皇上笑过之后,说道:“其实,缴纳赋税时被官吏盘剥,对百姓来说还算不得什么,最怕的是贪官污吏黑了心肝,贪占偌多民脂民膏仍不满足,还要变着法子,用各种弊政陋规来压榨百姓,敛取民财。其中,最让百姓不堪其苦的便是官府妄开大狱。如遇民间争讼,官府往往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当事人及亲眷,甚或左近乡邻一体拘拿下狱,械手足、置老监,却又累月经年不审。然后便有胥吏狱卒言辞开导,教他们如何取保出狱。那些人不堪牢狱之苦,不得不舍财消灾。胥吏狱卒便与官员瓜分讹诈来的财物”
孙嘉新似乎要把为官二十年来所虑所忧一股脑地都倾吐出来一般,根本没有注意到皇上已经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且脸色越来越难看,自顾痛快地继续说道:“如遇地方发生命案,哪怕只是生病倒毙路旁的乞丐,地方官府也明令未经验尸不得掩埋。官员每次下乡验尸,必定要带众多从人,仵作、刑书自不可少,衙门外院的六房书吏、三班衙役,内院的门印、签押、押班、小使,再加上官员的仪卫、皂卒、马仆、轿夫,浩浩荡荡多至百人,如蝗虫过境一般。所耗费粮米钱物,皆由该乡百姓承担。如此一遭,阖乡之民半生积蓄便会荡然无存。承接差使、摊派供奉的乡约里正不能狠下心肠来压榨乡里,被逼得投河上吊、服毒自尽者,亦不罕见”
略微停顿了一下,孙嘉新接着说道:“这还是事出有因,官府衙门行缉捕盗寇之责,说不到十分错处。甚或还有一干黑心官吏以缉贼治盗为名,栽赃陷害良善百姓之情事。每每捉到盗贼,官吏差役会暗中指使其指认本县那些家中无人做官,没有后台靠山可以倚仗的殷实富户为同伙,立时便拘押下狱。人只要进了大狱,生死便由官吏狱卒掌握,要想脱罪,或是少吃苦头,就得乖乖奉送大笔钱财。只要遇到一次,乡间有数百亩的小田主、市镇中产之家便被折腾的倾家荡产。若是拿不出钱财贿赂官吏,瘐毙者十之**”
“微臣有位同年在四川做官,曾写信告诉微臣,当地有一种流传甚广的陋规,名曰‘贼开花’,尤为令人叹而观止——每当民间发生盗案,官吏衙役先不勘察现场、缉捕盗贼,而是将失盗人家周围的殷实富户指定为窝赃户,拘押入狱,恣意敲诈勒索。那些富户家中无人做官,没有后台靠山可以倚仗,最怕坐牢吃官司,不得不自认倒霉,拿出大笔财物贿赂官吏、打点差役。官吏差役们捞足了钱,这才放人出狱,并宣布他们没有窝赃,名曰‘洗贼名’,亦能从中收受若干好处。殷实之家,往往由此而败”
“一家失盗,就要牵连周围数家破产,‘贼开花’果然名至实归!”朱厚熜叹道:“难怪百姓都说‘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就算是失盗遭劫,轻易也不敢报官!”
“不敢报官只是一个法子,却难免微臣起初所说的指使盗贼栽赃陷害之情事。”孙嘉新说:“有的乡里便由当地缙绅出面,筹集钱财,主动送与官吏和负责本乡缉盗的捕快差役,一是免受栽赃之苦;二来与官府约定,乡里出现无名尸体,如体无伤痕,便由当地缙绅具保、地保就地掩埋,不必劳烦官府验尸。如此一来,官吏得到好处,百姓也免了劳扰之苦。”
朱厚熜愤懑地说:“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只是,朕的子民要靠给官府衙门、给那些号称为民父母的官员缴纳保护费才能安生度日,朕这个万民君父真真是无话可说了”
孙嘉新虽说听不懂什么叫做“保护费”,却从皇上语气之中听出了难以压抑的愤怒,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让皇上生气了,忙躬身说道:“臣以无妄之言亵渎圣听,罪该万死”
朱厚熜叹道:“听不到这些事情,还有这些事情背后隐藏的百姓疾苦之声,朕这个万民君父才真是罪该万死呢!”
孙嘉新更是诚惶诚恐,若非身在通衢大道之上,怕曝露圣驾行藏,或许就要跪地请罪了。但朱厚熜随即又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缓缓地说道:“继续说吧,朕身居九重,难得听到民间疾苦之声,请你不必忌讳什么,把你这些年所见、所闻、所想全都说出来。都说宰辅之臣一言兴邦、活民无数,你虽眼下还只是个七品芝麻官,也能为百姓做仗马之鸣!”
尽管皇上这般淳淳诱导,还用上了一个“请”字,可孙嘉新再也不敢象先前那样畅所欲言,而是字斟句酌地说道:“近年来,仰赖皇上如天之仁,严刑峻法、惩贪肃奸,又禁绝陋规、加俸养廉,各地官吏凛然于律法朝纲、自足于官俸禄米,这些虐民敛财情事不敢说已几近绝迹,比之往昔,亦是少了许多。更有诸多富国强兵之新政已初见成效,大明中兴之伟业已是指日可待”
见到眼前这位操守、风骨俱佳的官场硬汉也不能实话实说,朱厚熜心中不禁慨叹:惩治贪腐、刷新吏治,任重而道远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寒苦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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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君臣一行人就来到了诸暨县衙。一进县衙,孙嘉新就吩咐看守大门的衙役敲响堂鼓召集县衙一干书吏差役前来应卯,然后带着朱厚熜、杨博和镇抚司三位太保直奔后堂而去。
按照大明官制,各级地方官府的正印官一律要住在衙门后堂,以便随时处理政务,孙嘉新也不例外。只是,偌大的县衙后堂不见半个人影,显得冷冷清清,毫无人气;而且,案几上灰尘足有铜钱般厚,显然许久以来就无人打扫,弄得孙嘉新无法恭请皇上和诸位京里来的大人宽坐奉茶,十分尴尬,一边忙着自己动手收拾,一边连声赔罪不迭。
看他手忙脚乱地擦桌子抹板凳,朱厚熜觉得十分好笑,便随口问道:“怎么这么脏乱?你的家眷呢?”
孙嘉新说:“回皇上,贱内和犬子都在老家。”
朱厚熜说:“你出任诸暨正堂也有三年多了,不带家眷随任,下面的百姓只当你干不久长,不利于政务展布。再者说来,你孤身一人宦游在外,日常起居也无人照顾,于公于私都不方便啊!”
“回皇上,微臣宦海漂泊,颠沛得很,又是个好惹事的人,当官当得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微臣不愿让家人陪着一道担惊受怕,就将他们一直留在老家耕读为生。”
朱厚熜笑道:“呵呵,战战兢兢、如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