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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御前大考()
当时,茂陵马氏与京城雒阳之间,定期有族人走动。而马严与班固交厚,故班固便将奏章托马严,设法递到京师窦融府上,而窦府管家窦戈则亲自递到位于南宫南阙门的公车司马署。
公车令接到班固的奏章,自然亲呈东平王刘苍的府上。在奏章中班固举荐六位师友,即司空掾桓梁、京兆祭酒晋冯、扶风掾李育、京兆督邮郭基、梁洲从事王雍和弘农功曹史殷肃,赞扬他们“皆有殊行绝才,德隆当世”,应该得到大用。
在这篇史上著名的奏章中,文人班固从头至尾未替自己说一句话。结果,自然令他大失所望,他所举荐的六人全部被刘苍聘用,偏偏没有他什么事。他没想到的是,东平王刘苍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心口不一、说一句留半句的迂儒。
讲完过往,他抬起头,见皇帝听得很认真,便又对皇帝说实话,“陛下,臣说实话,臣不过五陵原一介世子,并非清高而不想功名。自荐东平王不成,是见没有机会,故才私自在家修史也。从永平元年起,吾安心在安陵开始续撰《〈史记〉后传》(注:即《汉书》)。”
“按照阿翁的遗墨,吾首先端正体例。变太史公(注:即司马迁)纪传体通史变通为断代史。在分体上,继承了太史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项分体之‘纪、表、列传’三项,取消了一项,改变了一项。”
“取消项为‘世家’,因此项对象为诸侯王公传国袭世家族,而前汉体制下,这些家族或被分割,或被罢黜,或被废除,几乎没有始终完整之世代、领地,所以吾将其并入‘列传’之中。改变项乃‘书’,改‘书’为‘志’。如‘天官书’为‘天文志’,‘封禅书’为‘郊祀志’,使其更准确也。”
“其次是对篇目之设置,如创‘地理志’、‘刑法志’、‘艺文志’、‘食货志’等。如此,则《汉书》分十二纪、十志、八表、七十列传,计百篇……”
汉明帝已经听明白了,他点点头,又很随意地拿起司马迁的《史记》之《始皇本纪》,一边展开书简,一边笑着象是很随意地打断班固的话道,“近日余尝读《史记》,不知卿对太史公《始皇本纪》解史,有何高论?”
薛池是大儒,闻皇帝言心里颤抖了一下,皇帝这是在考察班固。他紧张地看着班固,生怕他说错了什么。
御前大考?!班固闻言也怔了一下,但仅仅一瞬间,他便明白皇帝心意,皇上这是在亲自测试他呢。刚经历一场生死官司,班府的这位大公子已经丧胆,他瞬间便选择顺从皇上。
于是他迅速回答道,“臣以为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引《过秦论》,断言倘若子婴有中人之材,秦之社稷则可保,亦即秦之亡乃子婴无才故,吾以为未免牵强也。”
明帝笑道,“愿闻其详!”
班固道,“秦之积衰,天下土崩瓦解,虽有周旦之材,无所复陈其巧,而以责一日之孤,误哉!俗传秦始皇起罪恶,胡亥极,得其理矣。复责小子,云秦地可全,所谓不通时变者也。纪季以酅,春秋不名。吾读秦纪,至於子婴车裂赵高,未尝不健其决,怜其志,婴死生之义备矣。”
汉明帝含笑不语,心里舒坦,听得频频点头。
班超接着议论道,“子婴不动声色,能诛赵高,未始非明主;倘秦尚可为,子婴得在位数年,救衰起弊,则秦或不至遽亡。然始皇暴虐,二世愚顽,岂尚得传诸久乎?子婴不幸,为始皇之孙,贤而失位,国亡身死,系祖宗不善,贻祸子孙欤!”
汉明帝依然频频点头,给以肯定的笑颜。
班固又自做结论道,“秦因暴虐而天命归汉,是有道而伐无道,顺应天理。大厦倾之,虽有太公之佐,其如秦何哉?倘果人力所能变之,何故天生高祖而救万民于水火?”
班固说完,汉明帝看一眼薛池道,“薛卿以为史令之言如何?”
薛池其实并不完全同意班固的观点,司马迁不过说了几句公正的话儿,史官不公正何能取信于后世?但是此时此刻,他不能说出反对的话儿来。班令后人正仓皇之时,奉承、顺从皇上自是难免。于是,他说道,“陛下,臣以为彼言之有理!”
汉明帝闻言,只是带着笑意看着这个头脑迂腐僵硬而不会转弯的御史台官员。身为御史台官员,薛池自然与皇帝的“交锋”不会少。此时,自己的小心事被皇帝突破,他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低下头,老脸已经一片酡红。
刘庄见状,便快乐地笑将起来。薛池是个尽职的御史首辅,更是个大儒和忠直的史官。汉明帝深知,这个勤勤恳恳的御史首辅,虽然嘴上在帮衬班固,可内心决不会同意班固的观点。
但汉明帝还是大喜,嘴里说道,“太史公虽为史官,吾以为其著史有失公允。武帝宫之,彼即诋毁先帝,是为不忠。以清净无为,攻讦天命人伦,是为浅薄无知。人云相如浮薄,其行鄙陋,余却以为彼强过司马迁!”
此时,经历过“私修国史案”的班固,早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深知帝王心思,闻皇帝言,迅速欣喜地说道,“陛下所言,正臣之读史所悟也!”
汉明帝可不管班固说的是不是心里话,他直视着班固道,“吾以为卿之条理比司马氏之《史记》更为清晰。编辑前朝史固难,难在仅靠史料和后人记忆。而后人编撰本朝史,许多事又欲靠揣摸、思量,难免不实。汝可采集史实,尽快编撰本朝史……”
“臣遵旨,定竭力修好本朝史!”
班固此时也没有了退路,皇帝这话更象是下旨,没有和他商量的余地,他只能答应。
“名字么,《东观政记》可也。”汉明帝接着说道,说完又轻松地笑了一下,似乎了了一个大心事,“一场官司,吾得卿也。只不过君也实在讨厌,说一句留半句,要吾也不会用,东平王岂会用耶?”
班固也被皇帝说笑了,汉明帝和薛池也哈哈大笑起来。
君臣二人批判了一顿司马迁,汉明帝得一可信赖之史官,而班固则顺利通过皇帝的考试,二人各得所需。深明驭人之术的汉明帝,高兴之余,自然还不忘将告发班固私修国史的密奏,专门拿出来给班固看了一遍。
第五章 赤地千里()
原来,告发他的人正是驻西扶风隗里县的雍营越骑校尉司马李铭。
汉明帝不解地问班固,“吾甚为不解,汝翁班彪一生为人谨慎,汝亦谨慎之人,班家何致得罪三辅众人,雍营司马李铭何故欲构陷汝耶?”
班固不敢隐瞒,便以实情报皇帝,“禀报陛下,李铭构陷于吾,实为妒恨也。明有妹名李慧,此女好淫,其夫早亡。明欲将北营门令吏左车纳为妹婿,然因其妹品性不端,吾未为引荐,故而生恨也……”
汉明帝闻言感叹良久,“小小的五陵原竟然如此热闹,难怪是先帝百年陵寝所在。但凡人杰地灵之所,灾年必出妖孽。人心不古,因妒成恨,视人命如草菅,此李铭甚是可恨……”
班固又依稀想起李司马假曹家之托,竟然来替其妹求婚的一幕。求婚不成,便生妒恨,便要诬告害人,让书呆子班固目瞪口呆。班固恨极,心里悄然骂道,“兄为小人,妹为**,亦盗亦淫,全家尽皆怪物也!”
对班固来说,呈文人之骂,虽然是在心里,这已经算登峰造极了。但闻皇帝说“甚是可恨”,嘴上却言不由衷地道,“谢陛下惩处奸人,吾已不怪司马。害人自然不对,吾深恶之。然其为同产妹着想,手中之情,令吾感怀!”
汉明帝闻言未做表示,御史中丞薛池闻言,却微微皱眉。
这次君臣长谈,对班固的仕途起到了关键作用。汉明帝此后不久便迁其为典校秘书,秩四百石,鼓励他继续撰写《汉书》。从此开始,班固“自永平中始受诏,潜精积思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当世甚重其书,学者莫不讽诵焉。”当然,这是后话。
有人欢喜必然有人愁,与班固相比,雍营越骑司马李铭这回真把自己给玩了进去。他刚到了都城雒阳,即被尚书台二千石曹扣下,并投入京师雒阳诏狱,从此不知所踪。
班固虽然因祸得福,可留在五陵原的班家众人,厄运却远未结束。
右扶风所在的关中平原,春季时候雨水充沛,繁花似锦,可从阴历四月中旬开始,老天便给了脸色,整整连着三个多月滴水未下。成国渠两岸,日复一日,烈日炎炎,土地龟裂,赤地千里。
成国渠已近乎干涸,仅剩中间一条长线一般的细流。渠边高阜上的班、冯两家田地,成了无水的死地。龙三带着班家17户徒附,水排车不上水来,便担水保苗。四顷田地,徒附们累垮了,春栗还是大都干死。
班超带着班秉、班驺不死心,没日没夜连着担水,最后还是无奈放弃。看着火烧一般枯干的禾苗,龙三和徒附们痛哭失声。
夏粮颗粒无收,班府加上十七户徒附,田舍仓中存栗绝对支撑不过春荒。这让班超几乎绝望,嘴上长了一片血泡,人也累脱了形。这场旱灾之烈超乎想象,隔壁冯家虽然洼地膏田多,但夏粮也是仅收成了少许。
烈日炙烤着关中大地,滚滚热浪让树叶都卷成了卷儿。夏栗未种上,秋粮眼瞅着也是种不上的。冯家家大业大,庄园内备有余粮。可班家就不一样了,班超眼瞅着一家人一下子陷入了绝境。
十七家徒附先行断粮,樊儇与夜玉二话没说,便命班超打开田舍仓库,将存栗按人头均分给徒附。徒附之首龙三阻止道,“公子,吾等粗泥土中人,过不去可逃荒去。粮全分了,到春荒时,老夫人、师母与两个小公子如何熬过?”
班超道,“告诉各家,细水长流,好歹熬到官府开仓济民之时。汝不要替吾家担忧,兄长已在朝内为官,吾总比汝等有法子!”
冯家被班家比着,冯垦虽然不甘,但于氏也命开仓分粮给徒附。只不过冯家是豪强大户,分点粮给徒附不过是九牛一毛。班家是小户,仓内粮原就有限,如此一分,便完全与徒附一样,将全家置于挨饿的险地。到了冬春荒季,便只能靠官府赈灾粮接济。
班宅三院共有三口老井,百余年来未尝枯过井。然而自夏季大旱以来,这三口井里的水位越来越低,越来越浑浊,最后竟然先后干涸。一家人的吃水,都不得不靠徒附们从几里外的成国渠挑水来。
到了七月份,安陵的官市市面上已无粮可售,黑市黍米价格已经翻了几倍。班府从进入七月开始,便每日只开一餐稀粥煮榆叶。又支撑了一段时间,缸内栗米告罄,除了一点种子,再也无粮可食。
夏日炎炎 酷暑难当。几个月时间,天上未下一滴雨,空气中弥漫着焦枯、燥热的土腥味儿。田舍中无粮,老鼠们饿得四处奔逃,也成了徒附们的腹中食。樊儇和夜玉心知秋粮没法种上,看着两个小孙儿饿得皮包骨,便命吃掉了留做秋种的种子。
班固身在中枢,自然从三辅奏报中,得知家乡旱荒。他焦心如焚,多次带信催全家速迁雒阳。樊儇和夜玉怕给班固添累,于是便命班超将嫂子雁旋及两个面黄肌瘦的小侄送到雒阳,与兄长班固团聚,好搏得个活路。
班超急找啬夫冯垦,冯垦则和乡假佐(注:官名,乡啬夫属下,负责管理户籍)一起开出放行文书(注:即允许户口迁徙证明)。
手续办好了,但送雁旋母子出行,班超却颇费心思。他先命班秉、班驺和金杏、雁旋母子三人夜晚悄然移至冯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请冯垦乘安车与妻吕氏一起轰轰烈烈去了一趟长安城。
安陵豪强冯垦携妇远行,仅随行的小厮、婢女十数人,辎车七八辆,骑从十余匹。班秉、班驺、金杏、雁旋母子三人俱隐在车内,悄然离开安陵。到了长安后,班秉、班驺才护送雁旋母子三人和金杏,乘一辆辎车赴雒阳。
如此缜密的安排,把班、冯两家人都吓得不轻。冯垦大热天被逼着出行,气得破口大骂。雁旋凌晨时临上辎车前,还一再悄声叮嘱班超:
“三辅旱重,这里是呆不得了。听汝兄长话,干脆卖掉老宅,速迁雒阳。孟坚虽然秩奉不高,一家人糊口总是可以的。我到雒阳,那怕举债,最多半月,也会提前租好宅子,等全家来。生死悠关,汝要切记、切记!”
第六章 田舍大火()
阿母和师母连遭变故,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现在家中嫂嫂雁旋是当家人,她的话班超不敢不听。但他们都清楚,不到万不得已,阿母绝不会同意离开安陵。
这段时间,被饥饿和热浪折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