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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勇沉默了一下,没开腔,将目光投向了张辅,毕竟是江湖地位差了点儿,胸中的韬略也差了点儿,他还得先听听张辅的意见。
后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方法倒是不错,严明军纪,总归是比一盘散沙要好,只是此法推广,甚难。太祖皇帝分天下臣民为军户、农户、匠户等籍,祖祖辈辈各安其业,方是传之万世的大道理,若是将军户如此编练,如何屯田?若是另募新军,要军户又有何用?”
说着话的时候,张辅都觉得自己脸红,正统初年轩輗在浙江那边一口气砍了四十多个脑袋的事儿,不就是因为军户逃亡太多、上面的人吃空饷、喝兵血喝的太厉害了么?低层军户现在和佃户都差不多了,甚至还有些不如,朱元璋那一拍脑袋想出来的户籍管理方法早就被搅和成了一团糟了。
可是……特么的祖宗成法这玩意反人类的,当年朱棣想要从应天府迁都到顺天府,都有多少人站出来反对,说什么“祖宗成法不可违”,那时候大明朝才立了几年的时间?朱棣又是什么样的皇帝?现在别说外朝想要公推了,就是皇帝站出来都没卵用,道义上占不到制高点不说,利益上也没法分配,天下两京十三省多少人靠着军户吃喝呢,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经他这么一说,杨溥等人的眉头也皱起来了,祖宗成法这种叫法,最开始就是他们这帮儒生喊出来的,现在想动?没门的,朝廷的政策嘛,和常理无关的,它只关乎治与乱。
这个时候,曹鼐发声了:“黄岩县知县杨戬上新式练兵法,此乃一功,可令其选几处卫所,勤加操练,以观后效,如何?”
推广不了,那就搞试点呗?大而化小,小而化了,只要避开了祖宗成法这一项,剩下的还是好办的,而杨尚荆现在是外朝公认的首倡反阉之人,只要他升了官儿,外朝的瘪三们就会有样学样,加大力度反阉。
朱勇听了这话,福至心灵,红脸虬须的他当即说道:“曹学士此言甚是,只是若是这般,恐其七品知县之职难以服众,不若超迁……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于浙江练兵备倭?”
第一六八章 计议已定()
第一六八章
(道个歉啊,记错了个官制,主事是正六品,正五品的是郎中,写着写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侍郎和主事中间好像落了什么官职,道个歉道个歉,我今天晚上都给改过来……)
一旦文臣武将之间有了默契,那么之后的讨论就会相当顺利地展开下去了。
“以七品知县,兼任五品郎中,却是没有先例,不过洪熙年类似的旧事,倒是有些的,只是条件太过苛刻了些。”张辅也是顾命老臣,所以对官场上的各种烂糟事儿心知肚明,只是略略一想,就想到了其中的奥妙,反正五品郎中也好,从五品的员外郎也罢,都是文官系统内部的事情,抢不到勋贵的饭碗。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套理论,明朝的官僚们玩得那是异常的顺溜,按正理吧,明代的官吏虽说三年一考,九年考满,然后调任,升迁贬谪按照考评来定,然而实际操作上,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就不说内阁里那几个大学士一坐就是多少年的例子了,就是下面的府、县,也是有“久任”的传统的,一个县令在一个地方留任十多年不但不会被惩处,还会得到嘉奖,这种例子大明朝从洪武朝开始就多得是了,谁都不能当回事。
于是杨溥默默地拿出了那份简约版的万民表,递给了张辅:“倒也无妨,浙江黄岩县有民情在此,想必陛下也会体恤民情的。”
对于任何一个帝王而言,孟子那套理论都是神烦的,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朕乃天下共主,你们这帮刁民总想骑在朕的脑袋上拉屎,是不是要造反?然而吧,再烦也没卵用,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孟子“亚圣”的地位不可动摇,所以民意这个大棒子被士大夫们集体砸下来,帝王捏着鼻子也得认——当然啦,没有士大夫这双手,民意就是造反,需要严酷镇压。
张辅眉头一挑,接过来看了看,叹了口气:“弘济兄重情重义,老夫……佩服。”
杨溥听了这话就是一愣,转眼间就明白了,张辅这是以为他在居中调停,给杨尚荆指了一条明路,然后送条子下去,让浙江布政使司、台州府上下帮杨尚荆打点一番,这才有了今日的效果,保不齐那个斩首三十二级、自身伤亡不过八人的战绩,也是这么弄出来的,反正浙江被倭寇搅得乱七八糟,卫所官员之间倒卖点儿人头做军功也是寻常事体,无外乎自己多报点儿损失就是了。
于是杨溥笑了笑,摇头叹道:“说来惭愧,溥只想让尚荆在浙江安稳妥帖些,待朝中争斗有了个结果,再回京便是了,却是不曾多注意些许,今日这些局面,莫说是溥,便是浙江的孙原贞、轩輗等人,也是颇觉意外啊。”
这种事儿,当然要撇清了,文官不是不能抱团,也不是不能照顾同僚的子侄,然而这些都有个限度,要是真这么搞了,哪怕只是被认为这么搞了,也是在破坏游戏规则,这会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
听了杨溥这话,张辅眼睛就是一睁,略略一愣,大家都是大佬,现在还是盟友,没必要明话暗说,这种事情有一说一才能建立信任,杨溥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他,所以他点了点头:“勉仁……有个好孙子啊。”
停顿了一下,张辅继续说道:“那么,明日的朝会上,主要还是要给他讨一个南京兵部的差事,总要让那些墙头草看得清风向,尤其是都察院的那些。”
南京兵部多空缺,这是谁都知道的,不说侍郎什么的就留一个,就是现在兵部的武选司、车驾司的,就不是郎中,全是正六品的主事,职方司管事儿的也不是郎中,而是从五品的员外郎,补个缺儿的事儿,外朝公推、皇帝点头就得了。
不过这时候,在一边儿的马愉发话了:“这也不过是漫天要价,内廷想必是不会答应的,六部郎中之职太过敏感,便是南京亦是如此,难免引外朝官员嫉恨,只消最后给他个浙江臬司正五品的佥事,分巡兵备道,提督宁波、台州、绍兴三府卫所官军,暂行新式练兵法备倭,也便是了。”
“性和此言甚是。”身为兵部大佬的王骥点了点头,虽然他不想徐晞那样真正管着大大小小的事儿,兵部尚书只是个加衔,遇到外敌拎着弓就往上冲,但是对文官内部的猫腻,他也是很了解的,毕竟被喷了那么多次了,早就成了老司机。
成国公朱勇也跟着点了点头,他是属于靠近文官这一系的勋贵,对这个深有研究:“如此说来,明日朝堂上只管将此事上报,外朝公推了便是。”
众人计算完了,收拾好东西刚刚想走,就听外面传来了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嗓音略显沙哑,里面充满了刻薄:“这中军都督入了内阁,是想着临老了来个弃武从文,做当朝的宰辅不成?”
在场的众人眉毛就是一挑,这声音,太熟悉了,司礼监一把手、自号“当世周公”的王振,也是他们计算着对付的最强反派,很显然,兵部尚书王骥、中军都督张辅、执掌京营的朱勇齐聚内阁,让这个司礼监一把手忍不住过来看个虚实。
张辅冷冷一笑,扭过头来,看着王振,嗤笑一声:“老夫天性愚钝,一身的本事可全都在这督军、练兵上了,内阁首辅怕是做不成了,倒是王公公天性聪颖,若是没有……嘿嘿,嘿嘿。”
论起外朝勋贵,能和王振刚正面的也就一个张辅了,所以两个人见了面,火药味立马就起来了,王振挖苦了一下张辅,张辅回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扇在了王振裤裆上,就把王振的脸色气的青一阵白一阵,眼瞅着眼珠子都快红了——要不是生活不济,他能给自己裤裆里来一刀?
张辅把头一扬,龙行虎步地往外走,边走边说:“至于我等在讨论甚么军国大事,稍后内阁阁臣自会将奏疏送去司礼监请陛下批红,老夫近来身体欠安,嗅不得臊臭之气,告辞。”
第一六九章 地位决定态度()
第一六九章
古代的阉割技术是在太差了些,割干净了容易伤到尿道,那年月还没有尿不湿这种东西,所以从青楼楚馆的龟公再到宫里的太监,十个里面有九个是一裤裆尿的,臊臭不堪,全凭着香料之类的玩意遮掩着,张辅这一个二段击直接捅进了王振的心窝子里头,就把王振气的差点翻了白眼,一脸的黑气,看着张辅昂首阔步地出了门。
朱勇倒是没讽刺王振,他还欠点儿火候,所以只是看了他一眼,转头对杨溥拱了拱手,简单地说了一句“告辞”,转身也走了,王振气的身上都开始哆嗦了。
至于王骥,到底是曾经和王振混过几天的,所以这会儿左看看右瞧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也给王振找了个台阶:“如今西北不稳,老夫还得回兵部思谋一番对敌之策,若是情势紧急,老夫少不得还要提兵北上。”
说完了,还冲着王振拱了拱手:“王公公,告辞。”
听了这话,王振感觉自己的面子找回来了一点儿,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对着王骥很傲然地点了点头,等后者出了门,这才把目光转向杨溥:“大学士今日倒是好雅兴,却不知有甚么军国大事?”
“东南沿海苦倭寇久矣,今日浙江有进献备倭良策,老夫不通兵事,故此请三位勋贵前来探讨一番,也好为陛下票拟啊。”杨溥笑着回答道。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刚刚三个勋贵都每天给王振好脸色看,所以他这边就得缓和着来,不能把王振逼急了,一个自己给自己裤裆里来了一刀的秀才,谁知道他能不能做出点什么狗急跳墙的蠢事儿?
不过听了这话,王振心里还是一通儿地别扭,特么的王骥这个伯爵,还是他帮着给讨要的,毕竟王骥当初算是内廷阵营里的人了,拉拢他也好、给其他文官做个良好的示范也好,这都是要做的,可是他千算万算也想不到,王骥这么个浓眉大眼的兵部尚书、靖远伯,就这么背叛了革命,站在了外朝那边儿。
所以王振咬了咬牙,点头说道:“大学士忠心任事,可为百官楷模啊。”
“百官楷模”这种头衔,一般都是皇帝才能往外说的,要是按正理,这时候叫人来锤王振一通,安排都察院那帮瘪三狂喷“僭越”,直接咔嚓了都没问题,然而王振是出了名的大嘴巴,啥都敢往外喷,大家也早就习惯了,毕竟他喷自己是“当代周公”皇帝都搞了个默认,外朝对这事儿,早就弃疗了。
杨溥微微一笑,只当王振是在放屁:“为人臣子,自当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稍后待老夫将今日的奏疏票拟之后,便会差人送至司礼监,如今正是当值的时候,王公公,请回吧。”
王振哼了一声,也不拱手了,转身出了门,曹鼐眯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杀机一闪而逝:“阉竖……当诛。”
“等等罢,再等等罢。”杨溥叹息了一声,坐回了主位,拿起笔来,开始在奏疏上写起了票拟。
京师发生了什么,杨尚荆还无从得知,他只知道自己又营造出了一个飞龙骑脸的局面,只要外朝的大佬们给力,在合适的时候摁下F2直接A过去,就是拖家带口一波流,他现在正在忙活着县衙里的案子。
当然啦,现在整个黄岩县的乡贤加起来,都未必够他一只手捏的,毕竟黄家在外做官的那个被判了个斩立决之后,张家的那位写信回来服软了,朝堂上有根基的张家都怂逼了,更何况其他的人了?所以肯定是没人给他找事儿干,换而言之,他现在在处理一些建安杨氏的家丁在县里弄上来的小案子,刷刷民望,解解烦闷。
“这几日,更夫走的不勤了?怎么数处起火,死伤十余人。”杨尚荆翻着一张小纸片,一脸无语地问着忠叔。
更夫天天拿着铜锣满大街转悠,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结果黄岩县依旧有几处走了水,大白天的还好些,人能跑,遇到晚上就只能敲出GG思密达,去阎王爷那边报到了。
忠叔摇了摇头,接纸片来看了看,又放下了:“寻常民众,哪里懂得如何防火?个顶个的都以为自家是妥帖的,便是更夫喊破了喉咙,也不过是耳旁风罢了。”
自从宋朝打破了坊市界限,满大街都是摆摊的、开酒楼的了之后,居民区的失火几率就跟着大了,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情,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嘛,今年浙江天气又有点儿干,走个水啥的简直太正常了,不过县衙里面的相关部门,在处理起这些事儿的时候,总是很有经验地玩了玩官僚主义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