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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如此算,全国田赋平均税率也就是三十税一,加上三饷也不到二十税一,这个税负算重么?就算亩产只有一石,一百升米才拿出五升来交田赋,这怎么就不能承受了?佃农交地租,五成、六成乃至七八成都还能勉强糊口,这又怎么解释?
“朕还记得在日讲上听到过,汉时文景之治也不过三十税一,盛唐富宋,田赋标准也大大高于此额。怎么到了朕这里,就成了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连这么点田赋也嫌多不愿意交,那交多少合适?是不是最好干脆别交了?朝廷给官员发放俸禄不要银子、练兵不要银子、打仗不要银子?这些银子谁来出,李大人,你来告诉朕!”
这一顿突如其来、连珠炮般的责问,把李标彻底打懵了。他赶紧撩衣跪倒,脑门上已经见汗,却是一句也答不上来。其他大臣也是噤若寒蝉,他们有的是真不知道,有的则是知道也不肯说,一时间朝堂之上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朱由检见把众大臣都镇住了,这才放缓语气道:“朕知道,历朝历代承平日久之后,都会产生很多弊政,尤以赋役弊政为最,我大明亦是如此。田赋与加派虽然说起来不算多,但真到了下面,普通百姓确实负担极重,甚至连糊口都困难。但凡能吃上口饭,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流贼、盗匪?
“所以朕才要科道官员深入府县,体查积弊民情,详细奏闻,这样朕才能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能对症下药,革除积弊。可是你们看看,这些奏章奏的都是些什么?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再看看《京华时报》上这篇文章,里面涉及了多少弊端!虽是写一县之事,这些弊端难道会是该县独有?来来来,诸位‘爱卿’,你们都好好看看!”
女官立即向众人分发了数十份当天的《京华时报》,让众人传阅。不少大臣看完后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这回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倒霉了!
1573章 治大国如同颠锅()
朱由检让廷臣们看的文章,就刊登在《京华时报》当天的头版头条上,题为《肃宁赋役乱象》。文章并未署名,是以一个当地童生的身份,讲述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在征收田赋、分派徭役中的种种积弊。主要包括以下几点:
一、投献。与投献皇庄类似,肃宁县民田也存在大量的投献现象。不过他们投献的对象不是皇庄,而是不需要纳粮的官绅。魏忠贤就是肃宁县人,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的族人,比如侄子魏良卿,发迹以后在肃宁县大肆买地。
魏良卿当时获封宁国公,按规定他名下的田地当然不用纳粮。问题是肃宁县的很多地主与魏良卿勾结,以“投献”名义把自己的土地挂到魏良卿名下,这样也就不用交田赋了,只需要给魏良卿一些好处便可。结果他们皆大欢喜,只是朝廷受损。魏忠贤倒台、魏良卿失势以后,这些地主又与当地官府勾结,把“投献”之地拿出来,改投在其他官绅名下,仍然继续偷税。
二、谎报灾情。因为朝廷有规定,因天灾减产绝收,可以蠲免田赋。当地地主便勾结官府,几乎年年报灾,没灾报成有灾,小灾报成大灾。朝廷又疏于巡查,便年年被这么糊弄,不知少收了多少该交的田赋。
三、粮长弄权。官府嫌征粮麻烦,但为了应付征粮任务,体现政绩,往往把征粮权“转包”给某些大户,这样的大户就叫“粮长”。每到夏秋征粮之时,这些粮长把固定数额的田赋交上去,官府就算完成任务了,然后粮长再向农户挨家催征。这里面就有诸多弊端,粮长经常利用农户不熟悉朝廷法度,肆意滥征,如农户敢“抗赋”,便送交官府治罪,致使农户苦不堪言。
四、淋尖踢斛。征收田赋时,都是堆成底圆头尖的粮食堆,老百姓堆好以后,官差故意在粮堆上踢几脚,溢出来的谷物不准纳粮人往回扫,也不算纳粮之数,说是弥补粮食运输过程中的损耗,实则都是地方官吏私分了。数额虽然不大,但给百姓造成的印象极坏,严重败坏了朝廷和官府的形象。
五、银钱折价。田赋分征粮和征银二项,其中征银时,因为老百姓平常很少用价值较高的银子,而是用价值较低的铜钱结算,但交田赋时,必须兑换成银子。官兑的价格是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但实际上民间银贱铜贵,一两银子只能兑六七百文铜钱。赋吏强迫老百姓用官价兑换银子,转手就用市场价再把银子换回来,每征一两银子,便可获得三四百文的利润,这些利润全被他们中饱私囊了。
六、滥收火耗。官府征收上来的税银,按规定要重新熔炼成五十两一锭的金花银,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些损耗,称为“火耗”。官府便以此为名,向百姓额外征收“火耗”银,征收比例并无定限,但肯定比实际损耗大得多,多出来这部分,也就进了私人的腰包。
廷臣们其实心里都明白,这些积弊可不是肃宁县独有,全国各地皆是如此。这些玩意虽上不得台面,却是人人熟知的官场“规则”,谁做地方官都是这么玩,否则怎么会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说?如今却让《京华时报》捅了出来,被皇帝揪住不放,这让这些大臣们情何以堪?尤其肃宁知县还是个东林党,如果皇帝借着这个由头,开展对东林党的打击,那可怎么得了?
因此廷臣们纷纷发言,一种言论以李标为代表,认为田赋至重,是朝廷、官府管的事,这个童生的言论属于“妄议朝政”,且有诬告官府之嫌,理应从重惩处。而《京华时报》刊登这种文章,同样必须得查处。《京华时报》本为圆妃所创,他们并不是不知道,但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另一种言论以钱龙锡为代表,认为即使该童生所言属实,也属“积弊”,一两百年都是这么下来的,难以轻改。如果急于革除积弊,搞不好会直接影响田赋的征收,反而导致朝廷的财政出现更大困难。用钱龙锡的话说,这叫“治大国若烹小鲜”,只能徐徐改之,不宜大动干戈。
等大臣们都说得没词了,朱由检才缓缓开口:“李标认为这篇文章有诬告之嫌,要查,朕也很赞成。如果查证的结果是不实,那就是诬告,就该从重惩处,刊载的报纸也该惩罚。但如果所查属实呢?”
李标只得答道:“若属实,有朝廷法度在,自当依律惩处。臣等马上与户部等衙门商议,派员去肃宁详查。”
“很好,朕等着看调查结果。”朱由检冷冷地应了一句,又转向钱龙锡道,“钱龙锡,你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此语何解?”
钱龙锡赶紧道:“此语出自《道德经》,是以烹饪比喻治国。譬如煎一条小鱼,最忌猛火大力翻炒,如是则碎烂焦糊矣。治国亦是如此,旧例或有积弊,但沿用至今,必有其道理;遽然变更,恰如大火猛炒,百姓不堪此扰,便。。。”
“看来先生喜欢吃鱼。”朱由检突然打断钱龙锡,冷笑着道,“你觉得现在大明算是一条什么鱼呢?是一条刚从河里捞上来的小鲜鱼,还是已经快被炸糊了?”
“这。。。”钱龙锡登时额头见汗,暗想朱由检此问好不犀利:现在的朝廷可谓是四处起火、八下冒烟,焦头烂额,可不就是快被炸糊了么?
“已经快糊了,还不翻炒,非要让它真糊了不可?”朱由检冷哼一声道,“治大国若烹小鲜,并不是说把鱼放到锅里就不用管了,该猛炒的时候就得猛炒。报上说的这些积弊,没有便罢,有的话,朕一定要坚决革除。朕倒要看看,朕这么一阵猛炒,到底是百姓不堪其扰,还是另有其人。
“另外,如果非要以烹饪来比喻治国的话,你们看饭馆里的厨子,不但大火猛炒,还得颠锅。大锅和小鲜,哪个与大国更像?朕看,应该是‘治大国如同颠锅’才对!”
1574章 两情相悦()
朝会结束之后,朱由检再次微服出宫。现在京师紫禁城、皇城、内外城关防尽在他完全掌控之中,想出宫就能出宫,再不用受大臣掣肘。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朱由检想出宫,而不是像嘉靖、万历、天启那样,只愿意窝在深宫之中,要么银乐嬉戏,要么炼丹修道。他是从前世穿越来的,深知体察民情的重要性,若不是受限于交通,他还真想像现代领导人那样,三天两头坐飞机巡视各地呢!
这次他在四名腾骧右卫侍卫的保护下,首先来找石春虎,履行自己的诺言:与他一起逛京师。其实他是另有目的:石春虎是秦兵出身,曾任锦衣卫,又转入情报部,在“一号行动”中立下大功,是不得多的的青年才俊。这样的好苗子,朱由检当然愿意多栽培栽培,好让他更好地为国效力。就拿这次微服出宫来说,石春虎就是必不可少的陪驾人选。
石春虎的宅子在外城正阳门大街附近,是一座僻静的小四合院。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再加上朱由检刚赏赐他的二十万两白银,占地百亩的豪宅也能买得起了。但石春虎为人低调,就独自一人住在这座小四合院中,周围的邻居都不知道他的身份。这就叫“大隐隐于市”,让朱由检颇为欣赏,也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情报部的精英,就得是这种范儿!
皇帝微服登门,这是臣子的莫大荣幸。石春虎又惊又喜,赶紧往里让。朱由检却笑道:“朕是专门出宫陪你逛京师散心来了,在你家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咱们出去走走。在外面,你们叫我‘少爷’就行了。对了春虎,你这两天都在做什么?”
石春虎一边陪着朱由检往人流熙熙攘攘的正阳门大街走,一边腼腆地笑道:“不敢瞒着少爷,小人去年认识了一名女子,只有数面之缘,闲时却常常挂念。这次回京,小人很想去看看她,又怕唐突,又不知道该不该准备些礼品,故此这两天一直在家中烦恼。”
朱由检听罢大笑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是谁。是不是被董其昌掳入府中那位姑娘,她叫什么来着?”
石春虎赶紧红着脸答道:“叫绿英。”
“朕没猜错吧!”朱由检笑道,“春虎,我看你挺机灵的,怎么在这上面这么死脑筋呢?喜欢一个女子,就得主动去追求,你不去找人家,还等着人家来找你不成?”
“可是男婚女嫁这种大事,自当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石春虎嗫嚅着道,“小人父母还在陕西。。。”
“说你死脑筋你还不承认,你先去看看她不行么?”朱由检敲了敲石春虎的头道,“有你单相思这功夫,说不定人家已经许配他人了,还扭捏着!”
石春虎这才恍然大悟,心也陡然悬了起来,赶紧跟着朱由检往绿英卖花那条街上走去。远远地就望见一名妙龄少女在那里摆摊卖花,正是绿英。数月不见,绿英气色比被囚禁时当然好了很多,但还是面带忧郁之色,让人见之生怜。
石春虎正愣呵呵地看着,朱由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还愣着干嘛,过去啊!”
石春虎这才鼓足勇气,慢腾腾地走到花摊前。绿英见来了主顾,刚要招呼,突然惊叫一声掩住了嘴,眼角已闪烁出晶莹的泪花,颤声道:“你不是救了奴家的那位锦衣卫大人么?”
石春虎也很激动,但还是赶紧小声道:“是我。这里人多嘴杂,请勿声张。我姓石名春虎,姑娘直呼我的名字便可。”
“石大人!。。。”
绿英说着就要给石春虎下拜,石春虎赶紧搀住道:“姑娘不必如此。几个月未见,姑娘一向可好?”
绿英听了泣道:“不敢隐瞒大人,自从那件事以后,虽然董家赔了我家些银子,但爹爹已逝,母亲也气病了,没多久也故去了。兄嫂又怪奴家招惹是非,说若是当时爹爹答应把奴家送给董其昌做小妾,哪有后面的事。因此把赔偿的银子全拿走还不算,还要再给奴家找人家赶紧嫁出去。奴家不肯,兄嫂便把奴家赶出家门。现在奴家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只能靠卖花换点钱住到客店里。奴家也知道这样下去并非长久之计,可如今孑然一身,连个为奴家做主的人都没有。。。”
石春虎这才知道绿英过得这么不如意,既后悔不迭,又暗自庆幸,憋了半天才问道:“姑娘,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兄嫂为你张罗婚事,也是人之常情,你为何不肯?”
“那个。。。”绿英的脸突然红了,偷瞄了石春虎一眼,赶紧低眉小声道,“兄嫂只想找有钱的人家,他们好得好处,根本也不问奴家愿意不愿意。。。再说当日大人救奴家出董府,还为此受了伤,奴家还不曾当面谢过。若嫁了人,也许以后就再没机会当面致谢了。。。”
石春虎听了心中大喜,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朱由检实在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