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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虽然言语质朴,但充满了悲怆,陈沐的心也软了。
“广州有山有海,能走马能坐船,可以说是全国最富有的地方,那都是不过分的。”
“想怕那些北方佬,会很羡慕这里的百姓,认为我们都过着好日子,即便全天下都造反,这个地方也不可能造反吧。”
老人说到此处,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继续开口道。
“我是本地本土人,性格像我阿爸,素来与人无争,都是街坊邻里,能帮就帮,能不计较就不计较。”
“我做工很勤力的,只要能讨口饭吃,什么都做,码头苦力,远洋水手,掏粪种地,没有什么是我就没做过的。”
“都说只要勤力就有好报,可结果呢?”
“年轻的时候,家里被逼着卖了田,因为交不起粮租了,一家人就到江边来讨生活,给人搬搬运运,如果没病没痛,还能凑合着过,可家里传下的病根,很快就发了,为了治病,除了老婆孩子不卖,能卖的都卖光了。”
“别以为在码头做苦力就不用交租,各行各业,但凡能被衙役看到,都要交租,没钱交租就免费帮他们做事,平日里不给孝敬,就不准你到他们的地头去找食。”
“我的两个儿子都在饥寒交迫之中饿死,女儿大了,虽然瘦,但长得好,被逼着要卖,如何都不愿意,就跳江死了。”
“老婆受不了,发了疯癫,锁都锁不住,有一天我放工,回家不见人,出去找,一直到了半夜才在码头的烂鱼堆里找到她,尸体都被老鼠啃了大半……”
老人停了下来,烟草的浓烟遮掩他的眼睛,他没有流泪,仿佛在述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我碰到的欺压实在是太多太多,但我都忍着,因为我连活下去都很难,又拿什么去反抗?跟人拼命?若让人打死了还好过,起码能赔偿一点给老婆孩子,没打死,被打残,谁出去做工?难道要拖累他们?”
陈沐默然了。
“我没读过书,但也听过不少道理,只是我脑子不好使,我没法子像他们一样,看到未来,也没什么见识。”
“我也不管到底是谁弄坏了这个世道,是皇帝也好,是官员也罢,是番鬼佬也好,是自家反贼也罢,我都不管。”
“我只知道,这个世道变坏了,再也治不好了。”
“三十岁的时候,我常年泡在海水里,一根脚趾被泡烂了,医生说再也治不好了。”
“我问他该怎么办,他说只能切掉。”
“我没让他帮我切,因为我没钱,我也没胆子自己动手,因为太疼。”
“可当我看到脚趾一直往上烂,我知道,再不切掉,整条腿都保不住。”
老人咕噜噜抽了水烟筒,只是烟草烧完,没有烟气了。
陈沐帮他装了一桩烟草,他又猛喷烟雾,似乎只有烟草才能平复他的心情,又或许只有烟雾才能掩盖他悲愤的表情和渐渐湿润的眼眶。
“那天晚上,我借了一把柴刀,磨得很利,还把藏着的老酒都给喝了,七癫八醉就开始动手。”
“虽然脚趾头的骨头很小,但很细碎,而且脚趾骨比其他骨都坚硬,这是我自己试出来的。”
“因为常年打赤脚,又搬运重物,我的几个脚趾全都包在了一起,总不能一刀两断,所以只能掰起那个脚趾,一点点,小心地切……”
“当时我就想,如果有把剪刀,会不会更容易一些……”
烟雾渐渐散去,露出老人的脸来,他朝陈沐道:“我确实没什么见识,也不懂怎么开解你,但我知道,就像我的脚趾头一样,烂了,没救了,就要切,不切,腿就保不住……”
“我懦弱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如今老婆孩子都死了,我也没牵挂了。”
“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能重来,如果这个事放在几年前,放在十几年前,即便我的老婆孩子还在,我也不再怯懦和害怕!”
“我整夜睡不着觉,不是因为别人害死了我的老婆孩子,而是恨我自己没本事,恨我自己太窝囊,若我早早懂得站出来反抗,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了……”
老人抹了抹鼻子上的鼻涕,糊在了破旧的鞋上,朝陈沐道:“你现在没老婆,没孩子,但你有选择,难道你不想她们以后能生活在一个好一点的世道么?”
老人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尴尬一笑,将烟草袋子还给了陈沐,慢慢走出了院子。
他的腰仍旧佝偻着,就如同他背负了一生的重担,仍旧没有卸下,但他的头,努力昂着。
穷人啊,一无所有,若还不抬头望天,哪里还有什么盼头?
看着这背影,陈沐大口扒着饭,头都不敢抬。
第三百一十四章 绝对机密不可诉()
老人离开了,陈沐甚至没有问他的姓名。
放下手里的饭碗,陈沐拿起了那根水烟筒。
他将老人留下的劣质烟草装了进去,划亮火柴,点了起来。
咕噜噜的水声在院子里响起,显得格外的刺耳。
陈沐被厚实的烟气呛得直咳嗽,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才算是缓过劲来。
杨肇春走了出来,放下自己的烟斗,将水烟筒拿了过去,熟练地抽了起来。
抽了三口之后,他抬头看着渐渐亮起的繁星,用沙哑的烟嗓开口道。
“早几年,在上海,三合会旁支小刀会的大佬刘丽川,只用了七个人,就占领了上海县城,孙文与我商量,说咱们也可以这么干,只要五人一队,组成敢死队,擒贼擒王,拿下广州也不是不可能。”
“当时广州驻扎着八旗、绿营以及巡防营等各类营勇,少说也有万人,不过都驻扎在城外,城内虽然有都统、总督、巡抚和水师提督等四府衙门,但卫兵很少,戒备也不严,我认为可行,便同意了。”
“我在香港得到了三合会的帮助,凑足了三百人,搭着省港晚班的客轮到了广州,毕竟里外都打点过,连当时广州水师镇涛舰的管带都是我的人,二百多支藏在了木桶里,还有八十箱的弹药,谎称是胶泥便通关了。”
“眼看着万事俱备蓄势待发,香港那边却发电报,说是援兵要晚两天才到,让我们先取消计划,免得走漏了消息。”
“接到电报的时候,我们的七八箱枪械已经装上了船,若突然不运了,必然要引起怀疑,只能登船,让广州三合会的大佬朱贵全和丘四等人接应。”
杨肇春的语气很平和,但陈沐仍旧能够感受到那股压迫与紧张。
“当我们登岸之时,等待我们的是官兵,无数的官兵!”
“那些枪械和弹药都封在了木桶里,装在船上,又被其他箱子压在底下,兄弟们根本没法子拿出来用,手无寸铁,全都被捕了。”
听到此处,陈沐心中也很是难受,心弦都紧绷了起来。
“想来你也该知道,这必然是有内奸告密,只是没想到,告密的会是帮我们起草檄文的朱淇!”
“他负责起草檄文,而且已经印好,只要我们起义成功,就能够四处分发,布告天下,连英文版的都已经翻译好,随时可以分发给其他国家。”
“可恨!”陈沐也忍不住骂了一句,杨肇春却摇了摇头道“后来才知道,朱淇有个大兄朱湘,是个举人出身,还当了官,生怕自家弟弟受连累,就用朱淇的名义告了密,希望事发之后能够将功折罪……”
杨肇春说到此处也是苦笑起来。
“事情报到了谭钟麟的桌面上,谭钟麟便大肆抓捕兄弟们,我们倒是走得脱,陆皓东返回去销毁名册,到底是被抓了。”
“那些个狗官恶吏为了审讯,严刑拷打,钢钉插手足,铁锤敲牙齿,无所不用其极,陆皓东却如何都不招,要知道,咱们的青天白日旗,就是他设计的啊……”
“清兵问他为何宁死不屈,他说,我可杀,继我而起者不可尽杀,那些清兵听了都落泪……”
“至于朱贵全和丘四等被捕的伙计,全都被处以极刑,到底还是失败了……”
说到此处,杨肇春又抽了两口烟,陈沐却是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你也知道,我是兴中会的会长,不过来之前,我已经交给孙文了……”
“说实话,当初我在香港办辅仁文社,整个香港都是我的地头,成立兴中会之时,很多人都选我做总办,不过陈少白和郑士良几个支持孙文,也产生了不少矛盾,差点就闹翻了……”
“这兴中会虽然是孙文牵头,但最终他还是将总办的位置,让给了我,这才平息了内部矛盾……”
“我倒也不是贪婪权势,若是这样,我就不必出生入死了,或许这叫当仁不让,说得伟大些,我是愿意比兄弟们先冒死。”
“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们或许人少势微,或许内部也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外部的敌人又太过强大,根本就是螳臂当车……”
“但我们从未放弃过,即便失败了,即便伙计们被折磨被处决,即便缺少资金和武器,即便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不会成功……”
陈沐欲言又止,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你们并非穷苦人,这么卖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杨肇春呵呵一笑道“我们的日子虽然比其他人好过,但凡事总不能想着自己,我要让其他人,让我的儿女,我的孙辈,其他人的儿孙辈,都能自由自在地活在更好的世道!”
陈沐闻言,顿时愕然,久久说不出话来,唯有胸膛微微起伏。
杨肇春拍了拍陈沐的肩头道“我们的社团里,有三合会的兄弟,有留洋学生,有才高八斗的先生,也有粗鄙低贱的贩夫走卒,也并非所有人都意志坚定,更有人动机不纯,但是……”
“我们都相信,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陈沐抬起头来,杨肇春又笑着开解道“若你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勉强,你先回去好好考虑吧。”
“哦对了,这件事我不希望你跟任何人提起,包括红莲圣母,希望你能够理解,毕竟我们早先的失败,就是因为泄露了计划……”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也知道红莲圣母不是这样的人,但身为圣母,她到底是需要给手底下人一个交代,你信得过她,她信得过她的人,她的人又信得过别人,每个人都有信得过的人,这天底下可就没秘密了……”
陈沐点头应下,又听杨肇春说道“你若想留下,我们随时欢迎,你若想回去,也可以,不过时间不等人,你最好还是早做决定,对你对我们,都有好处。”
杨肇春言毕,便转身回房去了。
陈沐坐了许久,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回到了住处。
红莲一直等着,见得陈沐归来,赶忙迎了上来,只是走到了一半,却突然停下来了。
她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人,见得陈沐的神色,心中当即涌起了不安!
“所以?”她遥遥看着陈沐,有些担忧,甚至有些害怕!
“我……我过些日子会跟你解释清楚的……但现在还不能透露……”
“所以?”红莲的眼睛滚落热泪,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我……你要信我……”
“所以呢!”
“所以呢!”
红莲往前几步,怒视着陈沐,眼睛瞬间憋出血丝来!
“我……我要跟她成亲……”
“唰!”短刀出鞘,红莲几乎在一瞬间冲到了陈沐的面前来,刀尖便抵住了陈沐的左胸!
她摇着头,似乎不愿相信。
她看着陈沐,深深地看着,仿佛要看透陈沐的一切。
然而这种情绪,很快就被悲愤所取代!
刀尖慢慢攘过来,眼看着就要刺入皮肉,红莲终究是将短刀往地上猛力一掷!
锋锐无比的短刀,半截刀刃入地!
“这刀是你送的,还给你!都还给你!”红莲扭头便跑了出去。
陈沐却没有追,因为他知道,如今的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只有当杨肇春等人成功了,红莲才会明白他的苦衷。
他与宋真姝毕竟只是假成亲,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明了,也都会过去,他相信红莲还是有着这个胸怀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在他离开不久,还有另一场对话在发生。
“红莲和魏姑芷是红灯照,她们是信得过的,若能吸收过来,也是不错的选择,若把内情告知,陈沐就能得到红莲的谅解和同意,杨兄为何特意叮嘱陈沐不要向红莲说起?”
杨肇春的表情也有些复杂,沉思了片刻才开口回应道。
“我固然知道这些,但盛大的婚礼并不足够……”
“若红莲不明就里,必然会伤心欲绝,但无论是她,还是魏姑芷,一群在墓穴里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