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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宽今日因为御下不严,吃了一百杖,若说证据倒也确凿,他安排部下出去遛马,却有其他人跟着出营去打些野味回来,出去的人没跟着马回来,所以被抓个正着。
这些倒霉鬼被五花大绑,颈后插了草标,然后被人押着游营,而身为主将的贺兰宽,被打了一百杖。
又有几个将领因为放纵士兵出营“帮佣”,除了一百杖,还被抽了四十鞭。
相比之下,贺兰宽算是比较走运,区区皮肉伤对他来说没什么,但因为被主帅拉出来“明正军法、以儆效尤”,让人觉得十分不值。
军医为贺兰宽敷好药后告退,侍从端来温热的饭菜,贺兰宽披了件袍子坐起身用餐,边吃边想当前局势,想着蜀王尉迟惇薨,河南局势危急,不由得心事重重。
邺城朝廷的情况如今看起来有些不妙,而长安那边已经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所以现在的河南战局关系到东西两方的胜负,关键点有两处,郑州和曹州。
尉迟顺坐镇郑州和宇文明对峙,而贺兰宽所属的大军驻扎曹州,和亳州宇文温对峙。
会是哪边先分出胜负?
贺兰宽觉得应该是曹州这边,因为当面之敌宇文温善战,攻防都很擅长,极有可能身负破局的任务,所以对方迟早要主动进攻。
想到这里,贺兰宽有些感慨,感慨宇文氏在齐王宇文宪之后,又出了一个善战的藩王。
若当年宇文宪没死,哪里会有江山倾覆之事?
贺兰宽想起了故人宇文宪,想到了故交宇文亮,想起了许多往事,只道世事变迁、人生无常。
贺兰宽之父贺兰祥,和先蜀王尉迟迥一样,是周太祖宇文泰的亲外甥,在西魏和后来的周国,称得上“皇朝亲党”,贺兰氏一如尉迟氏那样,是宇文氏的左臂右膀。
但宇文泰去世后,情况起了变化,宇文泰的儿子都很年轻,根本就撑不起场面,所以宇文泰临终时,嘱咐侄子宇文护守护家族,守护堂弟。
尉迟迥、贺兰祥等人,是宇文泰诸子、诸侄的表兄弟,为了保住舅舅家的基业,围绕在宇文护身边,和那些蠢蠢欲动的元勋对抗。
成为晋王的宇文护为了对付政敌必然集权,这就意味着天子被架空,而天子迟早要收权,树敌无数的宇文护哪里肯松手,于是晋王和皇帝的对峙,成了悲剧。
晋王接连害了两个堂弟性命后,被第三个堂弟宇文邕反杀。
那么,晋王宇文护的亲侄子、如今的杞王宇文亮,会有同样的下场么?
当年晋王势大时,贺兰家的几个年轻人和晋王的子侄们往来密切,其中就包括宇文亮。
那时的贺兰宽年纪还小,成日跟着几位兄长和晋王的子侄们游猎,他和比自己大的宇文亮颇为熟悉,经常是对方的“小尾巴”。
自宇文泰去世到现在,三十余年风雨,守护宇文氏的晋王宇文护死了,守护宇文氏的蜀王尉迟迥死了,选择另一条路的蜀王尉迟惇也死了,剩下的,是同样在撑着宇文氏的杞王宇文亮。
杞王和天子,不过是在重复晋王和天子、蜀王和天子的故事,宇文亮会落得他叔叔那样的结局,还是取而代之?
这个问题,就是贺兰宽没有倒向故交宇文亮的原因。
当年晋王党和帝党的争斗,伤了许多元从故旧的心,正如故随国公杨忠所说“两姑之间难为妇”,宇文氏内讧让许多人无所适从,所以贺兰宽不想再参合这种破事。
当年的宇文护选择了自欺欺人,落得全家死绝的下场,后来的尉迟迥也如此,只是年岁已高未到矛盾爆发便阖然离世,继任的蜀王尉迟惇很干脆,选择了决裂。
贺兰宽觉得宇文亮要么走亲叔叔的老路,落得同样下场,要么就和尉迟惇那样,选择取而代之,反正都是取而代之,那么他自己本就身处尉迟氏一方阵营,为何要投到宇文亮那边。
投到长安朝廷,宇文亮和天子的矛盾迟早要爆发,到时候他又得像父亲当年那样,在双方阵营中选边站,一旦选错边,后果很严重。
所以,还是在尉迟氏阵营好些,然而现在尉迟惇死了,事情起了变化。
宇文亮的两个儿子都很出色,尤其出继的二郎宇文温,十分善战,正是因为这个宇文二郎,让尉迟惇精心谋划的一盘大棋被搅得天翻地覆。
甚至连尉迟惇本人,因为亲自率兵围攻宇文温时导致伤重不治。
尉迟惇没了,邺城朝廷情况有些不妙,这种关键时候,继蜀王位的竟然不是尉迟顺而是一个小家伙,贺兰宽觉得蜀太上妃真是偏心偏得太过分,已经到了不分事情轻重缓急的地步。
如此一来,情况真的变了。
不知不觉间,贺兰宽将饭菜吃完,侍从刚将食案撤下不久,又入内禀报,说有人送了封信过来。
“信?送信人是谁派来的?”
“回郎主,那人说是‘故人’。”
贺兰宽闻言眉毛一扬:“嗯?人呢?”
“回郎主,此人就在帐外一处角落,不会被别人看见。”
这种时候有“故人”派人送信,时机很微妙,贺兰宽沉吟片刻后说道:“带他进来。”
不一会,侍从带着一名年轻人入内,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经由侍从转交给贺兰宽。
贺兰宽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发现这是一张白纸,他狐疑的看向来人,来人接过纸,在油灯火焰旁晃了晃,白纸上浮现许多淡淡的字迹。
好手段。
贺兰宽心中一叹,再次接过信,就着灯光看去,目光一凝。
信中抬头第一句:‘公在上,晚辈温顿首。。。’
‘家伯在长安,每念及昔年旧事,不胜唏嘘,常言贺兰氏为皇朝亲党。。。’
第二百一十章 星落秋风五丈沟()
夜,秋风吹拂,左城郊外大营,除了零星火光外一片漆黑,自从数日前主帅整顿军纪、狠狠的处罚了一批将士后,各部兵马的军纪明显好了许多,夜里没谁敢擅自生火、喧哗。
为了防止营啸,军营里夜里严格管制灯火,也严禁士兵到处走动,除了起夜上厕所大小便,谁也不能无故在营地里乱窜。
之前,军营里夜间虽然也管制灯火,但执行得不算严,时常有人偷偷生火取暖,或者偷偷烤一些猎物充饥,而巡营的将领们虽然发现了也会制止,但多是口头上骂几句。
现在就不一样了,谁再敢违反军纪,那可是要实打实挨打、挨鞭子的。
夜幕下的大营几乎寂静无声,只有南侧五丈沟传来潺潺流水声,沟水自西向东缓缓流淌,最后会流入东面数十里外名为“菏泽”的大泽。
左城为曹州州治,同时亦为济阴郡郡治,所谓“山南水北称为阳”,济阴之名,正是来源于“济水之南”,左城位于济水之南,但实际上是被两条济水夹在中间。
济水自西向东过荥泽,继续向东流淌,分南北两支,世称北济、南济。
北济行阳武、封丘、济阳、冤句、左城、定陶之北,南济行阳武、封丘、济阳、冤句、左城、定陶之南,而南济故道,前汉时名为“氾水”。
氾水为济水别枝,后汉时官府治河,将氾水之道改为南济之道,氾水之名由此消失,为南济取代,南济东流入荷水,有别名为“五丈沟”,意指河面宽度约五丈。
然而夏秋季节雨水多,各地河流水位大幅上涨,北济如此,五丈沟(南济)亦如此,如今的五丈沟,河面宽度超过十丈,要渡河就有些麻烦。
但这些麻烦,在便携式搭桥装置面前不算什么。
秋风中,全身披挂的宇文温站在南岸河边一处小土丘,看着面前五座过河简易浮桥,这些专门打造的渡河浮桥,可以折叠起来用马车装着随军移动,到了目的地能很方便的打开、铺设。
五座浮桥,一个小时内依次搭建完毕,大量兵马趁夜过河,虽然没有点起火把,四周一片漆黑,但士兵们一手牵着马,一手摸索着拉直的绳索走在浮桥上,依旧可以从容过河。
深秋,夜风有些凉,宇文温感受着凉意,却没有紧一紧披风,大战在即,他只觉得兴奋不已,全身正在发热,哪里会觉得冷。
曹州之敌,是尉迟氏近期内能组织并投入作战的最后一支野战力量,黄河以南还有另一支大军,驻扎在郑州。
对于宇文温来说,只要他把曹州的敌军解决,河南局势尘埃落定不说,尉迟氏短期内再也组织不起军队进行反击。
甚至连防御邺城的野战兵力都凑不齐。
这不是说尉迟氏缺人,相反,河北之富饶如今是天下之首,论及人力物力,都力压其他地方,然而这样的人力物力,却不是末路朝廷能够调动的。
世家门阀的时代,中央朝廷对于地方的控制力不怎么样,若是朝廷势大,各地地头蛇还会服服帖帖,官府要征发人力物力,他们只能老老实实交差。
但朝廷要是情况不妙,这些地头蛇甚至连阳奉阴违都懒得做,当年周国攻齐,兵临邺城,河北各地见着高氏要完,不要说什么勤王大军,只要周军在本州郡地界出现,各地贤达就争先恐后归顺。
此即史书上所记载的“山东衣冠多迎周师”。
御驾亲征的周天子宇文邕入邺城,许多饱学之士雀跃不已,就等着胜利者征辟他们做官,神器易主对于大家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就像一家商号倒闭,掌柜和伙计到另一家商号做事,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换一个东家罢了。
如果,换成是尉迟氏的军队攻入山南,连下上宛、穰城、襄阳、安陆,即将逼近西阳时,大概西阳城里很多人也会等着投效胜利者。
届时宇文温就是散尽家财,抬着各种金银珠宝到城头散发,想犒劳守军激励士气,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会为他卖命。
这就是现实,任何野心、宏图大志,都要建立在军事胜利的基础上,打不了胜仗,光有好名声不顶事,最多如隋末窦建德那样,成为胜利者的垫脚石,然后被河北百姓怀念上百年。
西阳王以后会成为被民间百姓怀念的悲剧人物,还是一展宏图的人上人,就看他能不能打胜仗,能不能笑到最后。
所以,对于宇文温来说,今夜之战必须获胜,只有这样,才能在解决尉迟氏的同时,让自己的威望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关键时刻,当然要讲兆头,虽然宇文温不信这个,但吉兆总比恶兆好,如今身处五丈沟畔,他能强行联系出一个吉兆。
五丈沟即南济别称,宇文温如今身处左城(西面)和定陶(东面)之间,而南济河道原为氾水河道,秦末群雄逐鹿中原,汉王刘邦击败楚霸王项羽后,于定陶以南的氾水之阳(氾水北岸)处称帝。
这种吉兆听起来是很吉利,但不过是牵强附会罢了,没有任何意义,而同时,还可以牵强附会一个凶兆。
晚上,秋风,五丈,那就是“星落秋风五丈原。”
这种凶兆太渗人了,宇文温可不敢想自己“星落秋风五丈沟”,所以定了定心神,眼见着队伍过河大半,他便走下土丘,徒步上桥过河。
蜀王尉迟惇战殁,邺城必然人心惶惶,而尉迟氏一方的局势不利,肯定会有人想要改弦易张,这样的人,在驻扎于曹州的大军里肯定会有。
宇文温这段时间都在“策反”,希望能够策反一些敌军将领,来个里应外合,将曹州之敌吃掉,那么黄河以南就只剩下他岳父尉迟顺手中的兵马,对方肯定无力回天。
黄河以南一丢,谁都知道尉迟氏要完,即便还有河东尉迟勤掌握的并州军,但对方大势已去,河北各地世家高门、豪强大户,不会为这个日薄西山的朝廷用命。
地头蛇们当年抛弃高齐,如今也会坐视邺城朝廷覆灭。
所以只要尽快解决曹州之敌,就能尽快解决尉迟氏,宇文温为此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攀亲戚”攀上一门“远亲”,和“表叔公”贺兰宽联系上了。
贺兰宽之父贺兰祥是太祖宇文泰的亲外甥,是如今杞王宇文亮的表叔,所以按亲戚关系来说,贺兰宽是宇文温的表叔公。
虽然这种亲戚关系有和没有差不多,但好歹能拉近下关系,以这个关系作为开头,可以进一步谈一下利害关系。
宇文亮年轻时就和贺兰宽相熟,两人算是故交,有老关系,又有宇文温分析利害关系的亲笔信,他终于说得对方“弃暗投明”。
双方约定,今日凌晨,贺兰宽作为内应,要和宇文温来个里应外合。
过河之后,宇文温掏出怀表看了看,因为没有月光,白色表盘上的黑色指针他看了好一会才勉强看清楚,如今是半夜一点,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