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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孔贤回答,旁边就恼了几个护送他的骑兵,齐声大骂:“你们这些只知道躲在城里的缩头乌龟,要拿下蕲春俺们自己知道打,如何做得出这种下做之事,当俺泗州好汉是你们这种鼠辈吗?”
孔贤连声道:“刘复将军,我是被王道思释放回来的。王军使说了,这仗再打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如两家罢兵和谈。”
刘复大喜:“少将军你等着,我马上就叫人放吊蓝拉你上来。”
方我荣:“好了,少将军,我就送你到这里了,珍重。”
孔贤:“多谢方兄一路护送,珍重再见。”
“会再见的。”方我荣淡淡笑了笑,拨转马头,几个骑兵泼风似地走远。
第一百六十八章 死城(二)()
进得城中,孔贤才明白方我荣先前所说的“这豆芽不妨留着,说不定回城之中还用得着。”
因为,这是食物,而城中已经断粮半月了。
半个月是什么概念,那是要死人的。尤其是在这大热天缺水的情况下。
本来,蕲春城中有几座小山丘,地下水丰富。在好年景时,外面有蕲水注入,只需挖地一丈,就能见到水。但这场大旱灾一到,往日水量丰沛的井水一夜之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中的仅有的几处水源已经实行了严格管理,饥饿加上干渴,城中的百姓一片片如同秋天里的蚂蚱一片一片倒下去。
走到街上,眼前的情形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只见得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苍蝇已经彻底占领了这座城池,轰隆落下,如同给死人穿上了一件厚实的袄子,见人来,也不知道躲避,就那么贪婪地吸食着人肉。
腐烂的尸水带着白花花的蛆虫肆意流淌,白骨扔得到处都是。
臭味更盛,可因为嗅得久了,却也习惯,但那气息却熏得人直想流泪。
“这个,这个,怎么……”孔贤满面煞白,喉头滚动,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先前在王慎那里所食的酒肉卡在食管里,滚烫疼痛。
“都快死光了。”刘复悲凉地长叹一声,一月不见,这个健硕的汉子已经瘦了一圈,满面都是胡须。头已经有很一段时间没洗过,又是血污又是灰尘,黏在一起,仿佛戴了一顶帽子。
“死光了?”
“死光了。”刘复点点头,目光里全是灰败之色:“当初军主撤回蕲春死守的时候收拢了将近四千人马,另外还征发了满城百姓,总数五万。少将军,你猜猜现在还剩多少?”
“多少。”
刘复:“做战部队还好些,阵亡一千出头,现在还有两千多一点。至于城中百姓,现在还剩……”他伸出四根手指。
“多少?四万?”
刘复摇了摇头:“四千。”
“什么,还剩四千?”孔贤头皮一紧,寒毛都竖了起来。方才刘复说城中有五万百姓,到现在只剩四千,那么,其他四万四千人呢?
都死了,这蕲春老城才多大点,横竖也就两条大街,一柱香工夫就能走个穿城:“这么多死人,往那里搁啊?”
“往哪里搁,那里搁得下就往那里搁呗。”刘复苦笑:“刚开始的时候,为了防止暑天生疫,死了人还挖地深埋。可埋这埋着,地就不够用了。拿把锄头朝个空地朝下一挖,就能挖出几具尸体。没办法,只能烧,可城里房子门板都已经拆光,连做饭的柴火都凑不齐,那里还能用来化人浪费。最后,大家也懒得管,随意找个没人的房子,把尸体朝里面一扔,直到再也塞不进去为止。”
他一脸的惨然:“都怪姓吕的那老匹夫。”
孔贤大奇:“吕师,这事同吕师又有什么关系?”
“不怪他又怪谁?”刘复气愤地一拍旁边那间屋的夯土墙,骂道:“老杀才实在可恶,直娘贼尽出馊主意,竟派了死士出城,拿了腐坏的尸体要去弄脏泗州军的水源。这些好了,倒是提醒了王道思那个狠人,人家索性也取了尸体,用投石车射进城了。这大热的天,死人一身都烂了,城中顿时起了大瘟疫。这满城的百姓其实八成是死于瘟疫,起因都是因为那姓吕的老畜生。”
孔贤听罢,心中一阵难过,半天才道:“这事我在做俘虏的时候也有所耳闻,将尸体射进城来这事是泗州军胜捷军的指挥使吴宪法,王道思是仁义君子,听说之后还狠狠责罚了吴指挥。”
“仁厚君子,仁厚君子,王慎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凶星。他能够以区区一个扈从,硬是在战场杀成正七品防御使,统军万余,管辖两州军政,可不是什么善良角色。”
孔贤摇头:“不不不,我相信我的眼睛。”
“希望如此吧!”刘复眼睛里的闪着渴望的光芒:“少将军,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为和议一事?”
孔贤点了点头:“正为此事,王道思正要让我回城促成此事。他说了,只要父亲能够将舍妹嫁给他,立即撤围回黄州,让我军在蕲州安置。并上奏朝廷,招安我军。为表诚意,他也愿意放城中百姓出城求生。”
刘复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如果能够接受招安,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死了这么多人,弟兄们又饿得快走不动了,谁都不想再打了。是啊,咱们虽然是判决,可再做会朝廷的官兵也不没什么打紧,只要王慎肯点这个头。他的恩主有是右相杜充,这事保准能叫朝廷点头。末将也不明白,军主死守蕲春做什么,张用、曹成的他们的援兵已经被王道思击溃,已经没有希望了,怎么还不肯走。少将军,此事就拜托你了,为了咱们孔家军。”
“军中的弟兄们当年随咱们一道从河北到开封,到两淮,现在又到蕲黄,这么多人马,现在只剩两千,断不能再死了,好歹也好给咱们河北好汉留点种子啊!”说到这里,他一揖到地,泪水一滴滴落下。
孔贤忙将手中用来发豆芽的簸箕放下,一把将他扶起,也眼圈发红:“刘将军你放心,我就算拼着被父亲责罚,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答应和王慎联姻接受朝廷招安,死了太多人了,这样的情况再不能继续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街道旁边跃出一条黑瘦的身影,一把抢过地上的簸箕,叫道:“吃的,吃的。”
然后薅起豆芽就朝嘴里塞去,直嚼得嘴角全是绿色的汁液。
这是一个已经干得满面皱纹的男人,看他头发的颜色,年纪应该不大,却苍老成如此模样。
“找死!”一个卫兵提起腰刀就朝他背心砍去。
孔贤大惊:“不要!”
但还是迟了一步,锋利的手刀劈开那人的脊背。
却没有血流出来。
那人朝前一个趔趄,扑到身边的那扇房门上。
“轰隆!”门倒了,有黑压压一片东西倾斜而下,将孔贤和刘复狠狠地压在下面。
那是堆在屋中的,如同柴禾一样的已经半腐败的尸体。
第一百六十九章 死城(三)()
黑云一样飞舞的苍蝇,白花花的大尾巴蛆。
黏糊糊冰冷的液体粘在身上,朝衣服里面沁去。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死人身体如同和了水的烂泥。
孔贤只感觉自己的三魂六魄已经散了一半,痴痴地倒在地上,竟是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好半天,眼前一亮,终于能够吸进去空气,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卫兵从烂肉堆里拉了出来。
看着自己两手和身上全是不明成分的黄色液体,看到头发上,肩膀上爬动的蛆虫,孔贤尖锐地大叫起来:“拿水来,拿水来,更衣,更衣。”
“哪里还有水啊!”刘复和手下几个士兵随意应了一声,抽出刀子,随意将虫子从自己身上刮得扔在地上,然后“啪嗒”一声踩爆。
显然,他们干这种事情已经驾轻就熟。
这个时候,孔贤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将刚吃进去的酒饭都吐了出来。直吐得浑身是汗,眼睛里有泪花泛起。
刘复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心:“少将军,你没事吧?”
“我没事,先前吃太多酒。天气又热,酒气涌上来,有些经受不住。”
刘复继续叹息:“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越往城里走,前面的情形更是可怕。
地上的尸体已经懒得派人去收拾,就那么生生地摆在地上。
所有的尸体在太阳光的暴晒下肚子都高高坟起,时不时有轻微的爆炸声响起。
街上,有饿得身体发飘的人影走过来,又走过去,形容僵尸。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整个城就好象已经死去。
大热天的,孔贤只感觉一身冰冷。
他捏紧拳头,禁不住喃喃说:“父亲,看看你干的事啊……再不能这么下去了,再不能。”
恶心、反胃、崩溃……这些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孔贤此刻的心情,等到他进了父亲的行辕,才感觉好了些。
相比起外面白骨遮天的人间地狱,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孔彦舟的行辕位于州衙门内,里面植了许多香樟树,有风吹来,树叶哗啦晃动。绿意盎然,光影婆娑,极是清凉。
虽然城中大旱,但身为一军军主,却不缺水。
此刻,正有下人提着水桶将清澈的井水一桶桶泼在脚下的青石地板上去除暑热。
厅堂中,家具什物擦得一尘不染,孔贤跪在地上,感觉是如此地舒爽。
可是,他心中却生起了一种别样的情绪:城中百姓都已饥渴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一碗水就能救活一条人命,可是……父亲却毫不珍惜地用来冲地板,就为了得到片刻的凉爽。难道他的舒适比人命还重要?不,这样做是不对的,不对的啊!
“你回来了,姓王的畜生就这么放你回来了,你觉得可能吗?你好歹也是我唯一的儿子,等老子死了,你就这这份家业的继承人。落到王慎手头,他还不拿你做人质,狠狠地敲诈老子一笔?就这么放你回来了,哄鬼啊?”和预想中父子团聚时的惊喜不同,孔彦舟坐在椅子上,语气冰冷。
孔贤早已经准备了一套说辞,可这个时候却都忘记了,只将头伏在地上,低声道:“回爹爹的话,是,儿子回来了。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忧。”
“担忧,嘿嘿,担忧你做甚,没用的东西。那日一战,你这小畜生怯懦畏缩,被人生擒活捉也就罢了,竟然还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同姓王的小畜生一起又说又笑,挫我士气。那日大败,小畜生你难辞其咎。”孔彦舟话中有腾腾怒气:“现在你居然还有脸回来,怎么,想看老子现在是何等的狼狈,还是替那王慎做内应,真当老子手中的刀是摆设?说,今天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某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大义灭亲。别以为你血管里流着孔某人的血,我就会手下留情。老子有的是女人,也不缺你这个孽子。”
被王慎围攻一月,手上的力量几乎耗尽,可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孔彦舟心中的暴戾之气瞬间勃发,心中不自觉地将失败的责任推到孔贤身上。
听到父亲这毫不留情的话,孔贤感觉湿漉漉的地板上的水气不住渗进身体里,那么的凉。他要紧牙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用双手呈上去,道:“父亲说得是,儿子就是废物一个,爹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孩儿一眼,什么少将军,未来这分家业的继承人,孩儿从来不敢有这非分之想。儿子毫无用处,爹爹心硬似铁,王道思也知道再扣住我毫无用处,还不如放了,好歹也留分人情。毕竟,他还想娶二妹,不肯将事情做绝,就让孩儿做信使,带信给爹爹。”
说到伤心处,他声音哽咽了,泪水如泉水般涌出来。
“没出息的东西,还哭上了。”孔彦舟厌恶地看了一眼一身脏得厉害的孔贤:“写信给我,里面些什么屁话,是不是要招降老子,他也配?”
说着话,就接过信拆开了,只看了一眼就霍一声站起来,怒吼:“直娘贼,姓王的辱我太甚,你这小子还有脸来送信,整不死你!”
话音刚落,就一脚踢出去,正中孔贤下巴。
可怜孔贤毫无防备中了这一脚,身体如腾云驾雾般飞起,又重重摔在地上。
“草你妈什么信,你自己看看。”孔彦舟将信扔在孔贤脸上。
孔贤感觉下巴疼得就要裂开了,鲜血不住地从口中涌出来,脑袋也晕得厉害,怎么也爬不起来。
这个时候,一个人走进来拣起地上的信,又一把将他扶起。
“吕师。”
进来的正是吕本中,一月未见,这个东莱先生依旧是以前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只是神色憔悴了些。
“伯远,你又何必惹孔将军生气呢,哎,你被王慎捉去一月,生死未知,将军比谁都担心。”
“是,先生。”
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