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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里烧了地龙,很暖和,眼前是一条紫色的人影。
王慎也不抬头看,只身子一低,就要拜伏下去:“末将王慎拜见杜相公。”
白皙的手伸过来,扶住了他,然后是一声长笑:“免了,免了,你身上那么重的伤,若再跪下去,反显得某不近人情了,看座。”
又有一个侍从走过来,扶着王慎坐在椅子上。
“谢相公。”这个时候,王慎才抬头看过去。
只见面前是一张白净面皮,疏眉朗目,相貌堂堂。大约四十出头,身上穿着一件紫色官服,气宇轩昂,可见年轻时应该非常帅气。
此人自然是大宋朝右相,江淮宣抚使,建康留守杜充,杜公美。
看到他的相貌,王慎却是一愣,有点出乎意料。
现代社会有一句话说得好:相由心生。
按说,如杜充这样的大奸臣,应该是獐头鼠目,一脸阴鸷,狼视鹰顾,北宋版陈佩斯才对。可看这厮的模样,就是个朱时茂,典型的正面人物形象。
也对,杜充是进士出身,在发达前已经贵为一府的知府,正四品官员。按照古代的科举制度,朝廷在选官的时候对于官员的相貌有一定要求,要求五官端正,身高臂长。若是长得实在太挫,百姓不敬,朝廷颜面何在?
况且,在宋徽宗时代,皇帝赵佶是个大艺术家,对于官员相貌的要求更是严格。弄到后来,满朝文武都是美男子,真真叫人赏心悦目。
杜充今天的心情很好,笑道:“王慎,你可算醒了,金人已于昨日退兵,这一仗你居功至伟,某很欣慰。方才你盯着某不住看,可想看出什么来?”
“全赖相公恩德,这才有三军效死,属下不敢居功。”王慎装出一副恭敬模样:“王慎只不过是一芥武夫,只懂得上阵杀敌,至于其他,却不多想。”
“这是废话。”杜充突然冷哼一声,收起笑容,淡淡道:“功名或在科场上考出来,或是马上取,人心如此,也不用遮掩。人谁没有抱负,谁没有雄心,也不用不承认。”
他态度突变,换其他人早惊得心中忐忑面上变色了。
王慎暗骂一声:拙劣的御人手段,这一套我以前见得多了。
他小心应道:“不敢。”
不等他把话说完,杜充又冷冷问:“听说你是张德远的门人?”
王慎心中雪亮:这个杜充原来是顾虑我是张浚的人,张德远一直想掌军,还曾经弹劾过杜充,二人将来还有可能去争政事堂掌印的位置,他们可是政敌。我名义上是张浚的门人,自然会被他看不顺眼。呵呵,得撇清这层关系才好。
他应道:“正是,不过,我识得张相公,张相公却不认识属下。”
杜充一怔:“怎么说?”
王慎道:“属下不过是张相公门人的扈从,真若说来,也算是他的人。上次过江颁旨,遇到乱军,颁旨大使也同属下失散了……后来遇到李成……为了保命……不得不……”
一席话说了半天,总算将以前说过许多次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
说完,他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禀杜相公,王慎以前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只想苟活于乱世,哪里又有什么抱负。只不过,时运如此,推得属下只能挥舞手中刀剑在沙场求存而已。”
杜充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淡淡道:“原来如此,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随从因缘集会,竟然在淮西,如今又在建康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你的所作所为,朝堂中衮衮诸公自是惊叹,曰,张德远门下何多才邪!你立下这么大功劳,朝廷却没有丝毫封赏下来,想必你心中定然不甘。”
这句话可不要应对,若是回答说心中不甘,搞不好就会被落下一个对朝廷对官家心坏怨怼的口实;如果说一番“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之类的套话,只怕又会叫杜充误会自己是张浚门下一条忠犬,杜公美又不是活雷锋,怎么可能提携政敌手下的得力干将,那不是壮大对手的实力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换了是他王慎,立即就会破口大骂张浚,并拜倒在地,投入杜充门下。
不过,这种事情王慎是做不出来的。他可是个有雄心和野心的人,统帅千军万马,怎肯自坏名声。在古代,改换门庭是要为世人所不齿的。
而且,如此一来,自己就牵涉进朝廷文官大姥之间的政治斗争,这可是宋朝武人的大忌。到时候,不但要受到文官们的严厉打击,只怕赵构也会对自己留个心眼:你一个带兵的将领勾结朝廷大员,究竟想干什么?
至少就目前而言,这个后果王慎承受不起。
想到这里,王慎故意装出激愤的神情,然后又瞬间掩藏了,换上恭敬模样:“不敢,金人侵我大宋,毁我家园,屠戮百姓,我等皆有守土抗敌之则。”
杜充虽然在历史上名声极坏,人品也极其低劣。后人在书中提到此人,都以心胸狭窄、残暴、无能一句定论。但其实,在这个年头,能够以科举入仕,官至一府正印官。又统帅着南宋最强大的一支武装力量,进政事堂为右相,又岂是一个庸碌之辈。
王慎面上一闪而逝的怨愤如何瞒得住他,心中自然明了,也很满意:这王慎为人倒是精明,也知道武人的本分。
当下,他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面上重新浮现出笑容,道:“张德远当初不赏你,想必也有他的考量。而且,金军南侵江淮,他手头事务也是繁忙,且将你的事搁在一边。也对,他是没有带过兵的,很多事情也不甚清楚。这带兵打仗讲究的是赏罚分明,否则,士卒不信、不服、不敬,人心就要散了。平定淮西,有功不赏这件事,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朝廷是不会忘记你们这些有功将士的。”
王慎:“相公说得是。”
按道理,杜充说出这话之后,必然会对建康保卫战论功行赏,王慎也有这个心理准备,正琢磨着接下来该向他要点什么好处。
可是,杜充却按下不表,只让扈从给王慎煮了茶,陪着吃起茶点,闲聊起来。
王慎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杜充不提,他也不问,只小心地说着话。
半天,杜充突然问:“王慎,听你口音是河北的,却不知是何方人氏,家中可还有亲眷?”
王慎知道杜充这是在探自己的底,心中一凛,道:“回相公的话,属下乃是河北西路定州唐县人士卒,家中老小早已死在战火之中。如今孑然一生,苟全性命于乱世。”这话他以前同别人也说过许多次,定州乃是北宋和辽国反复拉锯区。特别是童贯北伐的时候,那一带又是大战场。经历过惨烈的战火之后,早已经打成废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如今,那里又被金国占领,就算有人想查他的底细,也不敢过去。
“这话不对。”杜充脸一马。
王慎心中一颤,但还是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杜充道:“你怎么就孑然一身了,家中不是还有个岳姓小娘子吗?”
王慎忙道:“禀相公,安娘是末将平定淮西贼乱时从乱军中解救的流民,见她相貌和品德都是不错,心中爱惜。且,属下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一把年纪。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有意娶进门为王家延续香火,也好对祖宗有个交代。”
杜充笑了笑:“也是,应该的。听说那岳姓小娘子是相州汤阴县人氏,某也是相州人,说来与她也是同乡。”
笑毕,他看了看外面院子中立着的众人,指了指岳云,问:“那可是你的妻弟?”
王慎:“回相公的话,正是属下妻弟岳云,现在我军中效力。”
“好一条铁塔也似的汉子,多大年纪了?”
“刚满十三。”
“恩,不错,不错,可有家室?”杜充又问。
王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一愣:“一个小孩子,成什么家?”
岳云刚满十三岁,在后世也不过是一个初中一年纪学生,自己都没活明白,结什么婚?早恋也不可以。
杜充:“老夫倒是有一门亲事想问问你。”
第一百零五章 看似不重要的应对(二)()
“啊,谁?”王慎禁不住低呼一声。
杜充:“杜束之女年方十六,品貌端庄,乃是良配,若你愿意,可请了媒人上门提亲。”
“这个这个……”王慎继续低呼,大张着嘴楞住了。
杜充面带不悦:“可是不愿?”
“不不不,属下和约之兄共事一月,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家里的事,故而惊讶。”王慎立即知道,杜充这是要和自己联姻。杜束是他们杜家现在唯一的男丁,只要岳云娶了他的女儿,他王慎就算是杜充的人了,也能得到这个南宋右相彻底的信任,对于自己和泗州营的将来自然有百利而无一害。
岳云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结什么婚呀?过早接触男女之事,对他的身体发育也不太好吧?
但是如果今天不应了杜充,以这鸟人那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格,自己怕是有大麻烦了。
罢,为了大伙儿的前程,说不得要牺牲岳云,应了这桩政治婚姻。
当下,王慎立即起身作揖:“属下如何敢,王慎在这里替妻弟谢过相公,这就下去置办。”
杜充点点头:“我身子已经乏了,你退下吧!”
“是,相公,属下告退。”
从杜充那里告别,出了台城,看到岳云那张还显得幼稚的娃娃脸,王慎就忍不住想笑。
岳云:“将军你老看我做甚?”
王慎哈一声:“没什么,没什么,等下我问了安娘你就知道了。”
岳云哼了一声:“好生做怪,偏要见我阿姐之后再说。”
陆灿:“道思,杜相公刚才怎么说?”
泗州军这次立下滔天也似的功劳,杜充那里自然会有封赏,这可是大伙儿用命挣来的,一时间,所有人都目光灼热地看着王慎。
王慎:“很快就会有消息的,大家放心,某绝对不会叫大家失望。”
“那就好,那就好。”谷烈笑道:“以将军的功劳,怎么也得弄个什么使,挂个御营统制,领一遥郡官职才成。”
大家轰然笑道:“自是,自是。”
王慎身上的伤很重,在杜充那里坐了半天,心力耗尽,顿觉一身发软。
回到安娘那里之后,服了药躺下之后,就让秦斯昭把安娘叫来握住她的手,心怀歉疚,道:“安娘,有一事我感觉很对不起应祥,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安娘:“应祥,应祥怎么了?”神情中竟有点紧张。
如此,王慎更觉心中不安,讷讷半天,才将岳云和杜束女儿的事情同她讲了。说完,就满面通红:“这事我也没问过你,再说,这婚姻大事还得父母做主。可是,我就那么自作主张同意了,形势使然,不敢不应啊!哎……也是我自私,你想骂就骂吧!”
“啊,应祥要成亲了。”安娘突然一脸的兴奋:“太好了太好了,杜家也是我相州望族,应祥能娶大户人家的小姐,那是他高攀了。爹爹和奶奶若是知道,却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没错,岳家本是农户。按照成分来划分,也就是个富农。
杜家什么身份,那可是大官僚大地主,书香门第,统治阶级。
如果在太平年月,杜家怎么可能看得上岳云这个农家小子。
“啊,你真不怪我?”王慎叫了一声,立即明白过来。是啊,古人结婚都早,但凡家境还算过得去,十二三岁成亲也常见。在真实的历史上,岳云已经成亲,明年就会当父亲。自己一个现代人觉得早婚就是一件无比操蛋的事情,可古人不这么认为啊!
他却是犯了以己度人的错误,现代人的道德观念在古代有的事情其实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若是自己将那套拿到南宋,让岳云和现代人一样二十七八岁才成家,安娘非跟自己拼命不可。
安娘咯咯笑道:“我怎么会怪你,这可是我家的大喜事,大哥,谢谢你,谢谢你。”
王慎感到莫名其妙:“你谢我做甚?”
安娘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想不到你对应祥对我岳家的事情这么上心,这说明你心中是有……有我的……”说着话,她的脸红了。
王慎心中一甜:“妹子,应祥成亲之后,是不是该轮到咱们了。”
“谁要嫁你,我才不愿意呢!”安娘大窘,捂着脸慌张地逃了出去。
王慎忍不住笑起来,直笑得不住咳嗽。
须臾,他心中不然不安:不对,不对,岳云十三,杜束的女儿十六岁,女大三,这不是要抱一匹金砖吗?而且,这种大户人家的女儿十六岁了还没有定亲,会不会是身患隐疾,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