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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小心提防谁,又有谁人挡在她平安归来的路途上,他都没有说,然而他知道她知道。
迪齐索。多拉蒂确实是压低了声音,但也没到路迦听不见的程度。
从字里行间品出了敌意的少年收回了目光,隐约觉得自己中了一枪又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滋味实在太过微妙。
他矮下身去轻轻抱上了卡莲。诺堤,换来了后者用力得好像要勒死他一般的回抱,很多年之后他回想起那一天,都觉得那时候她已有告别之后不会再有重逢的预感。
他在家族里面从来都是分开来生活的那一个,无论是起居还是学习都几乎看不见其他同龄人,里面固然有他的课程太快旁人追不上的因素,更重要的却是祖父不希望他在面对族内争端的时候表现出任何倾向。
不得不说,这个方针相当成功,因为路迦完全没有离别时应有的感伤。
塞拉菲娜低头调了调披风扣,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并没有接过父亲的话。身后有侍从提醒,“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我知道了。”迪齐索也不在意她没答话,迳自向塞拉菲娜张开双臂。
她会意地踏前一步,被对方拥入怀内。父亲此刻的谈吐与举止都不像喝过酒,然而她嗅到了极轻微的薄荷酒,他衣襟上大概沾了两滴。
塞拉菲娜恍然想起,在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曾经是个滴酒不沾的男人。
她一直认为拥抱里有种奇异的疏离。两个人把自己的要害双手拱上,距离近得只要其中一个人心生歹意,被攻击的那个人根本无处可逃,要刺杀也无比容易──明明危险到这个地步,明明连对方的表情都无法辨清,却要把阿基里斯之踵亮给对方看,实在没有道理。
平常相处的时候犹未可察,此刻抱在怀中,男人才真切地感觉到塞拉菲娜。多拉蒂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孱弱得受他一击便差点死去的小女孩──男人暗自比了比,她甚至不比自己矮上多少,是年轻一代之中最高挑的女孩。
长相虽肖似亡妻,塞拉菲娜的身量却要比她的母亲更修长一些。并不是需要论证或者实验的主张,只需要一眼便足以确定,怀中这个女孩与自己血脉相连,无可分割。
男人偏首于她颊上印下一吻。
“愿女神祝佑妳平安无恙,如期归来。”
路迦与永昼迅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找到希微笑意。不需要对塞拉菲娜。多拉蒂有太深的认识,都能看得出她被父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她好像已经忘却了自然地呼吸的节奏,屏息的同时也把自己的手放上对方的肩头想要将之推开……却又不敢于众目睽睽之下给他难堪。
从容之色终于消失,金发的女孩看起来终于有属于十七岁的手足无措。
“愿女神保佑。”她条件反射地跟着应和对方的祝愿,然后又忍了两秒才把对方推开,这场离别比她所预料的漫长太多,“父亲,时间真的到了。”
“嗯。去吧。”男人示意侍从把门再次打开,路迦。诺堤跟永昼率先冒着风雨走出去,未被他们两个的身影挡去的雨水打在女孩脸上,丝丝的凉。
她背对着自己的父亲走出别馆,另外两名旅伴已经钻进马车里面,永昼随手点了一下提灯的玻璃外层,里面便燃起了金色的火焰。
提着裙摆的女孩正想要踏上台阶,路迦却先她一步伸出手来相扶。
塞拉菲娜对上那双被灯火映成灰蓝的眸子,想了一想,还是握上了对方的手,借其力道跃上马车。诺堤还在旁边看着他们,纵使心知父亲不喜对方──考虑到路迦。诺堤很可能是杀死她的人,父亲会对他心生恶感也不难理解──她也没有为诺堤找不痛快的理由和必要。
少年看起来并不算健壮,那只手却要比她想像中更有力也更温暖。隔着一层皮手套,对方的体温仍然能够传达到她指尖,微凉的小羊皮搭上他掌心,之间的温差让他抬起眸来。女孩有点不安地试探着看他,似乎在斟酌着言辞,又好像什么都不敢问。
路迦曲指攥着她的右手,半拉半扶地帮她上了马车,面对女孩微微苦恼着的模样,未曾改容半分。
车子于滂沱大雨里缓缓驶离别馆。
有通晓兽语的永昼坐镇,他们甚至没有雇用马夫的必要。黑发黑眸的少年反手以指骨敲了敲车厢板,大抵是嫌风雨声太吵,随即又凑近了宽若两指的窗隙,往外面吼了一句短语。
塞拉菲娜扬睫看了他们一眼,并不是她错看,这两个人在她面前的确要比和诺堤告别的时候更轻松了一些。
就好像是终于等到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确认事态向着自己所愿的方向发展之后,整个人也松了一口气。
女孩尚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如此讨人喜爱。
风吹歪了提灯里的火苗。此处空间太过狭小,塞拉菲娜有点不自然地往窗边又移了半寸,她知道自己在从什么身边逃开,却无法明确地指出自己正为什么而不安。而这个想法令她更加紧张。
永昼托着腮看着外面的雨发呆,察觉了她在偷看之后坦然回望过来,顺带抿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坐在她对面的路迦。诺堤抬手从夹架里抽出一本书,借着微弱的灯火便看起来。
灯光打在他黑似鸦羽的发丝上,反射出一圈柔光,软得好像小孩子刚长出来的新发,让人忍不住想要揉乱。眼看着塞拉菲娜把目光从他转到路迦脸上,永昼眨了眨眼睛,然后别过头去,继续看自己的风景。
第13章 晨钟之鸣(下)()
自那天起,他们再没见过那条手链。
纵使两人早知塞拉菲娜。多拉蒂最不愿意动用的是来自她父亲的保命法咒,但在马车一驶出城门──更准确一点,刚离开别馆──她便把手链放回口袋里面,好像串在上面的不是宝石而是火炭。
仅仅是这一点,便出乎永昼的意料之外。
她退得太急切太反常了。像是两军对垒,连布阵都不愿去做,她便匆匆后退。在不曾搞清楚敌人的动向之前便已抛下盾牌,与自杀无异。这若是一个真正的战场,她无疑是一个最差的逃兵。
路迦的确是对她示过好,然而他所展示出来的善意还远远没到足以说服别人“这一年妳性命无虞”的地步。塞拉菲娜。多拉蒂不可能蠢得以为被搀扶一把便代表路迦是个仁厚的好伙子。
那就剩下两个解释了。
这是个太拙劣的诱敌之计。
又或者是她手里还捏着一张能完全翻盘的皇牌。
“看得太明显了。”路迦又翻了一页书,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让本来就不清晰的龙语更加模糊。“谁被你这样盯着看也不可能睡得沉。”
窗外仍然满天阴霾,法塔市的蓝天遥远得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出城之前便半点阳光都不见,阴冷得好像初雪随时都会降临。
永昼抱起双臂,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完全不在意似的。我要是她的话,绝对不会在敌人面前安心睡去,更不消提她那些愈是观察便愈觉可疑的小动作了。一个小法师也敢在我面前耍花样,真的不怕我无聊起来把她烧着玩?”
他自然也在意,但目前还没有什么资料可以让他推断出结论。不到康底亚的话不可能知道更多,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在冬季里前往极地。
路迦再翻一页,指尖扫过空间法阵上的四重嵌,双眼却锁在塞拉菲娜的侧脸上。“谁知道呢。说不定她就是在等你动手。”
轻浅的呼吸声兀自萦荡。
似乎一时三刻还不会醒。路迦这样想着,又抬手点了点发烫的玻璃灯罩,这是他在一小时之内第三次把火焰减弱了。现在的光芒仅能照亮车厢一隅,不至于让他看不了书,却又不会让熟睡中的女孩觉得刺眼。
披风被她折成一个小软枕垫在颊旁,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半张脸都埋在布料之中。提灯扣在他头上的铁钩,女孩伏睡的位置正好与路迦形成一个斜角,灯火照到她那里时,已经变得相当黯淡了。饶是如此,她浅金色的头发仍然折射出银光,睫毛投下来的阴影纤长分明,嘴唇呈现一抹天然的赭红色。
她侧脸轮廓化成一道被拉长的黑影,烙在枣红色的披风上,单单这个画面已足以入画或者成诗。和在山间路径相遇的时候相比,塞拉菲娜。多拉蒂同样沉溺于睡梦之中,却不再为此微笑。
路迦把视线从她脸上抽回,看了看手里的怀表。
正是晚饭时分。
永昼早已按捺不住出去觅食,临走前交代过他今个晚上不会回来。余下来的肉干与面包尚且足够两人果腹,但也只能止于“不饿”的状态上面,无法强求味道口感,就连多拉蒂也不愿多吃。
按照路程来看,明天早上他们便能到达康底亚镇,然后再多留一晚让她收拾,算起来恰好与其他组合同时动身。路迦事先并没有刻意打听过别人的去向,但他们既然打算继续往北走,便得在离开康底亚之前把能找到的所有冬衣都翻出来备用。
“嗯……”这光亮终究还是让她醒来。塞拉菲娜。多拉蒂揉了揉眼睛,开口时声音稍有些低哑。她掩着嘴轻咳了一声,“什么时候了?”
路迦的回答精确到分秒。塞拉菲娜点了点头,以手肘撑起自己的上身,车厢没宽敞得能让她舒服地睡,此刻双腿麻得知觉全失,“是时候吃晚饭了吧?”
永昼在晚上离开、清晨回来的作息,对她来说已成常态。她已习惯了入夜之后只有路迦在她身边,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也会逗他说几句话。话题倒也不算私人,绝大部份都是关于凡比诺城的风土人情,有时候也会问及彻尔特曼的几个大城市有什么风光可看。她似乎对家乡以外的风景很感兴趣。
他折了书页一角作标记,然后放到自己身边,“那我出去等。”
“谢谢,诺堤先生。”塞拉菲娜这样说着,开始解起自己的袖口扣。在郊外他们不可能找到洗澡的地方,但她仍然坚持每天要换一遍衣服,至于清洁的部份用魔法勉强能够应付过去──虽说那绝非能够享受的体验。“麻烦你了,等下换我出去。
路迦不太在意地点点头,随手拿了件外套披上。入夜之后风势强了不少,加上缺乏阳光,温差变得更大。他把双手拢在口袋里,也没管被风吹乱的浏海,眯着眼睛看向大道出神。
正嚼着草的两匹马耳朵动了一动,接近他的那一匹仰起首来,亲昵地以脸蹭上他的小臂。路迦也伸出手去顺着鬃毛抚去,挡在车窗前的小布帘盖得不严,从边缝处漏出了几缕光芒,于黑夜之中格外夺目。
马打了个响鼻。他默不作声,从窗帘里移开目光,又拍了拍马颈。
翌日清晨,一辆没有马夫的车子驶进康底亚镇。
车子从石制拱门之下走过的时候,时候差一点点便到七点正。
田野里面仍然充斥着未散的雾气,永昼把车窗放低了一些去看,凭他的视力也只能从影影绰绰的雾气里看见有人站在镇里唯一的高楼上面。以四条石柱支撑的金属制大钟悬在塔尖下,与法塔市的那个相比,这个钟陈旧且满是锈迹,然而这并不影响它的功用──
晨钟之鸣响彻半梦半醒的小镇,余韵悠长得好像一首无尽的歌谣。原本正抱着独角兽玩偶的女孩闻声睁眼,碧色双眸之中一片清明,丝毫不见睡意。
永昼含笑看了一眼身旁闭目养神的少年,终于了然路迦为什么没怀疑过她的反常。早就看穿了她在装吧。
察觉到自己并不是车内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塞拉菲娜。多拉蒂朝永昼颔首致意,往嘴里送了一小片薄荷叶咀嚼,“晨安。马上就要到了,永昼先生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可以做给你。”
作为主人,她负责招待是理所当然,但他昨天刚狩猎过一轮,要说饿的话肯定不如女孩和路迦饿。于是永昼转了转眼珠,反手指向因为被吵醒而皱眉的路迦。诺堤,“我没所谓,他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水已经在烧了。”塞拉菲娜一边打上围裙结一边往楼上这样喊道。身处于为她所熟悉的场所之内,她终于能够心安下来,步履也变得轻快起来,“想洗澡或者喝一杯茶的话,麻烦稍候片刻。”
两个人都没有回应。
眼看水离沸腾还有一段时间,她挽起裙摆来走上楼梯。那两个人已把行李从马车里搬下来了,此刻正把箱子拿到各自的房间里去。她脚步轻巧地跨过放在楼梯口的皮箱,那是她的,纵使不知道是谁把这个也拿上来,她仍然感谢这点风度。
塞拉菲娜扶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永昼不需要睡眠,便主动把唯一的客房让给路迦,他自己则是要了书房里的摇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