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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极南之海(四)()
塞拉菲娜快步走出厨房,从狭窄而阴暗的通道里一路穿行,努力在保持平衡之余不撞上任何一个人。
和她一同来回于厨房与饭厅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的任务是从火炉一般炎热的空间里搬出茶肴,然后送到船员的餐桌上面。她当下就拿着两个大银盘,烧鱼的温度透过金属传递到指尖上,她默默将步伐再加快了一点,希望能够尽快将它放下。
她说错了。厨子根本不是轻松的工作,起码在船上不是。在厨房里忙了半个早上,挽起来的发髻有点松,出的汗也恐怕不比甲板上的船员少太多。这个温度之下她只能穿一条底裙,塞拉菲娜拐过最后一个弯的时候如此思忖,同时用脚挡住门,然后钻进人声鼎沸的饭厅里。
在目睹过船员护航的场景之后,她或许不应该再用“人声”这个字。
船上所有能离开岗位的成员分成了四张圆桌,此刻刚过正午,他们便已经喝完了第一桶酒,而且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有太多种她从未听过的方言响起,船员高声对谈或对骂,她眯了眯眼睛,很快从一群人之中找出路迦。
他坐在房间最里面的那一桌上,对面是船长,二副三副离他不过数位之隔。塞拉菲娜跨过地上一滩酒渍,弯着腰把盘子放到了餐桌中央。船身此刻正好倾斜了一点点,她尽力站稳脚步,旁边却伸出了一只手将她扶住。她低声向路迦道谢:“谢谢。抱歉,我撞到了你。”
与其说是撞,不如说是半靠在他身上。
路迦的表情仍然平淡,余光里看见了笑得彷佛是她们被“撞”了的双胞胎,很快便放开了手。“──无碍。”
“……菲娜。”
有人沈声唤她的名字。
塞拉菲娜应声望去,船长雷沙朝她举起了空酒杯,脸上的表情难辨喜怒,胸前的系带比起早上又松了几环。在一堆不算讲究礼仪的船员当中,他手边的空位出奇地干净。她在对方无法传递感情的目光里挺直背脊,心知自己的紧张被这个人一眼看透。“请稍等。”
她绕过半张餐桌和侍立在旁边却未被传唤的一个船员,拿起壶子为雷沙续了一杯。餐桌上话题回异的谈话不曾中断。男人趁塞拉菲娜递上酒杯的时候偏了偏头,虽是问话,语调却更像是在调笑。“妳很怕我?”
她随即垂下眼睫,杯里的酒却荡过一圈。“没有。”
“哦?那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不敢看着我?”男人笑了笑,却没有深究下去,反而扶着椅子,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路迦握紧了手里的木杯,双眼不离塞拉菲娜,表情冷静而且漠然,若果他所注视的女孩此刻抬起头回望的话,便会发现他其实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路迦知道在他观察塞拉菲娜的同时,双胞胎也在观察他。没错,她们可能会怀疑他们两个早就相识,然而他已经不在乎了。
雷沙身上有种海风特有的腥气,她屏息至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然后慢慢地直起身来,把原本挽到耳后的散发遮住耳朵。路迦木无表情地呷了口酒。
目送她走出房间,雷沙把瞬间又空掉的酒杯敲击餐桌。
整个房间安静下来。
“出海前我们接了七张订单,时限是半个月。”雷沙靠上椅背,声音低沉得隐隐有回音,“四条雷鲨,五条白鲸,还有两头海妖,不论生死。你们当中一些人已经下过水,应当知道这次的日程有多紧凑。”
他朝莫琳投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地接下去,身上的衣服甚至还没有干透。双胞胎自从回到船上之后便一直不去换衣服,整个上午也坚持要留在路迦的视线范围之内,然而没有人向船长投诉,好像谁都不在意一样。
同样是魔兽,永昼和极夜比他们更近似人类,至少在思维上。
“渔季开始,水下出现了不同规模的迁徙。整个海洋再一次洗牌,方便了我们捕猎,也让变数增多。你我都知道海上的世界有多残酷──弱者成群出现的时候,当然也会有不同立场的强者出手。我们有可能遇上敌对船队,或者是水下的老对手们。
“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这是一场没人能置身事外的乱斗。上次遇上不死鸟还算是巧合,今次却必定会遇上难缠的对手。所有人──我重覆,船上所有人都必须参与不同程度的船务,不论职位。要是今次还出现一些被咬断手臂的废物,我会亲自保证他连受船医治疗的机会都不会有。他们会被舍弃。”
“谢谢妳来帮忙,小姑娘。”
艾斯托尔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颈上的长链叮当作响,黑色的学者袍长得及地。他把手掌大的锁锁上,又拉动拖曳在地上的锁链,将被囚禁在里面的野兽重重包围。“妳比永昼那个臭小子有用多了,他每次帮我翻译都一脸不情愿,事后居然还索取报酬。做得好,小姑娘,那小子应该吃吃苦头。”
极夜将手扣到黑钢制成的牢笼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有点失神。躺在里面的是一头受伤的独角兽,如果极夜没有听错的话,牠从中土的某个不法商人手上逃出来,受伤之后又被辗转送来神纪城医治。艾斯托尔看起来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极夜是第一次看见多拉蒂家的象征。
浑身纯白的类马魔兽也走近了她。被切割的阳光照射进去,牠头上的长角闪耀着珍珠一般细密而柔和的光芒。那双湿润而温和的黑色眼珠看向她,没有一点被囚禁者应有的恐惧。
极夜突然觉得所有的躁动都被抚平,久久不能释怀的烦忧悄然消失。传说中独角兽是自然女神的座骑,牠的鬃毛是夜空中的流星,左右两只眼睛代表日月。多拉蒂家会用牠来代表自己,大概也是因为那些悠远的神话故事。她想了一想,问艾斯托尔,“可以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吗?我想和牠聊聊。”
艾斯托尔耸耸肩,“当然可以。但我不能再打开笼子了,不是我不相信妳,这是为了牠的安全。”
“谢谢你,先生。”
待老人走出视线范围,极夜拂了拂裙子,并腿坐在地上。独角兽安静地随她一同低头,久未修剪的鬃毛扫过她的手背。极夜又开始走了神。她近来独处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出神。
当她意识到自己身后有道影子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先生……”极夜回过头来,看见的却不是前来催她回去的艾斯托尔。
她睁大了眼睛。
那人逆光而站,面含微笑,一口精灵语如诗动听。
“小猫。好久不见。”
第92章 极南之海(五)()
窗外已是黄昏。小说し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沉默沉重得令人难以忍受。极夜低头看向脚尖,尽力平复情绪,却不太成功。对这个男人的恐惧已是一种融入骨血的本能,她甚至怀疑在那一百个昼夜里面,他到底背着她做过多少实验,才令她连仰望的念头都不敢有。
别无选择,她只能臣服于他面前。
“……这里有不少守卫,你是怎样进来的?”
那人抱起双手,笑声消散于空中,如同冰块溶化在热水里面,转瞬间便无影无踪。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身上,啡发上镀上了一层暖橙色,让他看起来几近亲切,“我千里迢迢来到神纪城,妳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我如何假装成萨比勒的学生?”
得不到回答,极夜的声音变得更轻,“……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世上没所谓应不应该,只有敢不敢去做。”那人走到她跟前,蹲下来强迫极夜与他对视。“还记得这句话吗?那段日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妳呢,小家伙,还记得我跟妳说过的话吗?”
极夜问:“哪些话?”
“忘了吗?”他这样说,未被光线照射的蓝色眼睛微微眯起,“我跟妳说过,即使是死妳也必须死在极地里面,而不是跟着奇怪的家伙跑出来──妳的名字可是从未间断地出现在信笺上呢,让我想想──唤作永昼的炎龙,和那个被逐出黄金家族的法师?”
极夜的手掌按住地板,压低腰身,略显宽大的裙摆拖在地上。她的指尖迅速化成长爪,没用过什么力便在阶砖上划出痕迹,语气已一反之前的懦弱,凶狠得似乎想咬断他的脖子,“你提到他们……是想警告我吗?”
“你这样说……是打算保护他们吗?即使哪一个都比妳来得更强大、更自在、更无所畏惧?”那人模仿着她的语气反问,显然不为威胁所动,“小猫,妳的运气很不错,我们喜欢妳犯的过错,所以它再不是过错,而是一个……我们乐见其成的变改。”
极夜再踏前了一步,变长的牙齿刺破下唇,鲜血顺着她的下颔滴落,她似乎却感觉不到痛楚,“你又来了。这一套。”
“妳想说什么?”
“你那一套把戏。”极夜说,“将所有事情都说成我的过错。被你们抓到是我的错,被你们当成猫狗去做那个见鬼的实验是我的错,被你们当成废料舍弃之后没傻等是我的错。你们以为这样我就会认错,为了道歉而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我拖累──不,这招行不通。”
那人又勾起唇角,笑意却不抵眼底。“为什么妳会觉得这行不通呢?”
“因为我还记得,一切历历在目。”极夜说。她身后的独角兽不安地踏地,“即使你曾带我去看日出,曾逐字逐字教会我精灵语,也不能抹灭你曾昼夜折磨过我的事实。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被扭曲每一根骨头,被拧转每一寸肌肉的痛苦。我还记得。”
仔细审视过她的表情,那人站起身来,不再纠缠在往事之上,“我没说过我要向他们动手。你过份警觉了,小家伙。我只想妳向塞拉菲娜传个讯息。”
他看着极夜的眼睛,一字一词都咬得很慢,仿佛想要确定她听清每一个音节:“告诉她,奥戈哲。多拉蒂暂时不会再缠上她。他目前不在法塔,也不在回法塔的路上。就我所知,他离开神纪城之后就往西方走。另外,只要她愿意与我们合作,兄弟会乐意任凭差遣。”
塞拉菲娜在桅杆旁边打住脚步,挑了挑眉。
她只是来为总厨跑腿拿晚餐要用的渔获,顺便上来放放风而已,想不到会目睹如此珍贵而惊人的情景。凡比诺的下任侯爵、多拉蒂口中“养恶龙的黑暗法师”,此刻正和其他船员一起搬运木桶。
容她补充:光着上身,搬木桶。
塞拉菲娜知道自己这样说不太公道。午后的阳光比早晨更加炽热,船上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工作的,路迦混在他们之中也不算奇怪。要不是二副和三副还在甲板上监督的话,塞拉菲娜毫不怀疑他们会更大胆。她开始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应该感恩那两条海蛇在场,还是应该气她们在场。
路迦将木桶放到它们该在的地方,一转身便看见了躲在阴影下的塞拉菲娜。
他擦汗的动作顿了顿,于日光之下眯起眼睛。汗水已经将他额前的头发全部打湿了,鼻尖上也悬着水珠,浑身的水份好像快被蒸发了一样,在太阳下呆得太久,他有点口干。路迦松开手上的衬衫,绑在腰上的衣料回归原位,他朝着阴影的方向走过去,语气里有种故作平淡的紧绷。“为什么突然来这边?”
“来拿吃剩下的鱼,我记得应该还有一桶的。坏消息,晚饭的菜单不合你的口味。”她这样说,从他头侧看了看甲板尽头,莫琳和莫娜已经望过来了,看来她们一直在留意路迦,“咳,没想到你没我想像中瘦。被人指点着评价身型的感觉怎么样?”
“妳觉得当妳处于同一个处境之下,看的人会不会只有两个?”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如潮水一样退却,“等等,妳之前一句说什么?嗯?……好,我认真答妳:比亲眼看着某人跟另一个男人*的感觉差。”
塞拉菲娜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故意忽视他另外半句。“我可没得选。”
“忘了那件事。”路迦如此命令,接过了她递来的杯子,一口喝完了之后才发现那是她的水壶。“……不,还是等我得到答案之后才忘掉它吧。雷沙跟妳说了什么?”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被晒傻了所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塞拉菲娜靠在桅杆上面,又很快站直了身体。柱子烫得能将她的后背烧熟。“你确定要在这里说吗?你的追求者们已经往这边看了一阵时间了。”
路迦的表情难看起来。“别用那个称呼。今天晚上过来一趟,伊凡通宵值班,只有我们两个。装鱼的木桶在那边。”
“好。”塞拉菲娜迈动脚步,结束两人斩头去尾、全无关键词的对话。“如果你到时候还未脱水而死的话。我会带上宵夜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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