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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椅子、条凳与地面木板的摩擦声响彻全场,有不少生员过来安慰,魏无知当先劝慰道:“司马兄何必自惭形秽,胜败乃兵家常事,科场如战场。何况现下只是头场科考,后面还有录科、录遗呢!若有信心、鸿志,何愁不过。”
也有不少人感同身受,动了恻隐之心:“不错,不错,纵使今年不过,还有下一个三年,人生有几十个三年,和八股耗一辈子,一个考官眼瞎也罢了,不可能每个考官都眼瞎。”
司马匪鉴以手袖揩拭眼角泪水,摇头晃脑:“多谢诸位仁兄好言劝慰!奈何在下非家境殷实者!我选为房山县学生员,已是滔天大幸!想昔日房山桑梓,老母劳累至死,春种秋收,去了赋税、徭役,笔墨纸砚之费尚有何几?忝为诸生,幸能免去家中二丁徭役!然笔墨纸砚、时文子集、赶考住宿之费,全赖桑梓父老捐赠矣,今不能中?安能回耶?”
匡六合不禁听得潸然泪下:“司马兄也是我同年了,但生员过千,我也不知你现状。既然家中使费蜩螗,然而每年岁考,重定等级,司马兄若肯努力,判为一等,领些官府补贴,亦不是难事啊。”
“你匡兼达是大孝子,历来得县尊看重,又有贾子礼帮忙,于你不算难事,却何以难倒我等诸生哉?一等廪膳生名额有定。我司马匪鉴非不努力耶?奈何无权无势耶!”司马匪鉴紧闭双目,热泪滚滚:“到得回乡,父老失望,流言蜚语似于万箭穿心!声律启蒙、四书五经、七五杂句、唐宗宋祖……吾哪本不熟耶?”
贾琮冷眼旁观,他能场场顺利,得益于活过一世,甚至于记忆中的某些格式、文章他能抄袭过来改进利用,再加上一些应对急智,平日练习积累。若非如此,坐在那里哭的人,不是司马匪鉴,而是他贾琮。
贾琮不会同情心泛滥,那一世经历的冷漠、这一世的勾心斗角,让他变成了看什么都没有安全感、充满质疑,且不说司马匪鉴险些让他科考失利,就目前来看,司马匪鉴明显用处不大,所以他只是冷漠地注视。
现下又有几个秀才纷纷把目光看向贾琮,魏无知温文尔雅:“贾山海,久仰大名!今日咱们先不论虚的,司马兄诚为可怜。你贾子礼是国公世家之后,不缺银钱,可愿助他一臂之力?如此,我等生员皆感你海量!”
匡六合于心不忍,于贾琮旁边小声道:“子礼,咱们帮帮他吧。”
这是一个小小的难题,如果贾琮推卸,对他山海盟盟主、第一神童的名声,想必有所损害,魏无知虽然不像针对他,顺手推舟却玩得不声不响,这个魏无知,比罗国奇更可怕!
贾琮冷冷地漠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
第115章 魏无知的刁难()
在众多生员注视之下,贾琮团团作揖一圈,微笑着看一眼魏无知,右手捏捏左手宽袖,甚是沉稳地道:“诸君,魏兄说在下乃是国公世家之后,不缺银钱,然而我不敢苟同。其一,诸位有不少是家境殷实之人,在乡也有社学、在家也有家族,家族之钱,怎是一人之钱?我贾琮在贾家,不过一介庶子,与司马兄一般,抬头低头,无不征询长辈父母意见,诸位能明此理乎?”
“这倒是。”人群有人应和,对于事实,魏无知也不好置喙。
“其二,在下虽为山海盟盟主,但山海盟不过是同仁品文之团,我处处囿于家族,山海书社也不是我的,时下经商,哪有士人勋贵亲自挂名的?宁国府抄家不久,家兄死于非命,诸位岂有不耳闻的?我又怎敢顶风作案?”
“那依你看,此事如何解决?”魏无知拉起司马匪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咱们能救一人,然而天下苦难者千千万万,谁能一个一个地救过来?诸位先不要说诗云子曰,倒是想想,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诸位想想,我一介庶子,真能挥霍千金吗?我倒是想,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贾琮话中带几分揶揄意味。
有人发笑,觉得这位大名鼎鼎的贾子礼还是有趣的嘛,贾琮看着司马匪鉴道:“今日一事,算我等同仁义举,我愿率先捐五两,诸位有余财的,一人捐个几钱,跬步可成千里,细流可成江海,司马兄今次也能度过难关了。”
“就这个法子吧。”王应麟捧起桌子上未用过的干净瓷碗,先是为贾琮捏汗,继而松气道:“装满这个瓷碗为止,估计也有几十两了。”
贾琮先放五两碎银,张茂才、匡六合、王应麟继之,便有不少生员也来捐钱,或铜钱、或碎银不一,魏无知不置可否,也捐了三两。那司马匪鉴丝毫不觉得羞耻,连连四方作揖而拜,声泪涕下:“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司马匪鉴喜忧参半地捧碗而去。
魏无知不失风度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那表亲罗国奇确有错处,却不至于死因不明不白。贾山海,对于你的时文、书籍、治河策论,魏某是佩服的,可惜,你我做不了朋友,无论科场官场,我魏无知,一定会为表兄查清此事。”
贾琮道:“悉听尊便。”
“你那治河策论,在我看来,是治标不治本。传言你素有灵光保佑,入世、治河、科场,几乎无往不利,我却不能苟同。眼下尚有一事:北方数省村镇,有不少缺乏水牛、黄牛,耕地颇为吃力,宛平、良乡皆有此等状况,你若能解,我就服你。”魏无知嘴角自始至终挂着微笑:“还是那句话,对事不对人,我佩服你,但我绝不认同你。”
今天贾琮的魄力、应对能力,大堂之人有目共睹,绝不是一个混吃等死的贵族饭桶。魏无知把司马匪鉴推给贾琮,贾琮又不声不响地推给众人,解决此事。
国人无论古今,都有看热闹的习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听有这种热闹,众人又竖直耳朵听起来。
古代的士人、读书人,为人处世讲究“外圆内方”四个字,也就是官场所谓的“阴阳之道”,徐阶、张居正、申时行等颇得其中三昧。在他们看来,外圆内方是上上之道,能办事、心里有原则。外圆内圆是老油条,遇事推托,不会办好事,要不得,以严嵩、周延儒、温体仁为代表(奸臣)。外方内方,则是最危险的一种行事作风,以咱们的大清官海瑞为代表,眼睛容不得沙子,这种人,会被大部分士人集团排斥,哪怕不少人称赞,但外方内方触及了士人集团的根本利益,几乎不可能在官场大展拳脚。
要说它复杂,也是复杂的,说简单点,“外圆内方”是首先会办事,并且不排除不择手段地保住自身、党同伐异、再施展抱负的行为,能够坚持一定程度上的好原则。说难听点,是虚伪、奸诈,自我标榜是“阴阳之道”。
当下贾琮面临的就是这么回事,所谓“外圆内方”,一般不明着说出来,就看当事者如何去平衡。名利,名利,名就是利,倘若贾琮不帮司马匪鉴、不理会魏无知提出的切中民生的事,对贾琮的名声,会有一定损害,而名声,是他们立足的根本之一。
“书生论政,朝野所忌,魏兄,你这题目不但过于刁难人,且逾越了我们读书人的本分。”王应麟眼神一闪,为贾琮推卸。
“不然,今日在座诸生,无不是各自桑梓的中坚,咱们俗称秀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为家乡父老办点事,何以提高到议政来说?再者我等这提议,又不是要县衙、府衙推行政令,咱们想法子,若是好呢,是为民谋福,若不好呢,权且作为游戏一场。”魏无知从来没有给人咄咄逼人的感觉,有条有理、娓娓道来,诚如八股一般,破题、承题,思路清晰。
王应麟默不作声,是怕难住了贾琮,免得丢脸,虽说盟主在治河上能经世致用,但他终究是豪门中人,哪有那么多经验,这些事,给县尊府台头疼才是正经。
罗国奇在世时是有不少朋友的,但这些朋友少有可靠的,一旦罗国奇身败名裂,他们避之唯恐不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贾琮不担心罗国奇朋友报复,他们不会。而魏无知这个罗国奇的表弟,却是不能相提并论了。
贾琮脑子思索了种种计策,把他当成建造木牛流马的诸葛亮?不是,分明是讥讽、刁难他啊,虽然说“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但儒家就是“现世主义”,尤其是“枪打出头鸟”,这些事避也避不开,倒不如将计就计,做得好了,反而又能为自己添加好名声。
于是,贾琮点头,微笑道:“魏兄真乃知民、爱民,良乡有魏兄这般诸生,是良乡之福。”
“承让,孟子云:君为轻、民为重、社稷次之。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之溺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之饥也……”魏无知笑容可掬:“如此说来,子礼兄是答应了?”
“舍命陪君子了!”贾琮拱拱手。
王应麟不插话了,贾琮答应,那他必有法子,张茂才一个劲鼓掌叫好,匡六合眼珠一转:“便去永昌门东的村镇,挨着田地,离城也近。”
他们这伙人有的是选不上在发泄,有的是选上了在等,因为刘东升还要为剩下的考生举行录科、录遗,再过几天才送他们去参加乡试。
“录科”是科考出了事故不能参加的,或者科考不过关的,再考一场。“录遗”则是包括录科不过的考生、在籍监生等符合参加乡试条件的。录科、录遗,都是科考的延续,选拔参加乡试的合格者。刘东升为这些事,忙得没有空闲见学生,他负责的是整个直隶省的考生。
当下众生员联袂而出,浩浩荡荡,直往城外而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就如武林大会一般。
第116章 秀才、里长、农民()
入秋许久了,宛平城东外的土地大多种了小麦、番薯、粟,有秀才分不清小麦、韭菜,说那些麦芽是韭菜来着。
宛平城东郊外的“永昌门集”是匡六合故里,时下一个秀才在家乡方圆几里是有名声的,尤其“孝子”之名为人称赞,便有里长、甲长带人过来应付。
他们这些村镇头头、农民也不是没事做,秋日小麦种下,正在施肥,番薯也快到收获时节,他们胆怯畏缩地保持距离,敬畏地不时看向一众方巾飘飘的秀才,又回身低头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贾琮等一众秀才足踏的地方,是一块番薯地边沿的土畦上,番薯藤蔓前后左右的距离皆有几尺,几个秀才面色傲然,显然看不上眼前“鄙夫鄙妇”的“下贱”劳动,就连王应麟等人也看不起农民的劳力活的。
此地村镇的领头人钱里长心里打鼓,他不大乐意应付这些秀才,却也不敢得罪,抑制住不情不愿的心思,土畦上的魏无知也失去了面对同年的温文尔雅,居高临下地问道:“你等农夫施壅(施肥),用的是什么呀?”
里长、甲长在村镇也是首领般的人物,平日大家恭维着,协助衙门差爷督饷、收税、编户籍,这时钱里长却收了在乡间的倨傲:“几位相公,乡间施壅用的乃是柴木薪灰、各等粪类,湿土用牛粪最好,像这等干土,羊粪才是顶好的,这时节都稀缺呢……”
众人仔细一瞧,藤蔓根部果然有粪土,呈颗粒状,不过他们不想知道牛粪、羊粪有何区别,皆掩口退避,嫌弃地挥挥眼前空气,生恐亵渎了斯文,魏无知忍住呕意,厌恶道:“既是施粪,为何不早说?怠慢了我等生员!”
钱里长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老大不忿,这不是你们风风火火地过来么?谁请你了?嫌弃不干净你别来啊!
那些秀才挥霍谈笑,本来就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此时浑然无视里长、农民,吟诗作对,纷纷拿这些人取笑作诗。
贾琮看得暗怒,冷冷的眼神转瞬即逝,他前世便是农村出身,自是看不惯此等儒生的嘴脸,却克制住了,踱步到土畦边,恭敬道:“钱里长、诸位父老乡亲还请放心,我们绝不会扰民,此列还有你们邻近的匡大孝子在,他定向着你们说话的,不然何以立足乡间……”
一席话说得钱里长、围上来的民众安心不少,贾琮为宛平做过一些事,不论是参与治河,还是打倒罗讼棍、写祈祷词,在他们看来皆是好事,亦消除了不少他们与高高在上的贾琮身份的隔阂、偏见。贾神童是传说一般的人物、文曲星下凡,他们相信贾神童的话。
钱里长察言观色,试探道:“好说,好说,贾小相公折煞咱们了,就不知几位相公来此,所为何事?”
魏无知见贾琮对待村民甚是和善,如此态度他做不出来,也不愿模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在他心里业已根深蒂固,不过粗鄙的农夫农妇罢了,颐指气使地道:“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