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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单官盐开走了,后一单又来跟上,岸上揽活敲诈的,在此时皆不敢露头,刘副总兵按剑走完台阶,就见埠头拴绳桩以内的石凳坐两名书生,一个小些,一个看似三十多,刘挺趋步过来:“哟,这不是管相公么?”
两人正暗生警惕,管潮生不及行礼,一片茫然:“官爷认识晚生?”
“前年奉调骆马湖剿匪,本官在淮北盐场见过管相公和林御史,管相公出面,即是代表林御史,江南江北哪有不知的!”刘挺哈哈大笑,刀疤脸便扭曲起来,他穿了官服,两人按例见礼,刘挺不介意地扶起,正正盔甲:“这位小相公是”
“他姓贾讳琮,荣国公之孙”
“噢,国公爷的贾琮?这名字怎么老耳熟呢,好似哪儿提起过。”刘挺抓耳挠腮的,想不起来。
贾琮熟读律法,却知大顺军营规矩,除非督抚亲临,亦或者钦差手令,兵部同意了的,否则镇江营兵绝不能跨界来扬州,他小心问道:“总兵大人是奉钦差手谕?豫亲王爷仪仗来了么?”
这声总兵大人叫得刘挺打心眼里舒坦,总有个副字,觉得别扭,到底不是掌印的,后面一句让他想了起来:“本官记起了,是四王爷找你,小相公等着发达吧。”
甲胄鲜明的镇江兵营踱步入城,扬州知府显然接到了公文,安排了行辕之处。
管潮生见这武将不仅认识他,贾琮竟然得王爷青眼有加,心思愈发活络,“山海兄真让人刮目相看,这样,过几天去甘泉?”
“走走也好,待闷了。”
甘泉县西盐镇离府城不远,从西门走驿道到达。
西盐镇是平原地带,分司衙门设在中心,坐南朝北,牌匾题“淮南盐场两淮盐运使司分司”,内设仓库,外面四通八达的路有挑夫担盐。
贾琮、管潮生各带了随从,冯董事引路至南边煮盐场地,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水咸味,场地被开垦得寸草不生,也许是晒盐煎盐的化学物质所致,冯董事收了钱,笑呵呵道:“两位相公请看,这成百上千的灶户,不过是两淮盐场的九牛一毛,沧海一粟。”
贾琮眼见灶户们有晒的、有煎的,头发缠上去,汗流浃背,“两淮盐场都是煎晒兼用吗?”
“海盐嘛!”冯董事道:“说是灶户,其实无籍,有堕民,有流民。铁锅按册领,晒盐煎盐有人监督,每日点卯进场,出去再点人数,我大顺天下亿万百姓每天吃盐,都靠像我们和他们这样的人。”
管潮生扳扳手指:“统共说,除了两淮盐场,还有长芦、东三省、山东、浙江、福建、广东,这些都是海盐,有晒有煎。四川、云南是井盐,靠煎。河东、陕甘是池盐,靠晒。”
贾琮随意问一个锅下接竹管的堕民:“一月劳作有几钱?”
“回小爷,月入千文。”
一个佣侩对董事说了几句话,冯董事便失陪告辞,管潮生道:“你可怜他们?非要来看看。”
“我同情心没那么泛滥,只是这命数二字,有的地方真逃不脱。”贾琮感叹:“官督商运,苛刻的底层待遇,压抑了生产积极性,对于整个天下来说,只会越来越不好。”
“说得有些道理,不读书就没出路,我考了几次秋闱,落榜了,就不想再考了。一个秀才无权无势,宗族没落,入贡做官,打死也只是个地方县学教谕,不甘心就不干了,辗转四方,求个生计,也求个名声。”管潮生道:“走吧,回去了,你考功名、开书店、结盟友,图什么?”
贾琮边走边道:“第一是自保,人唯有生存下去,才能谈别的。其二想做些事,哪怕别人不理解、怨怼、诅咒,等根基站稳了,是该做些事的,施展抱负,只重结果,过程和手段,我不介意。”
管潮生无言,半晌才道:“你知道张居正死后,时人怎么评价他?”
“恩怨尽时方论定,封疆危日见才难。”贾琮提问:“那你知道甘泉县为什么名不副实?”
“扬州有句俗语:苦甘泉,甜江都。哈哈哈”管潮生快意道:“若不嫌弃,等林御史丧事办完,我跟你走。”
“乐意之至。”
九月初三,孙福从林府门口接信返回,路过贾琏住房,听到贾琏小厮谈论,墙角兴儿道:“林姑老爷快不行了,这回咱们又能去苏州耍耍,落叶归根,林姑老爷是要回苏州安葬的。”
隆儿小声道:“琏二爷还能白白带一个林姑娘回去,将来不知便宜谁了呢?”
“也不全是便宜。”兴儿不赞同:“娶林姑娘这样的千金,其一你得有权有势,不然她看不上。其二你得有钱,她那病天天吃人参,你吃得起吗?其三你性子还要好,她那千金脾气,几人消受得了?其四妻妾成群也就别想了,林姑娘不像是能容忍三妻四妾的”
隆儿道:“你这说的不是琏奶奶吗?”
昭儿道:“去去去,这些事不用我们操心。”
孙福嘀咕几句,进了屋子:“琮爷,城北虹桥驿站的来信。”
贾琮看完豫亲王的书信,默默思量一番,回了一封叫孙福拿去给管潮生盖章,再递去驿站,“半个多月了,书店那边卖得怎样?”
“进账不多,扣除出去的,也就五百两,要慢慢才有起色。”孙福说完,紫鹃慌慌忙忙扑进来,哭道:“琮爷,林姑老爷走了。”
孙福故意装出悲戚,贾琮愣了几秒,虽然说林如海的所作所为,和他的理想有相悖的地方,但是扬州盐政盘根错节,官商勾结,林如海这么做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他大抵就是听到一个认识不久的人突然去世,那种对死亡的近距离感受罢了,然而他摆出一张悲伤的脸:“知道了,告诉林姐姐节哀顺变,后事我和琏二哥会处理好的。”
第141章 偷心林黛玉()
贾琮趋步过来,林如海的遗体停放于正寝,林管家、管潮生等幕僚忙着写讣告给吊丧的官员、林如海的亲朋故旧。
贾琏还是头一次办丧,一个人忙不过来,好在一路的随身灯,从正寝卧室点到了林府大门前,三更天的便亮如白昼,林府下人挂好了铭旌。
林黛玉按五服的第一等穿了斩衰的孝服,于床沿嘤嘤哭泣,抽噎得喘不过气来,紫鹃、雪雁在侧,贾琏使个眼色:“你去劝劝林妹妹,咱们再商量丧事。”
贾琮踏进寝室,林黛玉孝服粗麻缉边,素白银器,十一岁的身子愈发显得娇弱不堪,双眸点漆含泪,恰如西子颦其里,贾琮没说什么,给了一个放心的眼神,林黛玉唇角微张:“一应礼制,官办还是民办?”
“官民一起办吧,我知道南省习俗多,既要吊唁者接受,又要告慰姑老爷在天之灵,七七还是要办,林姐姐放心,一切还有我们。”贾琮冷静道,林黛玉便安心了一点,虽然名义上贾琮是她娘家族亲的堂表弟,但一个办事得体的男人,她心里不自觉地就当成了沉稳可靠的哥哥与避风港、落脚点。
“影像绘好了,山人批书、挑纸钱、摔盆、哭丧、小殓、大殓、七七,贤昆仲要不要下苏州?”管潮生绘好林如海图像,捧进灵堂。
“苏州要扶灵去的,乘水路,数日可达,过了七七再说。”贾琏显然接受了林家财产,甚有干劲。
贾琮无语,林黛玉对这些自然一窍不通,他记得黛玉在大观园与宝钗说过,她所有吃穿用度都是贾府出,所以下人背地里嚼舌根,林黛玉对家产一事是全然不知道啊,古代女人,不得不寻一个男人当靠山,夫便是天。未嫁从父,她现在是谁也不能从了,要说可怜,倒也不是没有。
第二日昭儿请“山人批阅”,再过几日就近选了挺灵日子,彩棚搭在后院花园,贾琮操起笔杆子,写讣告、记账,孙福、龙傲天、兴儿、隆儿等并林府下人各自出府发帖,林管家带人招待吊唁者,管潮生气喘吁吁地进来账房:“棺椁选好了,按林老爷生前品级,一副油杉朱漆。”
“念倒经的僧人、器物祭品备好了吗?”贾琮停笔道。
“盐运使老爷、知府老爷、并几位盐商老爷吊唁送的器物,够多了,琏二爷在招待他们,小姐摔盆苦灵、小殓,还麻烦琮爷过去照看。”林管家诚恳请求。
贾琮一想林府毕竟不像贾府族人多、下人多,处理起来不乱,足以应付得过来,点头答应。管潮生自是不去的,出来账房时驻足道:“子礼还没有定亲吧?”
“没有,还小,难不成你要给我保一桩媒?”贾琮怪异道。
管潮生摇头:“没有,就是可惜、遗憾……”
跟林管家进了垂花门,到园子停灵场地,左右两侧宾客满席,深秋的树木大多绿叶凋零殆尽了,铭旌的条幅随风飘扬,寺庙请来的和尚身披袈裟,敲跋念经地转悠,灵前摆满祭品。
林黛玉一身白,跪下往盆中烧锡纸,哭得眼泪都没有了,林管家低声道:“老爷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小姐的,走得风光,最大的吊唁官儿是淮安的河道总督,才到二七,闻信就送来了礼品,听说一位王爷在那儿,他们对琮爷甚是夸赞,要是当初小姐和老爷说,唉……”
林黛玉嘴唇动了动,紫鹃帮腔道:“琮爷是会做事的,可你这般就为老不尊了,丧事之前,哪有谈婚事的……”
“是是是,老奴多嘴了,琮爷进来了……”林管家叹息一声,摇头不语。
贾琮踱步到灵前上香参拜了,林黛玉眸光汪汪地瞅视他一眼,素手捧起铜盆摔碎,两颊的泪珠线串掉落,额头伏在油杉朱漆的棺椁棱角上,紫鹃雪雁去扶她,林黛玉喃喃自语:“你说,家严会往生极乐吗?”
“等在故籍入土为安,姑老爷生前生后都一片风光,素有清名,一定会的,林姐姐记得家在哪吗?”
“木渎。”
“那好,过了七七,我们陪你回木渎,我还要去盛泽,林姐姐身子弱,好歹哭了灵,先去歇息。”贾琮看到她水汪汪的两只眸子,很是扛不住,说完就提步走。
林黛玉蓦然生出一丁点儿自悔自恨,空旷的灵堂里只余跋声、念咒声,纸钱、香燃烧的味道,有一串纸钱是她亲手挂起来的,按江南习俗,死者有几岁,就挂几片,她此时此刻的心绪,就像那飘飘荡荡的烟,漫无轨迹,被风捉弄。
……
馆阁宴席上,林管家调度下,流水席一席又一席,那位河道总督的亲信送礼、记账了与会:“红白喜事,我家大人叫我运送了三牲冥器,林大人一片风光,豫亲王爷的行辕就停在淮安那儿,本来要派人祭奠的,到底亲王干系大,这才罢了,我家大人给这面子,是为王爷,王爷给这面子,是为荣国府的贾琮小爷……”
座上宾客啧啧称叹,贾琏陪笑,商会会长沈三贯敬酒,“到底是国公府、天子脚下出来的人,琏二爷、琮爷都品貌不凡,国公爷后继有人……”
盐运使大人们都陪笑、恭维、称赞,新任扬州巡盐御史还在路上,这不又可以趁机寻隙吃一笔私盐了嘛,淮北官盐正往南运呢。
等过了七七,林府家奴散尽,解除奴契,林管家也含泪而去,扶灵南下,贾琏当先骑马,吩咐兴儿隆儿他们代哭。
这天扬州城南大道围观者云集,出行按七品仪仗,卤簿、条幅飘扬,纸钱洒了一街,鼓乐齐鸣,哭声震天,孙福哭完又笑:“你死了能有这阵仗吗?”
“得了,俺命硬。”
贾琮也骑马随在林黛玉轿前,五云馆楼上,有不少客人推窗,伸头观望,有羡慕的,有嫉妒的,其中柳采薇正和蒋化蛟在雅间谈诗论画,柳采薇修长玉指向下一指:“中间骑马那位便是贾琮。”
“一表人才,不愧是神童,扬州分社的书我买了,写志怪小说还有一手。据说林御史有一位千金,都怪年龄小,当时应天府知府做过她老师,夸她聪慧灵敏,不知要便宜了谁?”蒋化蛟遗憾道。
“十岁出头,也不小了,十五及笄,那就是嫁人的年纪,不比我,二十出头尚在旧院。”柳采薇笑道。
第142章 黛玉不舍、吴江有女邢岫烟()
淮安府,钦差行辕。
甘三躬腰站立,余光能瞥见蟒袍玉带的豫亲王爷犹豫不决地翻看书信,甘三是甘氏的亲兄弟,甘氏是豫亲王的乳母,他们一族是川陕总督的远亲,那一年川陕总督进京觐见,豫亲王刚出生,交皇后抚养,川陕总督便联络宫里的太监打通关系,甘氏那时正好生了一子夭折,可以哺乳,容貌、礼数无可挑剔。后来他们姐弟成了豫亲王最亲信的人,皇后下懿旨,皇帝同意,甘三补了亲王府三等侍卫,掌亲王出入安危、侍卫值班事。
“贾琮致信,劝谏本王密切关注两淮盐税,说盐税收上来,父王必对我刮目相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