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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恩师。”胡宗宪又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在严嵩身边坐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老师。
二人就这么握着手,想说什么也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良久,严嵩放开胡宗宪,叹道:“我八十一了,血气已衰,手凉,汝贞今年春秋几何?”
胡宗宪刚才确实感觉到老师的手冷得像冰一样,心头更难过:“恩师忘记了,学生今年吃五十六的饭,也老了。”
严嵩叹息:“当年我做院师取了你,你才三十出头。想不到都也老了,头发也花白了,这日子过得真快呀!你一去东南就是好几个年头,每年才能见着你一面。为师时不时记挂着你,在这个世界上,弟子比儿子还要亲啊!”
胡宗宪眼圈微红:“学生也记挂着恩师。”
旁边,斜躺在胡床上,盖着皮裘的一个胖子低声笑起来,用中气不足的声音说:“汝贞,我有的时候真的怀疑你才是父亲大人亲生的。”
说话的胖子是严嵩的儿子,工部左侍郎严世蕃。
他生得五短身材,皮肤黝黑,胖得看不到脖子,又有一只眼睛里生得白翳,和严嵩、胡宗宪这两个老帅哥在一起显得突兀。
严嵩:“庆儿你也老了,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严世蕃有气无力地说:“依旧如常,浑身都没力气,下床走不了几步就天旋地转喘得厉害。”
“都老了。”胡宗宪长叹一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也没有什么好感慨的,只要能为国家做些事情就好,学生已经一把年纪,东南战事大概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了。”
“汝贞正当盛年,缘何如此丧气?你算是我使用的人中最能做事的,当要振作。”严嵩有点黯然,问:“你刚才面圣是不是没有个好结果,陛下答应给你多少军饷?”
“天子对学生到是勉励有加,只是”胡宗宪迟疑片刻,道:“只是,朝廷只给了二十万两军饷。”
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也只能堪堪把将士们的冬装补齐,至于其他事,却做不成的。”
“二十万两?”严世藩突然激烈起来:“汝贞和东南战事是我们的门面,朝廷有人这是想让咱们打败仗好看笑话儿,对,肯定是上头有人授意这么做的。”
严嵩摇头:“我大明朝虽然家业大,但大也有大的难处,统共才两百万两的太仓,谁都做不了这个巧妇。既然是天子亲口许的,汝贞你也不要有怨言。”
胡宗宪:“恩师,学生只知道实心用事。”
严世蕃低哼一声:“你倒是会做人,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没钱,你怎么打仗,你是孙猴子能变钱出来,还是太上老君能点石成金?”
胡宗宪不敢多说,只抬头看了看老师,沉默下来。
小阁老严世蕃又咳嗽了一气,皱眉:“陛下一向关心东南倭患,毕竟,那边可是我大明朝的财赋重地今日却如此小气,究竟是为什么呢?父亲,今日朝廷商议明年财政支出究竟是什么情形,你老人家说来听听。”
严嵩就将今天在内阁值房的情形详细地说了一遍。
听完,小阁老用手指敲了敲胡床的扶手,低呼道:“父亲,陛下这是想从太仓银里挪些入内帑啊!”
严嵩苦笑:“我怎么不知道,临近年关,陛下也要用钱。可是,还是那句话,总共才两百万两银子,这么大一个朝廷还需要维持,我也为难。”
皇帝和父亲的心思,小阁老如何不知道。
嘉靖天子每年炼丹打醮,修建宫观,耗费巨大,内库不敷开支,通常都会问严家父子伸手要钱。每次,严嵩都尽力满足,这也是严家二十年圣眷不衰的缘故。
估计是皇帝手头又没钱了,打起了国库的主意,想从中挪借一些。
问题是,朝廷每年各项开支加一起就需要三百万两,而如今太仓才两百万两。要想维持下去都难,如果再被天子挪用,那可是要命的。
在真实的历史上,嘉靖一朝从头到尾都穷得厉害。直到万历年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国家每年的财政收入才达到了惊人的五百万两。如此,朝廷不但能够正常运转,还有不少节余。
靠着张首辅攒下的这笔家业,才有后来的万历三大征的胜利。
皇帝要钱,你给就是了,咱们严家的富贵都是天子给的,至于朝廷如何维持,可管不了那么多。
父亲这是想两头讨好,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小阁老不满父亲的迂腐,可不满归不满,胡宗宪的问题需要解决。
胡在福建的战事是他们的脸面,仗打得好,父亲的地位就稳固,打输了,就是墙倒众人推。
严世蕃又将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问:“汝贞,你那头还需要多少军饷?”
胡宗宪:“尚需百万。”
“也易,没有王屠户还吃带毛猪?”严世藩道:“可让罗龙文去一趟江浙,将明年的盐税提前收了,先解送到军前。另外,盐引也可以在今年的基础上增发三成。”
两淮盐和福建盐是严党的金库,也是嘉靖皇帝内帑的重要收入。
这其中很多银子是不入国家财政帐本的。
严嵩想了想:“可以做。”
胡宗宪在浙江、福建经营多年,也知道恩师熟悉地方民情,闻言心头一松:“如此也好,明年的仗我打起来也多了三分把握。”
说好这事,三人都轻松下来。
严嵩笑道:“冬至夜了,忙了一天,汝贞还没有用饭吧,老夫也饿得厉害,就留在这里吃吧!”
很快,严府就摆了一桌子酒菜。
胡宗宪心中畅快,不觉多吃了两饭饭。
但小阁老身子虚弱,只喝了一碗羊汤就停下了筷子,精神显得萎靡。
胡宗宪心中担忧:“德球病了已经好几月,怎么不见好?”
严世蕃:“怕是好不了啦,死了拉倒。”
严嵩:“休要说丧气话,对了,徐阁老孙女嫁给绍庆做妾的事,我找人测了八字,倒合,准备定个日子。”
“又是冲喜,说得儿子好象要死了似的。”小阁老很是不满:“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事也信不得。徐子升也就是为讨好父亲罢了,却不诚心。他若真有心结好咱们,怎么不将嫡孙女嫁给绍庆。我听人说,徐家这个庶出女好为男装,疯疯癫癫,如何进得了咱们的家门?”
第230章 走水()
听到儿子的唠叨,严嵩笑了笑,也不说话。心道:嫡生孙女给绍庆做妾,可能吗?如果那样,徐阶还要不要脸了?
他已经许久没见到胡宗宪,不住劝酒:“汝贞,多喝几杯,今日是老夫最快活的一天,就当咱们吃团年饭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外面响了微微的喧哗声,好象是有奴仆在低声说些什么。
严世藩病得厉害,病人性子急,正要发作。
一个书办飞快地走进来,沉着脸:“阁老,你还是出去看看,西苑情形好象有些不对。”
严嵩:“什么不对?”
书办:“西苑起火了。”
“咝!”
屋中三人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再顾不得那许多,将筷子一扔,就跑到屋外。
到了外面,严嵩抬头朝西苑看去,却见那边有一团艳艳大火冲天而起,将半个皇城都照亮了。
落雪天风大,大火如同猩红的舌头舔着黑色夜空,满目都是火星飞舞。
瞬间,有不好的念头浮上心头:逼宫、谋反!
严嵩正要叫。
旁边的严世蕃就喊了起来:“快,准备车马,送父亲大人去西苑,这是有人要反!”
胡宗宪也喊:“快快快。”
严嵩回头对儿子说:“庆儿,你快回屋,别冻着了。”
严世蕃跺脚:“父亲,现在都什么时候,还管这些。你现在应该马上进宫,关闭宫禁戒严,找到天子。这城里马上就要乱了,需防着有人抢了先。”
严嵩:“对,马上就走。”
在众人的簇拥下,严嵩很快就到了地方。大火还在燃烧,这座皇家园林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好在里面秩序还好,到处都是兵丁。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施礼:“见过阁老。”
严嵩认出这人,问:“今天是你当值,出什么事了,陛下可好?”
军官:“回阁老的话,西苑走水,也没伤着人,这火估计天明就会灭。万岁爷平安着呢,现在玉熙宫,传阁老去说话。”
听他这么说,严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皇宫和各处皇家园林都是木制建筑,一不小心就会走水。自嘉靖天子登基以来,大内就烧过两次,见多不怪。
第一次失火的时候,皇帝恰好陷在火场里,还是锦衣卫佥事陆炳把他背了出来。
一转眼,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陆炳也去世了十来年。
光阴过得真快!
严嵩一时失神,待到那军官喊了好几声,才道:“你马上关闭宫门,没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来,即便是内阁的阁臣和各部院的主官。”
又检查了半天,这才放了心。
莫到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等到严嵩赶到玉熙宫,徐阶和黄锦、陈洪已经侍侯在那里。
嘉靖盘膝坐在蒲团上,脸色很不好看,见到严嵩,呵斥道:“谁叫你封闭宫门,搞得像是朕就要大行似的。不要怕,乱不了。”
说罢,就将手中的如意扔掉地上,闭上了眼睛。
黄锦朝严嵩苦笑,然后放下悬在嘉靖皇帝头上的的纱缦,示意大家都退了出去。
出了屋,不等严嵩问,徐阶就道:“今天冬至,陛下想要热闹一下,却不想人多手杂,走了水,将仁寿宫给烧了。还好,陛下只是受了点惊,龙体安康。”
说罢,他又小心解释说:“我家里离这边近,西苑一起火立即就看到了,故尔走到首魁前头。”
“仁寿宫!”严嵩心中一痛,这座宫殿建成于前年,总共花了五十多万两银子。其中,皇帝自掏了二十万,剩余三十万都是他帮着筹措的。这才住了一年多,就烧成白地。
徐阶又说:“陛下平日里在仁寿宫住惯了,他又是个念旧的,现在搬到玉熙宫来,心中不快,倒不是为首辅封闭宫禁一事。阁老,既然陛下有这个心思,不妨再凑些款子重建仁寿宫。”
什么住得近,什么不是为封闭宫禁一事龙颜大怒,分明就是你徐阶要做救驾的功臣,还在天子那里进了老夫的谗言。严嵩心中恼恨,哼了一声,喝道:“重建,说得容易,东南胡宗宪那边的军饷都不能足额发放,朝廷已是艰难,却要建宫观,老夫又从哪里变出钱来,徐阁老你告诉我?”
徐阶一脸的惶恐,叹气:“是啊,首辅说得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正说着话,前面的火光逐渐暗淡下去。
不片刻,就有人来报,火已经灭了。
严嵩发泄完心头的怒火之后,也平静下来。苦笑着看着徐阶:“徐阁老,火灭了就好,万幸火势没有蔓延开去。看来,今晚你我都要住在内阁值房了,走,咱们一道去开阁院吧!方才老夫也是急火攻心,勿要在意。”
按照明朝的规矩,内阁掌握做国家机密,每日申时都要锁门,任何一个阁臣不得单独入内,只留两个书办在外面值守。真要急事,需得两个阁老同时拿钥匙才能开门进去。皇城中的内阁如此,西苑值房也是如此。
徐阶也苦笑:“是啊,今天大家都别想睡了。”
明朝是火德,说起来,还真与火结缘。
嘉靖朝且不说了,加上今天,已经先后经历过三场火灾。其中一次,若不是因为有当时的锦衣卫佥事陆炳拼死救驾,龙椅上已经换主人了。
至于前面几朝,皇城中大大小小的火灾不断,其中最厉害的是永乐年间,直接烧了一座大殿二十多间房屋。
京师如此,南京也是如此。
成祖皇帝奉天靖难,拿下南京的时候,建文帝引火自焚,烧了小半皇宫。到大火熄灭,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骨。到现在,生死成迷。
开了值房,一边处置相关事宜,徐阶一边小心地看着严嵩,他知道首辅今天对他是相当的不满,怀疑他有争宠之念。
心中不觉大叫冤枉:我也是多嘴让首辅拨款重建仁寿宫,却是忘记天子和严阁老根本就拿不出钱来。罢,这事老夫也不管了,让他自己操心去吧!
想到这里,徐阶就假装实在扛不住的样子打瞌睡,严嵩叫他也装听不到。
装着装着,他倒是真的睡着了。
旁边,严嵩笑了笑:“岁月不饶人啊,都老了。”就示意让书办将炉火拨旺些,给徐阁老盖上一件袄子。
第231章 京察开始()
冬至节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