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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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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老二红涨了面皮,真是恨不得寻一个地洞钻进去才好。他扯扯刘小七的衣服,想同他讲赶紧走,却发现小七眼睛里都淌出光亮来,亮得渗人,他一把甩脱关老二的手,几大步走到家丁面前,毫不畏惧地瞪着这个至少比他高出小半个身子的男人说:“李家有哪条哪款说刘小七当不得家丁?!”

    男孩正在变声期,尖利干涩的声音就像砂纸一样打磨着人们的耳膜,场坝中静了静,大多数人的眼睛里仍旧带着轻蔑,但他们收敛了脸上明显的嘲笑,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那些被刻意压低的音浪像一阵舒缓的,却不肯离开的风盘旋在人群上头。

    “刘小七疯啦?”

    “你这就不懂了,”有人啧啧出声,“没这点心气,他一个父母双亡的娃娃,活不下来!”

    有人多长几岁,多出几分见识,感叹道:“莫看小七筋巴干瘦,他这是正在抽条长个子,狠狠吃几年饱饭,不比人差。”

    “这年月哪家吃得饱饭?”听话的人反问,“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连老子都莫得,哪里吃得饱饭?”

    “莫吵莫吵,看小七。”

    人群的议论声让那个负责报名的家丁脸色难看起来,他随口骂道:“你走不走!?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娘老子都克死了,看哪个敢要你!”捏着拳头几步走到刘小七身边,拎着他的衣领就要把这个捣乱的小子丢出去。谁知手刚碰到刘小七的胸口,就见这个干瘦矮小低头不说话的小子猛地一口咬了上来!

    那一口,狠得简直要咬下一块肉!家丁痛得大叫,空着的手将小七锤了个鼻青脸肿,但刘小七哪怕鼻血长流,仍旧死不松口。人群大哗,维持秩序的家丁赶紧过来给这个叫张雄的倒霉鬼帮忙,另外几个人捏着刘小七的脸颊让他松口。

    何泰脸上黑如锅底,暗骂一声,就要走出去,李永仲一把拉住他:“莫急,再看看!”

    “刘小七!你属狗变的么!”有人在骂他,又不敢过分使用力——用力太猛,先不说刘小七能不能保住那口牙,张雄臂上保准少块肉!“你给我松口!”

    张雄痛得满头大汗,他听老人说过,人牙有毒,比野兽咬了还厉害!他怒视着刘小七,寻思着一会儿等他熬不住松了口,就要打死他!但不论是恐吓谩骂的,好话说尽的;那些捏嘴掐舌的,还有拳打脚踢的,刘小七似乎都不在乎,他牢牢把住张雄的手臂,全心全意地将骨血里的最后一丝气力用在一口牙上,只用了渗了血似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张雄,直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样!

    有个素来沉稳干练,叫刘东的看他这样子猛然想起刚才张雄说的话,已是恨得不成,顾不得现在一堆人指着张雄的鼻子骂:“叫你不积口德!”又转过来向刘小七诚恳道:“小七你不要同这个浑人计较,你且松松口。”

    刘小七只将眼珠子转了转,更紧地抱住了张雄的手腕子。

    这下连刘东都无法了。

    何泰急得捏了一手汗,却只能呆在原地。眼看着场面无法收拾,他倒也不再去想之后种种,只苦笑道:“仲官儿,还看么?”

    李永仲笑了一笑,“阿泰总是太过小心。”他摸摸下巴,忽然对这个瘦小却固执的少年生出几分好奇来,虽然当年是他开口让刘小七留了下来,但李永仲早就将当时那个浑身破衣烂衫的男孩忘个精光,不过现在倒让他模模糊糊地又想起记忆中的景象。

    “你过去同他讲,只要他能同时提起那两桶水走十步,李家就收他做家丁。”李永仲随口吩咐,“但是若半路水桶落地,就要给张雄磕头赔礼道歉。”

    沉稳地应了声是,何泰转身迫不及待地挤出人群,大步走了出去厉声喝斥:“张雄!看你作下的好事!”

    命运的转机出现在了刘小七的面前。他呆呆地看着何泰走过来,甚至忘记松开牙齿,张雄早就痛得不成,在护卫首领面前却不敢造次,只低声哀叫:“刘小七你这个狗崽子,倒是给我松口啊!”

    见着李府的护卫头子,刘小七这才松了口,何泰敛了脸色转而冷冷地看了张雄一眼,直看得他讪讪不敢抬头,这才开口讥讽道:“若依着我,便让小七咬死你干净!偌大个子,竟是白长了!”

    何泰让人将张雄扶下去裹伤,又使人赶开了看热闹的闲人。他方转过脸,眼色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小七两眼,点点头,脸上淡淡的只道:“主人翁让我告诉你,若能提起那两桶水走上十步,就收你入府,不然你就得给张雄磕头赔礼,倒不要你的汤药费。”说完他双手抱臂,冲小七笑笑,问:“刘小七,你敢不敢应?”

    偌大的场坝只剩下零零散散十几个挑水工和家丁护卫。刘小七孤零零地站在场坝中央,眼前是两个比他腰还要粗,装满水的水桶。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好像现在才终于从梦魇中醒转过来,何泰藏在眼底的轻视就像一桶冷水从头倒下,那些激愤与怨怼,绝望和不甘在这一刻从刘小七的身体里逃得干干净净,他深吸口气,挺了挺单薄的胸膛,奋力用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声音,嘶哑着大吼道:“我应下了!”

    富顺的冬天并不容易捱过。尤其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体弱的人来说,阴雨连绵湿冷的天气更是难受。王焕之早年间遭逢家变,年纪轻轻就落下了关节痛。也只有这种天气里,他会留在李家盐铺总号的账房里,慢悠悠地打算盘盘账。小伙计给他生上一盆竹节碳火,不但没有烟气,燃烧时还有竹子干净清香的味道飘出来,一向最得他喜欢。

    王焕之最得意的大徒弟韩东平从小伙计手中接过热腾腾的茶杯,恭恭敬敬地给师傅端在他手边上,然后不敢怠慢地继续念手里的账本:“十月,挑水匠给银若干,膳食银钱若干,大小管事月银若干”他一气念了许多,不免停上一停,嘴里干得发苦,赶紧拿了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

    “护卫的月银从这个月起便不从东家的院子里走账,改走外帐,同挑水匠的账做到一处。”王焕之的算盘看似打得慢,但韩东平的账本还未念完,他已经算出了个大概,拿了羊毫小楷,往砚台里舔了舔墨,在他自己的本子上做了个记号。他边写边忍不住数落起徒弟来:“往日里上上下下都说你是再细心不过的精明人,但看你做的账,说了无数回,该错的就从来未对过,如今还有你师傅给你算,等你接了我的班,看敢不敢如此糊涂!”

    韩东平被他数落得面红耳赤,差点抬不起头来。所幸师徒俩关了账房的门说话,这里又是极紧要的地方,用了上好的青砖砌墙,又用了硬木铺陈,不虞有一字半句泄漏的危险。

    “师傅,这两个月实在是太忙了些。”韩东平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解释:“先头老太爷病得重,外面的一干事物都是仲官儿支撑,但伯官儿向来不管这些,他想要钱时,就是三更半夜的也要来柜上支取。老太爷和仲官儿又许了伯官儿自取银钱,这里头的账,实在是乱得很,”他忽然压低声音道:“那时候,本来也没如何上心。”

第十七章 年关(1)() 
王焕之敲敲桌面,脸上看不出喜怒,道:“慎言。”他将手里的账册随手翻了几页,丢在桌上,他默了一阵,韩东平坐在书桌一隅不敢说话,一时屋里静到极处,当真是落针可闻。

    久不见王焕之动作,韩东平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师傅,前些日子,伯官儿院里的管事来寻我喝酒”

    “嗯?”王焕之从沉思中回过神,听到徒弟的这句话,他慢吞吞地向桌上的茶碗伸出手,韩东平机灵地抢在他前面,往屋角的痰盂里泼了残茶,重新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给王焕之递过去:“师傅,茶。”

    呷了口茶,王焕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不紧不慢地说:“伯官儿院子的管事?我记得,仿佛是李平?”

    “正是。”韩东平在椅子上换了一个坐姿,他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来,一边为自己斟茶,一边道:“师傅你知道的,我与伯官儿院子里的人素不相熟的,先前么,从伯官儿身边富贵往下,个个从头顶看人。后来,咱们东家,”他说到这里不自觉笑了笑,眼睛露出几分显见的得意来,续道:“伯官儿院子里的人便更不与我们往来了。”他絮絮叨叨地说:“他们也忒小心了!东家便不是伯官儿那样的人”

    自己这个徒弟哪里都好,就是爱扯个闲篇。王焕之把茶碗往桌上一墩,沉声道:“你要东拉西扯到什么时候去!?”

    被王焕之喝斥一句,韩东平咽了口唾沫,赶紧收敛了继续说:“但就在前日,我去府里同大管事盘点本月府里的诸般用度,不合遇着了李平。要说往日里,也算见他不少,但只有前日他最是不同。”

    “不同?”王焕之冷笑一声,道:“怎么个不同法?怕是你受用得很吧。”他瞪韩东平一眼,吓得徒弟从椅子上跳起来立在他身前一个哆嗦,方才恨铁不成钢地开口训道:“今时不同往日,东家正位,你只管谨慎做事,老实为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直说得韩东平后背冷汗湿透才放过他。

    韩东平是王焕之的大徒弟,也是王焕之岳家族中晚辈,他父母早亡,母亲未出阁时同他夫人是手帕交,临去前将独子托付给王焕之妻子,从小在王家长大。也因此,对韩东平来说,王焕之亦父亦师,在他面前,从不敢造次。

    “师傅说的是。李平的话,我要说听了心里没有得意,别说师傅不信,我自己都不信。”那点刚冒尖的轻狂被王焕之一喝不知道缩到里哪里,韩东平老老实实地道:“听李平话里话外,都是他往日里如何如何,日后要托我照拂一类。我便想,我不过柜上一个账房,要说有甚能耐,便是有个好师傅。”

    他小心地瞥了一眼王焕之的脸色,重又坐回椅子上,这回只敢坐半个屁。股,待坐安稳,这才复道:“我与他说了半日,他便约我闲了去春妆楼喝酒。”

    王焕之横他一眼,道:“春妆楼!你仔细你师娘的家法!”

    韩东平忙不迭地点头,诉苦道:“我也是如此说,想着总是要推了才好,但李平无论如何也要请我去喝酒,我推不过,便和他定下,等后日柜上闲了,同他去喝一杯。”

    “也好。”王焕之半阖着眼皮,手里捡里账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了几页,道:“李平叫你,你就去,去就只喝酒,什么都别说,他若要问你,万事只管往你师傅头上推。”

    他把胡乱翻了几页的账册重又丢在桌上,眯起眼睛朝窗外看去,黝黑仭岬氖髦ι希愣勾笮〉睦懊坊ò郝ν罚氡卦俟痪茫攀皇髅废恪

    李永仲忙里偷闲,混在人群里在场坝上凑了半日的热闹,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虽然成为了李家的主人,但李永仲手上可用的人实在太少,凡事只好亲力亲为。他年纪甚轻,之前低调数年,李家太爷眼里只有长子,他这个李府二少爷实在不是什么人物;直到李齐去世前幡然醒悟,对长子彻底绝望,将偌大家业交到他手中,又有诸般布局,这才将局面一举底定,之前数年辛苦总算有了回报。

    若要收服整个李家还需不少时日,但种种事务来不得半点拖延,这些时日诸人无不是忙得手脚朝天,李永仲更是熬得面色难看。他又有种种布置,牵一发动全局,不敢有丝毫轻忽。直至与李永伯分家,交出一半盐井,手上的杂事少了一半,这才轻省下来。

    他心里漫无边际的想着许多念头,忽然听到一阵惊呼声,抬眼一看,刘小七颤颤巍巍地提着两桶水,额上手上青筋爆起,脸涨得通红,正一步一挪地朝被定为终点的地方走去——那里立了一杆三角小旗。

    梧桐一直跟在他身边,见李永仲看向场中悄声说道:“这刘小七实在厉害,方才几个大汉过去试着提了提水桶,都说那分量绝不容易,我们本以为刘小七走到半路便会松手,但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李永仲注视场中,一边分心回答贴身小厮:“刘小七性情极坚韧,这样的人,为着自己想要的,便是剥皮抽骨也在所不惜。”说到此处,他扭过头来,对着梧桐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过是提两桶水走上十步,因出身便小瞧他,实在不是聪明人做的事。”

    梧桐有些讪讪——之前他可和旁人打赌说刘小七绝不可能提着水桶走上十步,原以为仲官儿并未留意,但没想到还是被李永仲听到了耳朵里。

    主仆说话的当头,刘小七只觉得腿重如灌铅,每一次呼吸都像勾连着脏腑,疼得他发晕,嗓子眼里隐隐透出浓厚的血腥气,气喘如牛,周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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