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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你说那驻守之地,其实是有意的罢?”
曹金亮眼中猛地一缩,先前那些悲苦仇恨之色从他身上抽离出去,又恢复成平日那个嬉笑怒骂言所不禁的护卫队正。他将笔挺的腰板一塌,将杯中已经只得些温热气息的茶水一饮而尽,笑眯眯地道:“仲官儿此话,我倒是不大懂,何谓有意,何谓无意?”
李永仲在灯光阴影当中深刻一笑,轻声道:“懂与不懂,倒也不值什么。如今这点子星火,你曹金亮要分去一半功劳。我李永仲做人公平,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现下万事俱是起步,可说一穷二白,但我许诺与你,有朝一日,君但有所求,吾穷尽己身,如此而已。”
第七十二章 陈显达(1)()
崇祯二年,四月。
贵州的春天和西南别处总是不同。和四川短暂的春日相比,贵州的春天更长,也更让人难忘。从早春二月开始,那些夹杂在险峰之间的原野就从沉静厚重的黯绿变为明亮鲜艳的嫩绿。虽然仍有战乱,但不时可见农人忙碌在田地之中。而空气中花香馥郁悠然,这些甜蜜的味道险些让人忘记兵火将起。
崇祯元年,叙南卫的官兵从宜宾出发,沿水路至泸州,再经由纳溪驿,走通邮至赤水驿,于永宁卫稍稍修整,汇同大军,经普市、摩尼一路,再转阿永,眉台至毕节驿,这一路足足走了数月有余。出发时宜宾尚溽热,但到了毕节时,晚间非得加盖一床棉被否则不得安眠。
和四川不同,地无三里平的贵州少平地,多奇山怪石。这里不同于阴冷潮湿的川东,贵州的春天气候宜人。在难得的湛蓝天空下,数座笔挺的山峰中间点缀着几块平整的田地,时而有苗人奇异陌生的歌声随风传到人们耳边,大胆的兵士们用流行在军中的荤调子争相应和,哪怕是将官也未作阻拦,在马上听了哈哈大笑。一番折腾下来,让枯燥的行军也多了几分乐趣。
陈显达颇有兴趣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兵士在同伴的推攘下红着脸唱了一段俗曲:“高高山上呦,一树喂,槐花呦,手把栏杆勒,望郎来耶,娘问女儿呦,你望啥子勒?我望槐花几时开呦”他嗓音清亮,中汽又足,娓娓唱来竟有几分特别韵味,同伴们显是晓得这年轻人的才能,听他唱完,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大声喝彩,又连连道好。
“那是哪个?真没看出,还有这般厉害。”陈显达在马上侧身笑问走在身边的陈明江,他捋一捋胡须,满意道:“这般的好嗓子,真个是传令兵的好料子。”
陈明江向后头看了一眼,正好一眼看见那个被同伴嘻嘻哈哈调侃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面上不禁也微微一笑,这才扭头回道:“那是周百户麾下的新兵,叫张桐的,听说是周百户夫人的娘家族人,因着家贫,又兼兄弟太多,这才来寻周百户,来营里做了个小兵。”
“哦?”陈显达有了几分兴趣,又特意扭头向后打量几眼,又转回来同陈明江继续讲话:“看他体格,倒是个好兵料子。那周老粗不会调教人,待此战打完,我定要调这孩子过来中军做个传令的差遣。”他带了几分促狭道:“省得咱们那个指挥使总说营里的老粗们日常说话都如同放炮仗。”
这还真是陈明江摇摇头,不接陈显达的话,径自闭了嘴走路去了。陈显达哈哈一笑,将前后一望,但凡所见之处皆是刀枪雪亮,兵队蜿蜒数里,旌旗猎猎,不见尽头,心头大是畅快,忍不住自己也哼了几句:“青山不老水迢迢,秦皇功业何处着?惟有樵夫独自笑,砍樵刀胜屠龙刀
他一边哼着曲调,一边打马小跑,蹄声脆响,不用多时,就行得远了。
崇祯元年八月,时任贵州巡抚,总督数省兵马的朱燮元数招齐下,先是安抚召集流民,在各处关隘之处结村建立寨,广开荒田,不令田土抛荒;又于流民当中择选青壮,编练之后稍加训练,当作民兵用以村寨自保;待贵州元气稍复,又采纳时任兵部右侍的闵梦得先前的建议,同江逸百般商议,“檄云南兵下乌撒,四川兵出永宁,下毕节,而亲率大军驻陆广,逼大方。”一番布置之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崇祯二年四月,朱燮元下令贵州总兵官许成名由永宁出兵收复赤水。
陈显达作为川兵一部,自然在四川总兵官侯良柱麾下。自入黔以来,几乎一直都在行军,少有停留。一路行来,苗人几乎望风而逃,没有打过几场像样的硬仗。陈显达所部因战力超绝遂被编入中军,接敌的机会比前锋更不如。因陈显达那个直愣愣的性子得罪不少同僚,就有人讥嘲说川东战力第一不过如此。陈明江毕竟年少气盛,私下里几番抱怨,陈显达却对此甚为满意。
“我打十来岁上头被发往辽东为军,到现在这个岁数,实在是打了足有半辈子的仗。”他难得一回脾气好,和颜悦色地同义子道:“虽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我却想着平平安安地带着儿郎们回返叙州。”他拍拍陈明江的肩膀,感慨道:“建功立业固然重要,但是这条命若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既然陈显达如此说,陈明江便也将这股老大的不服气生生咽下,他素来隐忍,之后再有人在他面前出言挑衅也置之不理。如此一来,虽然还有多事之人说三道四,但大部分人也安静下来,毕竟战场之上,嘴皮子利索当不得甚事,手下见真章,才晓得谁是英雄好汉。
朱燮元既谴许成名复赤水卫,没过多久果然传来好消息——许成名同参政郑朝栋成功收复赤水卫,杀敌数百,获首级二百有余,生擒夷人兵将数十。
四月二十七,毕节卫,川兵侯良柱一路,中军帐。
四川总兵官侯良柱在天启初年时就同奢安两人打过交道——“天启初,累官四川副总兵。讨奢崇明父子,复遵义城。又与参议赵邦清招降奢寅党安銮。”这次他作为川兵方面的统兵大将,将再度与奢崇明和安邦彦这两个老对手交手,由不得他不小心警惕。
叫亲兵在帐内张挂起地图,侯良柱甲胄披挂在身,在帐篷里踱步走了几圈,又背着手盯了很久,目光尤其在永宁与赤水两地上反复流连。他手下一个叫做刘周,平日里很是得用的幕僚见此笑道:“军门,可是为了此次许军门克复赤水的消息?”
“正是。密之你看,”侯良柱一指地图,在赤水地名上重重一敲,沉声道:“赤水一地形貌复杂。东南为赤水河之上流,地势峻峭,峡谷幽深,西南部却多丘陵,河谷也多是平缓开阔,虽然冬季枯水,没有渡船依然无法往来两岸。地势东高西低。许成名从永宁一路往下如推平地,真真打得好仗。”
“奢安二贼狡诈,为人奸猾。他又是夷兵,多擅步战;夷兵又粗蛮悍勇,汉兵不能比。许军门这番胜利,很能说道了。”刘周赞同道:“如今赤水到了咱们手里头,就算截断了往四川的道路,如此一来,咱们后路平定,这便是无有后患了。”
“说得很是。许成名那老小子先下赤水,指不定这会儿心里头多快活呢。”侯良柱冷笑两声,话里话外很有许成名不过是捡了软柿子捏的轻视:“当我不晓得,他在永宁屯兵,就恨有哪个不知道,三天两头打发人往周围寨子祸害,声势这么大,守在赤水的苗人不是傻子早都跑了,他算是拿了个空壳子,有甚好得意的!”
刘周心里叹气,他这个东家哪里都好,就是和贵州的军将们互看不顺眼,凡事没有牵扯上黔兵还好,只要扯上,就要如个斗鸡眼状,非要狠狠压他们一头才称心足意。不过他人老成精,断不会在此事上多言,只委婉劝道:“许军门亦是宿将,打老了仗的人,此番速下赤水,恐怕两者皆有。军门,朱制台还未有令至此,不过在下想着,不外乎就是让咱们狠狠挫一挫安贼的威风。”
侯良柱微微颔首赞同道:“本军门亦是这么个意思。许成名出永宁,本将在毕节,一左一右,于赤水就是个螃蟹阵,只要安贼敢来,咱们以逸待劳,管他十万百万大军,两个钳子都钳人!”
“那所谓十万大军倒不必很放在心上。”刘周笑道,“奢安二人,看似亲密无间,实则中有间隙。咱们的兵马亦不弱于他们。军门自可放心,咱们川兵向来敢战,川人又质朴,多忠义,黔兵比之,差得老远。”
这话侯良柱听了立马眉开眼笑。他平生第一乐事就是听人夸赞麾下兵马,第二乐事就是将贵州一应军将压过一头。天启初年,时任四川副总兵的他率军进讨奢崇明父子,收复遵义,又和参议赵邦清招降奢寅同党安鉴,因此功于天启六月代李维新为四川总兵官,而奢崇明败走之后和安邦彦回合,当时黔省兵马数次讨伐皆无果而终,当时消息传来,他足足高兴了好几天,见人就说贵州兵柔弱无用,“一个个跟婆娘一般。”
现在他又要和黔兵合作,心里头实在是老大的不乐意。之前听总督朱燮元的命令驻守毕节,在这穷山僻壤之间一呆数月,现在又听到老对头率先建功,面上虽然还沉得住气,但背地里同自己的亲信人议论过好几遭,就差说朱燮元又犯了老毛病,偏心黔将。
“不中用的贵州兵拿了头筹,本将也不与他们争功,朱制台先前不是有令诸军收罗汉民,就地屯兵,扫荡夷人么?咱们川兵现下就算吃不着肉,着实也要喝口汤!”心中计较已定,侯良柱在帐篷里转了两圈,霍地转身,板着脸下令道:“从今日开始,各营分次出击,收捡汉民,扫荡附近,务必使方圆百里不见一个夷人!”
第七十三章 陈显达(2)()
陈显达注视着停在那棵松树上的画眉。
天未亮起,淅淅沥沥的雨就下了起来。前几天就领命离开驻地到附近追踪一股叛军踪迹的部队不得不临时在一个松树林里停了下来。士兵们和同伴们抱怨着这里糟糕的天气,一面尽可能地互相帮忙拧干衣服,军官们凑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就地休息半天时间——带着火折子的兵士升起了篝火,兵士们拿出了事前准备的干粮烘烤。多亏这里遍地都是富含油脂的松树,不然想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点燃木柴实在不是易事。
作为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陈显达自然不用同寻常兵将一般忙碌。机灵的亲兵用几把松枝搭了一个临时遮雨的小棚子,又打开马扎,升起篝火,将一口小小的铜锅吊起烧水预备泡茶。若不是行军途中,怕还要伺候陈显达卸甲,好生松快一阵。
他慢慢在马扎上坐了下来,立刻就舒服地低低喟叹一声。全身紧绷酸胀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备受折磨的关节似乎也因此而减少了几分痛苦。陈显达敲锤着自己的大腿,想起仅仅是几年前同样的天气里,他跟随上官出征,却能在风雨中厮杀一天,夜间还装束齐整地带人巡营,通宵不睡亦是寻常事。仅仅六七年功夫,当年雄健的身体却在不知不觉间衰老下去,在家时尚不觉晓,但现下领兵在外,仅仅是走了三四个时辰的山路就已经疲累到无法忍受。陈显达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英雄迟暮,他虽不是什么英雄,但道理大抵如此。
一只躲雨的野鸟停在他面前的那棵马尾松上。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仿佛是只画眉。但鸟儿毫不在意人类的窥探,只是一心一意地用尖细的鸟喙梳理被雨水打湿的羽毛。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想起许多年前他为了讨年幼女儿的欢心,亲自去逮了一只画眉,关在笼子里送给霈霈,那只鸟儿也如同今日所见一般,镇定自若地梳理自己凌乱的鸟羽,只是好看又灵气,最后却被女儿放飞了
他皱皱眉头,将漫无边际的心思收了回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样久远的回忆呢?陈显达接过亲兵手里泡好的热茶喝了一口,垂下眼帘,心头忽然掠过一阵薄薄的阴翳,但仔细去找,却发现了无踪影。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果真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当年在辽东时,身边的人死了净光,他却仍旧挣着从死人堆里爬了回来。现在不过见个鸟儿,却惊得跟什么一般。
将茶水一口喝干,他把茶盅扔给亲兵狗儿,又吩咐道:“叫你们陈把总过来寻我!”想了想又道:“还有几个百户,都给我叫来!”
他枯坐没半刻光景,靴声橐橐,人还未到,声音先传过来:“标下陈明江见过千户!”却是自己的义子,亲兵队的首领陈明江先过来。他神色间未见疲惫,看着平常,周身动静却不小,陈显达看了一眼,他是老军伍,打眼一瞧就看明白其中关窍,当即笑道:“你这甲的分量着实不轻。能吃得消么?”
陈明江抬起胳膊活动几下肩膀,一脸平静地点点头道:“这分量方好!否则实在太轻了些,老觉得晃荡!”
“好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