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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军中间死一般寂静,猛地有人叫起来:“郑国才!那兔崽子方才杀了钱百户!你竟然还要把我等的性命交到这个仇人手里!”扭头一看,方才被架出的总旗衣甲散漫披头散发地冲了过来,面色扭曲狰狞,见郑国才看向他,越发激昂地嘶吼出声:“我旁的不懂,只晓得忠义二字!这人杀了我家百户,你要舔他的股沟子,我却要取他首级,为百户报仇!”
李永仲冷淡地看着这一场闹剧,只觉得无谓至极——现在强敌在侧,明军却已经闹起了内讧,为着贪心枉自送掉性命不说,闹成这样,现在这群兵丁还能打仗么?!李永仲冷笑一声,转头不想再看,招手让曹金亮过来,低声道:“现在咱们情况如何?”
“粮食是尽够的。”曹金亮亦是压低声音,“先前多亏那位冯百户,好歹将咱们的马屁大车一路护了下来,枪子火药,都有多的,就是‘那东西’,也稳稳当当。”他犹豫片刻,抬头问李永仲:“仲官儿的意思”
“这帮人现在是靠不住了,咱们得准备靠自己冲出去。”事情还是朝着李永仲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他亦是无奈,和曹金亮对视一眼,他毫不迟疑地道:“继续在此地耽搁下去,变数太多。当今之计,还是带上岳父,走为上策。”
“怎么,你要为钱川报仇?”强自压抑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郑国才几步跨到兀自叫嚣不休的总旗面前,狠狠一拳就在他面上开了个染料铺子,“若不是钱川鬼迷心窍,将主意打到别人身上,能有现在!?”他拎起鲜血满面的总旗,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扇过去:“看你也是条汉子,可惜黑白不明!对着钱川那等人,也好说忠义!没地辱没这二字!”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总旗如烂泥一般掷在地上,郑国才这才觉得出了几分郁气,他将周围一看,跳在一个半人高的青石上头,放开喉咙吼道:“兄弟们!钱川图谋人家李少爷手下,想趁千户伤重,李少爷不在的时候,将这群忠勇之士强征民夫,充作军汉!”
兵士们静悄悄地不发一声,听他在上头继续吼道:“我郑国才不说大话,方才和苗人厮杀,若不是这群兄弟助拳,拿火铳死命狠杀,大家拍拍胸膛,咱要多死多少人!?人家几十条强健汉子,若是真心要走,凭那群蛮子,能留下几个!?人家当时没走,不就是看在千户的面上,看在官军这杆大旗的面上!”
“如钱川这等人,贪心不足,虽是同袍,俺老郑也耻于与他同路!”郑国才喘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下面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放缓声音:“现在,苗人随时可能扑上来,咱们不说危在旦夕,也是命悬一线!这时候,大家更应该拧成一股绳,奋力在死道当中闯出一条活路来!”
他又低头朝钱川所部大声道:“不过各为其主,你等若要为钱川报仇,我老郑也无话可说,但现下包括咱手底下那百多条汉子却决定暂奉李少爷为主将,一切恩怨,待回了毕节再说!”
说罢他跳下青石,头也不回地朝商队走去,护卫们俱是神色复杂地,看他过来,虽没有收起武器,但也稍稍将手中大枪压低,不令将枪头对着他。郑国才走至阵前,抱拳躬身一礼,低声道:“李少爷,俺是粗人,说不来漂亮话,现下这局面,李少爷若对官军心有怨言,咱老郑也无话可说。但这点人马是千户几年心血,千户对俺有大恩,我郑国才不愿千户心血丢在这荒山野岭,”他顿了一顿,声音更低沉下去:“我不求李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求看在千户面上。别人不敢说,但俺老郑敢保证,这突围一事上,李少爷无论甚样吩咐,凡我分内,皆当听从!”
李永仲步出护卫方阵,他很难说明自己的心情——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将郑国才一把扶起,看他一阵,轻叹一声:“百户不必如此,没得在兄弟面前失了虎威。”他又抬头,见明军大都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就是钱川手下的兵士,脸上怨恨亦是不多。
“方才郑百户所言皆是实情。”他淡淡地开口,“但郑百户所请,我却不敢应下。无他,我只是一介商户,军伍之事从不谙熟,郑百户信我,请我主持大局,我却不敢逞强应下,几百条性命之责,我李永仲自问,不敢轻言负担。”然后他话音一转,“但现下这个局面,只靠个人想要平安无事也是妄想,因此我决意同各位军爷好生商议,共同拿个主意。”
他此话说完,就有人大声喝了一句“好!”众人纷纷回头,看见冯宝群大步过来,路过几个百户身边连个眼角也未斜,那几个也不敢多说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那姓李的年轻人跟前,郑重其事地先行了个礼,直起身大声道:“方才郑倔驴所说我都听见了!钱川一事,就是在指挥使面前,我老冯也只有一句话:他如此下场,皆是咎由自取”
然后冯宝群环视周围,提高声音:“我过来,只为着两件事,其一,中军崔文案请几个百户至千户帐里说话,其二,”他的目光缓缓在那几个或者面有愧色,或者面色阴晴不定的人脸上扫过,“千户得老天保佑,现下已是醒了!医官说,只要好生将息,这等小伤不过尔尔,咱们千户,过后又是一条好汉!”
话音一落,许多人都愣了愣,然后立刻爆发出轰天似的吼声:“万胜!万胜!”不论是兵或官,此时都忘情地大吼大叫,还有人拨开枪尖,冲上去与护卫们抱作一团!仿佛这样的行为能将这一整日的憋闷,恐惧,惊怖,愤怒全都抛至九霄云外。
护卫们亦是松了一口气,曹金亮轻笑一声,同李永仲低声道:“看来不用咱们几十号人苦苦思索该如何突围了。”
李永仲自某人的身影上收回视线,向着这个心腹大将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的确如此。”(。)
第九十四章 破围(3)()
刘小七只觉得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
当李永仲提着长枪冲向藏有苗人伏兵的山林时,刘小七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已经自动跟了上去,与他一道的还有同伍的几个兄弟,当他回过神时,枪尖上挑着一个苗人尚温热的尸体,他面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似乎对自己居然被如此瘦小的士兵杀死感到惊讶,然后刘小七毫不迟疑地收回长枪,看也不看仆倒在地的敌人,向着另一个目标扑了过去。
他们终于杀退了苗人——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是暂时的,然后冒着飞蝗一般的箭雨以最快的速度撤退,在这个过程中,刘小七中了两箭,一件被身上的罩甲挡住弹飞,另一箭则射在他的胳膊上,不过入肉不深,他甚至没用别人帮忙就自己将那支竹箭拔了出来。
他将头上的盔帽摘了下来,汗水夹杂着血腥的古怪味道在鼻端梭巡不去,令人欲呕。开始刘小七一直不习惯,但现在他已经完全不在意。
赵丙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同他打了个招呼:“伍长。”他许是踩着了尖利的石子一类,五官瞬间扭曲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正常表情。刘小七看了他脚腕一眼——这时若扭伤了脚将是个大麻烦。但看起来赵丙仅仅只是没走稳而已。
刘小七放下心来,坐在地上懒懒地应了一声:“赵丙。”他问部下:“医官怎么说?”之前仲官儿吩咐所有受伤的人都必须让医官仔细检查伤势,刘小七那点伤口被早早打发回来,现在赵丙是他伍里最晚回来的一个。
“没啥大事。”赵丙在他身边坐下,将缠上绷带的胳膊亮给刘小七看:“医官说不沾水,按时换药,几天功夫就能收口结痂。”他在之前的冲锋中叫个蛮子在胳膊上砍了一刀,所幸被罩甲的半袖挡了一下,他又缩得快,忍痛咬牙回身一枪刺出去,正中那苗人的腰侧,刘小七腾出手来,又刺在对方下腹,两人一起结果了他。
“咱们伍里头”默了一阵,赵丙吞吞吐吐地问刘小七,“有人死没?”
刘小七看他一眼。
“不说也行。”赵丙赶紧说,又补上一句:“我在医官那儿,正好碰上一个人没救——他兄弟将他一路背了出来,但伤在了胸口上,医官想尽了办法,却还是没法子。”
“咱们伍里头多是受伤的。”刘小七还是告诉赵丙:“但刘川那伍死了两个——也没法子,他们那伍当时去前头了,官军死了多少人?”他看着渐渐模糊的天际,淡淡地说,“连那个姓周的百户都险些没有救下来,咱们才死两个,已经算赚了。”
算赚了的看法,不止刘小七有,此行的护卫队正曹金亮也有同感。
“一句话,伤得多,死的少。”曹金亮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拿起手边的干饼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同李永仲讲话:“伤了有七八个,重伤没有——这种场面里头,若是重伤,一般就是等死了。”又喝了口水,“咕嘟咕嘟”,放下水囊抹了抹嘴,又说:“死了有六个,”曹金亮声音低沉下来,“可惜没能把尸首抢回来。”
李永仲抬头看他一眼。“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低头继续在手上的书写。将最后一段写完,往未干的墨迹上吹了吹,李永仲把几张薄薄的纸递给曹金亮,“你看看,是不是就这么多?”
“我倒觉着有些太细了些。”三两下翻完,曹金亮指着某处说道:“比方说这条,咱们能做到,但官军可就难说。”
“那没法子。”李永仲面无表情地开口:“两家拢共才这些人,对面势大,若不精心抠门些,能活出几个人?”他把曹金亮的水囊拿过去,也没甚讲究,随便擦了擦囊口,正要喝,就看见曹金亮面色古怪地看着他身后。
“李少爷。”一脸疲惫的百户官郑国才先叫了他一声,这个明军百户又客气地同曹金亮打了个招呼:“曹队正。”
透过神色就能看出郑国才已经乏到了极点。他强撑着精神同李永仲道:“千户让我请李少爷和曹队正进去,咱们两家好生谈一谈。”说完冲李永仲一抱拳,歉意道:“千户吩咐俺巡视,少陪了。”
“郑百户说哪里话,您请。”和他点点头,李永仲最后说了一句:“看你脸色不好,能歇最好还是好生歇一歇。”
郑国才闻言没说话,苦笑一声,摇摇头走了。
两个人看他背影渐渐走远,李永仲这才说了一声:“走吧。”当先先开帘布进去,正正和崔州平打了个照面。文案一愣,立刻笑了笑,道:“千户等得着急,正要叫在下出去寻李少爷。”又回头同陈显达道:“李少爷同曹队正过来了。”
“崔文案,你比他年长,叫他仲官儿就好。”陈显达在亲兵的服侍下好生坐了起来,他裸。着上身,一处鲜艳的血迹在斜斜缠过上身的绷带上洇出一块不小的印记。李永仲赶紧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问他:“岳父可好些了?”
“没死。”陈显达咧咧嘴,勉强扯出一个笑,又同还在帐篷里的其他人说:“仲官儿和金亮留下,其余人先出去,一会儿叫你们再进来。”
百户官们晓得翁婿两人必有话要讲,默默无言地往外走,最后一个出去的转身放下帘布,因已近晚,帐篷里一时昏暗下来。曹金亮勉强摸索着点了蜡烛,就看见陈显达满脸的悲痛愤懑。
“郑国才同我说了。”他看着李永仲,眼睛里流露出毫不保留的悔恨歉意,嘶哑着声音同他道,“我再想不到,我自诩带兵上有几把刷子,却不想就在我眼皮底下,就有人敢要强拉民夫,图谋的还是我自家女婿!”
李永仲摇摇头,低声道:“岳父说哪里话,这等事,难道是岳父能控制的?人心这东西,实在太难”他不想再说此事,干脆换了一个话题:“岳父同百户们说了这许久,可商议出什么了?”
陈显达勉强打起精神,他伤其实颇重,失血不少,现在坐着也是为难,但眼下是紧要关头,由不得他松懈丝毫——“几个百户都同我说了说。虽则这条路我没有走过,但此地地形,我多少还有些大概印象。”
他示意曹金亮取来放在案上的地图,喘了口气,勉力道:“若我没有记错,此地距木稀山不远,苗民叫作平山坝,就是因为这片在山路下头的河滩,外头那条河若没记错,当是叫清水河,向东流入响水河,但咱们不能顺河走,此处平缓,再走出几十里就是险滩急流,咱们没船,走不得,还得回道路上去。”
千户停下话头歇气,李永仲在他所指之处看了片刻,示意曹金亮取下一直背在他背上的一个竹筒,从里头抽出一张卷起来的厚桑皮纸,对陈显达道:“岳父,方才所说之处,是否是此处?”
年轻人在一张更为清晰详尽的图上用食指画了个圈,陈显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