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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遭遇大案,但东亚饭店一如既往地热闹甚至可以称得上繁华,即将到来的春节,更把这种畸形的繁华推向极致。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张志平西装革履,带着几分落寞坐在窗前,咖啡已经凉了,可他依旧贪婪地望着大街,仔细聆听一声声爆竹的钝响。表面上看,张志平与来东亚饭店时一样,衣衫体面、饮食清淡、不多言不多语。
每日里像个担风袖月走天涯的书生,潇潇洒洒但为人低调。他坏就坏在以如此面目出现,东亚饭店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也是个魔鬼扎堆的地方,更是一个日本鬼子时时刻刻不眨眼盯着的地方。在如此险恶的大背景下,敢踏入饭店的会是些什么人不言而喻
张志平身为一个南方人,对东北地区风土人情几乎一无所知,出现在日寇统治下的新京本来就足够抢眼,他居然天真地以为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以资深生意人的身份,违背地下工作原则,堂而皇之入住接头地点东亚饭店!
尽力不张扬,他确实做到了,但在东亚饭店,如此行事恰恰变成高调!道理很简单,一个正常人出现在疯子堆儿里,无论如何都不正常!张志平言谈举止的架势让人一眼看出,不是个混世界的人!因此接到线报的松井义雄毫不犹豫地下达了秘密逮捕令!
恰恰因为他鲁莽,误打误撞逮了张志平这条大鱼。
张志平确实是个书生,小时候家境不俗,读书时参加革命,对理想抱着一种不切合实际的狂热追求,总是希望只争朝夕,常常在入睡之前激励自己:冬天都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面对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他激动、渴望,幻想自己能指点江山成就一番伟业。打小羡慕投笔从戎的班超,对于自己的能力则拥有远远超出现实的盲目自信,随身携带的纸扇上写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因受进步书籍影响,毅然放弃学业经日本、欧洲到达苏联,求学时被共产国际吸收为党员。
因革命形势日新月异,需要大量的新鲜血液,他转为中国*党员,但仍归国产国际领导,去年才加入季米特洛夫的反战同盟,以学者的身份在东南亚从事一些普通工作,根本没涉及机密。
党组织也有意识地派司马俊以朋友身份与他接触,考察他的革命意志和工作能力。
结果却令司马俊大摇其头,认为他是个银样镴枪头,空心萝卜,有赵括马谡的潜质,太喜欢夸夸其谈,张嘴在苏联如何如何,闭嘴还是苏联如何如何,总以一副导师的面孔示人。
对于革命斗争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并且相当蔑视具体工作。当战友们向他讲诉斗争的残酷,尽管他从来没有面对过,却始终保持着高调的浪漫主义情怀,兴之所来,往往会吟哦《蜀道难》鼓励大家: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他没有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参加革命以后无非做些宣传工作。可他却毫无理由地坚信自己有着钢铁般坚强的意志,有着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超人胆识,有着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屈的豪迈。
然而,果真面对松井义雄时张志平只是冷笑着,颤抖着,膝盖发软得狠命坚持才没有下跪。哆哆嗦嗦要求给自己一颗子弹,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野兽般的松井义雄敏锐地发现了猎物的胆怯,用华丽的语言微笑着提醒他:
“阁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能力去获取最高荣誉:慷慨赴义。在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荣誉一说,进来的人需要争取的仅仅是待遇。我可以带领阁下参观,你看有些人已经没有四肢,甚至已经没有皮肉,但皇军依旧要求他活着,他也就不得不活着。
某种意义上说,死亡是一种极其高级的福利!只有做出重大贡献的人才有资格获得!坦率地讲,目前还不包括阁下。”
第三十九章 接头暗号()
说完把张志平带进刑讯室,散发着人肉气味的烙铁、污渍斑斑的老虎凳、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号,顿时使张志平体如筛糠、毛骨悚然、魂飞魄散!理想壮志立刻跑得无影无踪!钢铁般的意志、超人的胆略、坚定的信念也马上化为泡影。
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想起远在上海的娇妻刘平平,她也已经被秘密逮捕,并且也承认了身份,刘平平现在处境如何,张志平一无所知。她现在怎么样啦?
平时喜欢诗词歌赋,喜欢历史,喜欢吟风弄月。然而张志平面对刑具时却没有想起文天祥,没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迈,相反,耳边忽然回荡着李斯在刑场上的喃喃自语: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那一刻,他万念俱灰,才知道李斯多么无奈!才知道隐姓埋名采菊东篱下是多么难得?
“阁下,想清楚没有?”
松井义雄狞笑着,拎起带着肉丝的皮鞭!
张志平没挨打。
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的松井义雄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他就竹筒倒豆子——把所有的秘密倾倒干净。
以至于松井义雄感觉不过瘾,不刺激,如此重要的人物,如此机密的情报,足以轰动关东军情报层,但自己张张嘴、吐吐唾沫就凯歌高奏,得来全不费功夫,实在沮丧!
以至于松井义雄甚至有点不自信,怀疑张志平是否如此重要!一个肩负如此重任的人,居然一吓就草鸡、就尿裤子,实在匪夷所思。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关押,张志平又恢复自由,松井义雄要求他继续在东亚饭店等待接头人!
当然,他再傻也明白,此刻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不知道有多少枪口瞄着他。所以自由是不存在的。如果偏说有的话,那么脑袋还在脖子上,可以自由的思想!
他现在是一只剧毒诱饵,等待接头人到来!
说心里话,无论来者高矮胖瘦,无论来者是男是女,无论来者的肤色如何,张志平都不希望潜伏的人出现。可以肯定彼此并不认识,但能够想象,对方和过去的自己一样,怀着一腔热血,怀着伟大的理想,怀着舍生取义的豪情。
那是可以喊一声同志就托付生死的战友,
那是握一次手就可以同仇敌忾的兄弟,
那是侵略者的掘墓人、是国家民族未来的希望。
他不想与过去的同志会面,如果对方不来,那么自己的良心也就好受一些。张志平不敢想象,当来人被捕时会如何蔑视他,会如何唾弃他,会如何怒目而视他。一旦接头人坚贞不屈,昂首挺胸面对日寇的屠刀,大义凛然舍生取义!
他到时候他将怎样卑微地面对那个因为自己而牺牲的壮美背影!他无时不刻地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坚强,恨自己面对日寇的威胁是为什么不淡定,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杀身成仁的勇气,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遭受拷打就体如筛糠。
叛变以后,他却没有了活下去的*,相反他但求一死。
但他明白,自杀也未必那么容易,除非他能喝咖啡把自己呛死,吃饭把自己噎死,撒尿把自己淹死。
此刻,还不到上午十点,张志平默默地坐着,面前摆放着一本日文版《源氏物语》,这是接头暗号的一部分。身后传来哧溜哧溜喝咖啡的声音,这在欧洲是极大的失礼,令他极其厌烦,厌烦到几乎恼怒,几次回望对方也没停止哧溜。
那人戴着墨镜,只顾低头喝咖啡,根本不在乎张志平的愤怒,甚至没有给张志平一张正脸儿。
尽管看不到脸,但张志平判断此人应该是个日本人,因为透过敞开的西装大衣,能清楚地看见怀里的手枪枪套。
枪!
霎时,张志平冲动起来,如果袭击此人能否换来一死?日本鬼子凶残成性,很可能在自己给他一记耳光以后,立刻拔枪行凶,借别人的枪结果自己,多么痛快!平时恨透了日寇的野蛮,而此刻张志平在心里祈祷,希望身后的鬼子要比松井义雄还残暴百倍。
想到这儿,张志平浑身颤抖着回头,嘴巴哆哩哆嗦地骂道:
“混蛋,有点修养行不行?”
他拉开架势准备动手,喝咖啡的一把扯下墨镜,狞笑着道:
“张先生,这里环境温馨,咖啡香醇,我劝你好好待着,慢慢享受珍贵的时光。如果待腻歪了可以通知我,刑讯室里一百八十七套刑具正好都闲着。”
松井义雄!
他旁边坐的是鸠山寿行。张志平吓得手掌心里全是虚汗,身体僵硬,感到后背凉飕飕的,满嘴苦味。这个杀人狂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他居然毫无察觉!
“转回身,坐好!”
松井义雄连看都不看他,和鸠山寿行交流一个好笑的眼神,继续享用咖啡。口气冷冰冰阴惨惨,张志平觉得那声音简直如刀片,嗖嗖从他的肌肉上划过,留下一道道血肉迷糊、深可见骨的口子!他胆怯地重新坐下,由于过度恐惧,两手已经不受控制,以至于无法端起咖啡杯。
陡然间,饭店门口停下一辆高级轿车,车里走出一位身穿长身黑貂皮大衣、戴着皮帽的女人,一位穿戴着北国冬季上流社会服饰的美丽女人!优雅,华贵,眼神高傲。
令张志平不由自主地想起俄罗斯大画家克拉姆斯科伊的名作《无名女郎》,也想起托尔斯泰巨著《安娜·卡列尼娜》塑造的主人公的形象;刚毅、果断、满怀思绪、散发着青春活力!走路极其从容,气质不凡,饭店里的白俄员工马上迎上去,点头哈腰地侍候着。
女人在大厅里脱了大衣摘下帽子,里面居然穿着一件高档丝质旗袍,信手拿起大堂里一份日文版《新京日报》,微笑着款款走来!
《新京日报》是接头人的标志,但很多人都拿一份浏览。张志平没法子确定,他感觉女人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瞟着自己!最后落在桌角的《源氏物语》上。难道接头的人来啦?他喉头一紧,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下意识地左右观望,身后的松井义雄及时提醒他:
“镇静!”
女人的高跟鞋轻轻敲打着地板,像音乐节拍,距离他越来越近,当看到张志平手中的《新京日报》时,脸上浮现出亲切的微笑,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熠熠生辉!
“您好,先生,我可以坐下吗?”
流利的日语!
张志平傻傻地盯着来人,她又想起了妻子刘平平,如果来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像李逵、鲁智深之流,出卖起来会更容易,心理负担不会那么重。
把这样一位美丽的女人送上断头台,绝对十恶不赦!永世不得超生。手脚冰凉的张志平,脑子好象被外面的严寒冻僵啦,无论怎样翕动嘴唇,就是无法说不出话来!
女人并不在意他的紧张,也没有等待他表示同意,径直坐在对面,侍者无声地走过来,递上一杯咖啡。
女人微笑着,一边轻轻搅动咖啡,一边用下巴指指外面白雪皑皑的世界,最后瞄一眼《源氏物语》,貌似忘情地用流利的日语道:
“很有些北海道的气象,看到您的《源氏物语》,令我想起儿时学过的诗句:
皑皑雪漫小盐山,
良景美色在松原。
自古行幸无尽数,
由来不及今年欢。”
接头暗号!
这是《源氏物语》中大臣敬献皇帝的一首诗,但双方应该先讨论《新京日报》的创刊日期,经过初步接触以后,由张志平指点外面的冰雪世界,吟哦这首日文诗。
可现在根本没有第一步试探,而且万万想不到女人说出了该他说的暗号,自己怎么办?难道说出对方该说的暗语?这样一来岂不完全颠倒?因为过于恐惧,大脑已经不会运转,过去所有的训练完全派不上用途。
门口有人向鸠山寿行焦急地招手,不过鸠山寿行却不为所动,饶有兴趣地看着眼下的闹剧。愣呵呵的张志平不知道如何怎么应对!对暗号还是想埋伏的日本特务示意?他心惊肉跳地看着对方,最后居然想出一个奇臭无比的主意,扭头向松井义雄投去求助的眼神。可松井义雄照旧低头研究咖啡,完全没有反应。
好一会儿张志平才结结巴巴地用日语道:“小姐,您。。。。。。您在此地生。。。。。。活多久啦?能否帮。。。。。。帮忙介绍一。。。。。。下《新京日报》。。。。。。的背景!”
女人灿烂一笑,没有再说话,反而起身准备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