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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令苏鲁克稍感宽慰的是,据巴库特亲眼所见,阿勒巴尔最终是和他的青梅竹马提米娅死在了一起。
苏鲁克知道,弟弟和提米娅一起长大,感情甚深。两人能够携手同行到最后,也是不幸中的最后一丁点暖色吧。
弟弟虽然失去了生命,却始终和最爱的人在一起。而苏鲁克,却不得不用残缺的身躯、背负着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继续在残忍如斯的世界中艰难挣扎。
“生或者死,都太沉重啊!”苏鲁克右手挥杆,驱赶着试图离群的调皮马驹。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高高在上的神祗手中,是否也挥舞着长长的套马杆,将天地之间的所有生灵,赶向既定的宿命。
将马群赶到素叶水北岸后,马匹纷纷在河边喝水或啃吃嫩草,苏鲁克则翻身下马,将套马杆扔在草地上,熟练地用单手把坐骑拴在树上,然后斜倚着树干闭目小憩。
“苏鲁克哥哥,最近草原上流传的消息你听到了吗?”不知何时,巴库特凑到了苏鲁克的身边,低低说道。
“什么消息?”苏鲁克双目一睁,惊讶地反问道。
沦落为沙陀人的奴隶后,孑然一身的苏鲁克心情沮丧,每日除了如牛马般劳作,便不再关注其他任何事情。他甚至暗暗期盼,能够劳累而死,早早脱离这苦痛的世界。
巴库特紧张地四处望了望,才小声说道“南岸有人说,特勤回来了,正招兵买马,准备夺回碎叶城呢!”
“特勤?”苏鲁克一骨碌站了起来,急切地问道:“忽都鲁特勤?!”
“小点声,苏鲁克哥哥!”巴库特连忙查看四周,好像是怕风会将苏鲁克的话传播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见周遭除了马群欢乐的嘶鸣声外别无动静,巴库特才压低声音说道:“当然是忽都鲁特勤!可汗只有一子一女,汗国上下都知道的。”
“不是说阿伊腾格娜郡主被唐军俘获,忽都鲁特勤也失踪了吗?现在忽然出来一个特勤,不是有人假冒的吧?”苏鲁克从最初的震惊和兴奋中冷静下来,谨慎地问道。
“假冒?”年轻的巴库特显然没有如此考虑过问题,他挠了挠头,喃喃说道:“不会吧?干嘛要冒充特勤呢?”
苏鲁克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巴库特,你还年轻,不知道人心的凶险。你想,咱们如此多的突骑施人为葛逻禄部和沙陀部所奴役,他们能不担心我们抱团反抗吗?与其坐等我们联合闹事,葛逻禄人或沙陀人完全可以假传忽都鲁特勤回来了,准备带我们反抗。很多人听到特勤归来的消息,肯定不顾辨别真假,就急不可耐地试图呼应特勤。这样,他们就可以知道谁心中潜藏着反抗的种子,谁有可能成为闹事的带头人,然后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苏鲁克描绘的阴暗前景,让巴库特心中一冷。十九岁的他,血气方刚,却也少经世事。他听到有人说忽都鲁特勤归来的消息时,心中确实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此刻,经苏鲁克冷静分析,巴库特才意识到,消息有可能是那帮该死的沙陀人和葛逻禄人放出来的。
但是,巴库特依然不甘心。他特别期盼,忽都鲁特勤能够率领大军将沙陀人和葛逻禄人从素叶河谷驱除出去,重建突骑施汗国;他特别希望,突骑施人的金狼旗,能够再次飘扬在碎叶城的天空,盖过沙陀人的赤狼旗和葛逻禄人的黑狼旗。
因此,巴库特虽然觉得苏鲁克的分析很有道理,还是忍不住说道:“万一真的是忽都鲁特勤回来了呢?我们该怎么办啊?”
对于巴库特的疑问,苏鲁克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皱眉问道:“巴库特,把你听到的所有关于特勤归来的消息全部告诉我,让我仔细琢磨一下。”
苏鲁克的要求让巴库特眼睛一亮,他急忙回到:“苏鲁克哥哥,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人说,忽都鲁特勤好像是在号召所有的突骑施人都去俱兰城汇合,说那里会有人接应我们。”
“俱兰城?”苏鲁克的粗眉拧成了一团,他的左肩开始隐隐作痛,似乎有一股力量在他身体里攒动,试图驱动那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到底是谁躲在幕后支持忽都鲁特勤?”苏鲁克自言自语道。那些出没在俱兰城的黑甲骑士,让他深深质疑“特勤归来”一事绝不单纯。
“苏鲁克哥哥,是不是真的是忽都鲁特勤回来了啊?”热切的巴库特,从苏鲁克的疑问中筛选出了他最关心的信息。
看着像弟弟一般渴求自己答案的巴库特,苏鲁克心海翻腾。他从“去俱兰城汇合”中隐隐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却依然不太确定幕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苏鲁克正琢磨如何既不打击巴库特的热情、又能避免他热血冲天干傻事的时候,素叶河南岸忽然传来了“噗通”的落水声。
第五十二章:素叶水畔金狼扬 二()
巨大的声响将马群惊得四处逃散,巴库特急忙解开拴马绳,骑上坐骑,收拢惊慌的马群。
巴库特挥动长竿驱拢马匹之时,他不曾留意到,苏鲁克依然斜倚着树干,目光如无形的绳索,牢牢锁着素叶河中那一起一伏的黑点。
独自一人的巴库特前驱后赶,终于将马群收拢在一起时,听到河畔又响起了马匹的嘶鸣声。
“怎么还漏了一匹马?”巴库特满心疑问,他驱马向马嘶处赶过去之时,忽然听到,对面的素叶水南岸,远远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苏鲁克哥哥,快看对岸!”有些慌乱的巴库特急忙呼喊苏鲁克,像失去指挥的士兵在呼唤自己的将军。
巴库特喊了数声,却依然听不到苏鲁克的回应。他急忙奋力一跃,立在马鞍之上,搜寻苏鲁克的踪迹。
此时,他才惊觉,苏鲁克的身边多了一人一马。
“什么人?”巴库特是阿勒巴尔最好的伙伴,知道苏鲁克失去左臂后战力下降,生怕他遭遇危险,就急忙坐回马鞍之上,夹。紧套马杆,以之为长矛,驱马发动冲锋。
“不得无礼!”巴库特的长竿眼看就要打倒陌生人身上之时,苏鲁克挥动套马杆,将之击歪。
“苏鲁克哥哥,你干嘛拦我?”巴库特还不明所以之时,苏鲁克已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参见特勤殿下!”
“特勤?!”见苏鲁克跪下,巴库特来不及多想,也赶忙跟着跪下。
“什么特勤?”陌生人谨慎地问道。
巴库特偷偷抬眼,发现陌生人是位比自己略小的少年,一身粟特人的装扮。他浑身上下都被初春的河水浸透了,正冻得瑟瑟发抖。少年身边,有匹高大神骏的战马。
“忽都鲁特勤,我叫苏鲁克,曾经担任过可汗的附离亲卫,在碎叶城时见过你。后来在碎叶大战中被沙陀人俘虏,被奴役到现在。”苏鲁克急忙回道。
“附离亲卫?”少年盯着苏鲁克空荡荡的左臂,似信非信地问道。素叶河南岸,马蹄声越来越近,令人感到压力。
听着对岸的马蹄声,苏鲁克顾不上去证明自己,而是诚挚地说道:“特勤殿下,想必你此刻遇到麻烦了!请你相信我和巴库特,我们都是你的子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你!”
少年犹豫了片刻,扭头望了望河对岸,然后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对岸那些人是葛逻禄部的军队……”
苏鲁克略一思索,立刻如踏上战场的十夫长一般,威严地命令道:“巴库特,立刻和特勤殿下换衣服,然后你骑上殿下的战马,带上自己的坐骑,赶紧回到沙陀人的营地,说葛逻禄人要抢咱们的马匹。记得在半路上换上自己的坐骑,然后把特勤的战马向西驱赶。”
“诺!”巴库特虽然只上过一次战场,但他仍然像士兵一样,开始不折不扣执行十夫长的命令,在尚有余寒的空气中脱下了自己破烂的衣袍。
“委屈殿下了!”见巴库特开始脱衣,苏鲁克将目光转向少年。
少年显然已经明白了苏鲁克的思路,已经脱下了**的粟特外套。苏鲁克上前接过外套,递给巴库特后,又伸手将少年的头发弄乱,遮蔽住大半面孔。
巴库特将衣袍递给少年,然后披上湿寒的外套,抓起套马杆,跃上了高大的战马,驱赶着自己的坐骑,策马向北。
巴库特刚刚出发,河对岸的树林里就冒出了数十名挥舞着弯刀的葛逻禄骑兵。他们也浑不在意河水的冰冷,直接驱使坐骑跃入了素叶水中。
“特勤殿下,你现在名叫阿勒巴尔,身份是我的弟弟。我们都是沙陀人的奴隶,在替主人牧马。一会儿你躲在我身后,不要多说话。”苏鲁克见葛逻禄骑兵开始过河,他急促地交待道。
见少年点了点头,苏鲁克挥动着套马杆,大声喊道:“该死的偷马贼,竟然敢偷沙陀贵人的骏马,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你们是什么人?”苏鲁克刚喊了数声,雪亮的弯刀带着冰冷的水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的是沙陀贵人的马奴,奉命在河边牧马。”苏鲁克俯下身子,战战兢兢地回道。
“卑贱的突骑施奴隶!”葛逻禄骑兵哈哈大笑,嘲讽着手下败将。他用刀侧拍了拍苏鲁克的脸,然后问道:“告诉我,你刚才在喊什么?”
“不敢隐瞒将军,方才有个偷马贼忽然从对岸渡河而来,抢了一匹骏马,就往北边逃窜了!”苏鲁克装作十分慌张的模样回道。
“偷马贼?他长的什么样子?”葛逻禄骑兵的语气甚是急迫。
“他动作太快,小的没有看清。不过他渡河时骑的那匹马特别威风,比将军的战马似乎还要高些。”苏鲁克对着葛逻禄骑兵的坐骑比划了一下。
“你这狗奴隶,看人不行,对马倒是挺留意的啊!”葛逻禄骑兵将弯刀从苏鲁克的脖颈移开。在他身后,所有葛逻禄骑兵都已经渡河完毕,数十匹战马不停地摇头摆尾、甩落身上的水珠。
“将军,小的本来就是个马奴吗!”苏鲁克谄媚地笑道。
“他也是马奴吗?”葛逻禄骑兵用刀一指,目光上下打量着苏鲁克身后的少年。
少年连忙跪倒在地,惊惶地磕头如捣蒜道:“小的阿勒巴尔见过将军,我也是名马奴。”
苏鲁克趁着葛逻禄骑兵的注意力集中在少年身上的空隙,仔细观察少年的一举一动。
苏鲁克留意到,少年的嗓音虽然惊恐,但他低垂的脸上神色沉稳,并无一丝恐惧。这让他更加坚信少年就是忽都鲁特勤。
不过,苏鲁克突然发现,忽都鲁刚换上的破烂衣袍,正在被湿冷的里衣的阴润下,变得如夏日斑斓的树叶般深一块浅一块。他心里一紧,一边祈祷葛逻禄骑兵不会发现衣服的异常,一边想着该如何应对最坏的可能。
“你的衣服怎么有点古怪啊?”葛逻禄骑兵似乎发现了什么,策马向前,似乎要近距离观察一下跪在地上、披发遮面的少年。
苏鲁克担心忽都鲁特勤不会应对,正要上前替他回话,却被葛逻禄骑兵用弯刀拦住了。
“小的从未见过如将军这样的大人物,紧张得浑身是汗。”少年连忙解释道。
“哈哈,没见过世面的卑贱玩意!”少年的奉承让葛逻禄骑兵一阵狂笑。苏鲁克却紧张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将军,小的刚才模模糊糊看到了偷马贼的样子,好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凶得像头野狼,抢了我的坐骑就往北跑了。”少年不待葛逻禄骑兵狂笑声停,就结结巴巴地说道。
“十六七岁的少年?”葛逻禄骑兵面色一变,急忙驱马跑到一处缓坡上遥望,北边确实有两个黑点在疯狂奔跑。
葛逻禄骑兵又回过头上下打量了几眼缺少左臂的苏鲁克和跪在地上噤如寒蝉的少年,才大咧咧地喊道:“看你表现不错,就饶你们一条小命吧!”
然后,他高举弯刀,召唤身后的骑兵道:“敌人向北跑了,赶紧追!”
数十名葛逻禄骑兵嘴里发出各种鬼哭狼嚎般的怪叫,呼啸着策马向北。他们从苏鲁克身边经过之时,双目紧盯北方,再无人理会苏鲁克身后长跪不起的少年。
见葛逻禄骑兵走远,苏鲁克又等了片刻,才扶起少年,惭愧地说道:“方才委屈特勤了!”
“苏鲁克,你曾是附离亲卫?那统领你的千夫长是谁?”少年起身后,略略锤了锤麻木的小腿,严肃地问道。
“启禀殿下,我当年是在巴尔塔千夫长下辖的伊卡百人队中担任附离亲卫,我的十夫长是昆斯。”苏鲁克一口气报明了他在附离军中的所属的十人队、百人队和千人队的统管将领。
少年略略回忆了一番,面上却并无任何肯定或否定的意思:“那你在附离军中待了多久?”